清風弄23號,三樓臥室內。
確認太一走遠的那一刻,沈明燭再也支持不住了,閉上眼就朝地上控製不住地倒了下去。
山澨及時扶住他,再將他手裡的那團肉泥接過,放在了那能被“眼睛”注視的床頭櫃上。
被注視了片刻之後,肉泥消失,眼睛也消失了。
陣眼關閉,滿室的血色符文像活物般飛出窗外,再朝正在遠離這裡的太一而去。
這個時候山澨的那縷氣息也幾乎支撐不住了。
他無法再維持人形,很快就化作了勉強支撐著沈明燭的黑霧。
可再下一刻,連黑霧都消失了。
眼見著沈明燭迅速朝地上跌去,一旁的荀伯玉朝他所在的位置跑去,然而忽然間他失去了意識,仿佛被按下暫停鍵般愣在了原地。
沈明燭並沒有摔倒在地。
一道空間裂縫驟然出現。
緊接著一團黑霧從中湧現,緊緊將沈明燭纏住後,化作了一個將他的整個身體抱了起來的人。
來人當然是山澨的本體。
不久前,那縷氣息離開副本後,山澨借助它看到了這裡的情形,知道沈明燭遭遇了勁敵。
可那個時候他在負責一個重要維度的修複,根本無法脫身。
儘可能快地修複好了那個維度,山澨這才得以趕過來。
此刻沈明燭的頭枕在他的臂彎,形成了一個無意識的、意味著信任與依賴的姿勢。他臉色慘白,元氣大傷,能量已近乎油儘燈枯。
見狀,山澨目光一沉,眉宇間已浮現出強大的殺意。
除了自己,沒有任何人能傷害沈明燭半分。
那個叫太一的區區人類怎麼敢?!
隻要他想,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抹去太一在這世上存在的痕跡!
山澨怒不可遏地抬頭,似是朝虛空中的某處看了去。
普通人早已看不到太一去了哪裡。
可山澨能看到——
他鑽進了一輛車,正駕駛著它朝主乾道拐去。
那一刹,山澨周身黑霧暴漲,強大的殺意已控製不住地要朝太一所在的地方湧去。
這股暴漲殺意好似驚動了沈明燭。
他睜開眼,在看到山澨後,有些恍然地眨了一下眼睛。
而後,趕在那殺意即將控製不住地暴走之前,沈明燭及時伸出手,輕輕扯住了山澨身上的一小截衣袍。
察覺到什麼,山澨立刻低頭朝他看去。
四目相對的那一刹,沈明燭朝他搖了搖頭,再重新閉上眼睛陷入昏睡。
沈明燭躺在山澨的懷中一動不動,像是根本不曾醒來,也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剛才做了什麼。
但因為他的那個小動作,山澨周身暴漲的殺意畢竟還是消退了。
山澨一言不發地看著沈明燭半晌,然後將他的頭往自己懷裡的方向攬過了一些。
他的動作小心
翼翼,就像在對待這世上最珍貴、也最易碎的寶藏。
這一刻山澨心中湧現了非常多的複雜情緒。
其中有一個異常清晰的念頭是——
他一點都不想看到沈明燭再受傷了。
他想把沈明燭帶離這片塵世,帶回他自己的家鄉,帶回那不被任何人與事打擾的海底深處。
山澨曾是何等桀驁不馴的存在,此生除非日光、月光、以及孕育了他的那片蔚藍海水,誰配沾上他的身,誰配讓他多看一眼?
他覺得沈明燭也當是這樣的。
他該和自己一樣自由。可塵世間的束縛偏偏絆住了他。他終其一生,都在受其所累。
“沈明燭,你是否怨恨過自己的身份,甚至怨恨過自己的天賦與能力?
“如果你不是生來就具有這種天賦,如果你不是生來就活在這個戰爭頻發的世界,如果你不是大離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巫……也許你會過得快樂很多。”
山澨曾這樣問過沈明燭。
那個時候沈明燭面前的桌案上亂七八糟地堆滿了卷宗。
他不是很愛收納的人,整個人好似坐在了垃圾堆裡。
沈明燭的心情顯然不是很好,處於焦頭爛額狀態下,他頭也不抬地開口道:“當然怨恨。每天事兒這麼多,我煩得要死。”
聞言,山澨瞥向窗外,不遠外站著一位剛被沈明燭劈頭蓋臉罵了一頓的士兵。
緊接著他聽見沈明燭道:“可我又有什麼辦法?該做的事該是得做。這些事我不去做,又該由誰來做?
“如果我什麼都不做,大離……甚至整個世界都要完蛋了。
“山澨,如果彆人想要毀了你的家,你也會做出和我一樣的選擇的。你也會和我一樣,不計代價地想要守住自己的家。
“所以,我隻管往前走就好了,怨天尤人沒有意義。當然……
“對於老天爺,該罵還是要罵。我也需要發泄一下。話說回來——”
沈明燭的目光離開手裡卷宗,朝山澨看了去。
光影之中,沈明燭的眼神讓人看不分明。
隻聽他問:“你問這個,是不是在怪我?怪我把這些責任,強加到了你的頭上?”
山澨走至沈明燭面前,居高臨下地看向這個位高權重的美人。
嘴角泛起一抹笑意,山澨問他:“你這是在我對我道歉嗎?你對我感到愧疚嗎?你後悔嗎?”
沈明燭抿了抿嘴,低下頭將目光重新放在了卷宗上。
“當然不是。我行事,從來不會瞻前顧後,從來不會心生懊悔,更從來不會對什麼人心生愧疚。
“但確實……我對你有虧欠。我答應你,等這些事了結,是殺是剮,我任君處置。”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山澨想的當然是將沈明燭碎屍萬段。
可是那些事……直到現在竟還沒有徹底了結。
時隔那麼久,沈明燭依然堅韌如初。
哪怕他在
對他來說是另一個世界的地方重新當了一回人,哪怕他失去了所有的記憶……
他也還是那個桀驁的、認定目標就不會更改的、不被任何人任何事所動搖、一往無前從不回頭的沈明燭。
他永遠都像是磨損了箭簇、折斷了尾羽、逆著堅不可摧的大風,也還是想射向蒼穹的利箭。
沈明燭一直沒有變。
可是自己好像變了。
也許自己早就不想把沈明燭千刀萬剮了。
自己不想沈明燭再受傷。
哪怕是一點點都不願意。
短暫的恍神後,山澨揮動右手,許多黏土從被撕開的空間裂縫裡冒了出來。
它們凝成了一個人形,除了頭發長短與穿著外,與山澨一模一樣。
山澨朝他吹了一口氣,他便行動起來,直接從三樓窗戶跳了下去,為的是幫助身受重傷的鄭方與司星北。
山澨再一個彈指,荀伯玉從僵直的狀態恢複了行動,表情茫然地轉頭看向沈明燭,卻發現這個房間已空無一人。
山澨已經帶著沈明燭經由空間裂縫離開了這裡。
·
山澨以巫潯竹的身份在S城有一棟房子。
那是一個位於郊區的彆墅。
這會兒他帶沈明燭去到的就是這裡。
把沈明燭帶回彆墅,山澨先幫他洗了個澡,然後為他額頭的十字傷口塗抹了藥膏,最後幫他把頭發弄乾,讓他躺在了床上。
陷入昏睡的沈明燭從頭到尾眼皮都沒抬一下,看起來很乖巧聽話。
當然,山澨知道這隻是“看起來”而已。
靜靜注視沈明燭片刻,山澨將食指放在他的額頭,幫他源源不斷地吸收著他從副本裡感受到的惡念與怨念。
在這之後,山澨找來銀針,按鬼門十三針的陣法,將銀針分彆刺入沈明燭的鬼封、鬼宮、鬼窟、鬼壘、鬼路等穴位。
一段時間後,沈明燭的臉色有了些許紅潤,而不至過分的慘白。
山澨把銀針收回手裡,坐在了床邊就那麼看著沈明燭。
山澨想起了那日沈明燭回答自己那句話後,自己的反應——
“我答應你,等這些事了結,是殺是剮,我任君處置。”
那一日,聽到這句話之後,山澨走到沈明燭面前,伸出食指勾起了他的下巴。
他的姿態頗為傲慢,動作也頗為輕挑。
從他口裡說出的話卻有些狠辣。
“我的主人,如果我讓你跪在我面前,任我一刀一刀地將你淩遲,你也願意嗎?”
沉默片刻,沈明燭抬眸看向山澨,開口淡淡說了句:“可以。”
山澨面上呈現些許驚訝。“這麼大方?”
下一刻,沈明燭倒是一把拍開山澨的手,霍然起身,冷若冰霜地看向他。“但你現在還得尊我為主。我不準你再做出這種僭越的行為。”
揚手指向窗外,沈明燭的語氣冷酷而嚴厲。
“你跟他一起站崗。晚飯不要吃了!”
“罰站?不讓吃晚飯?就這樣而已?
“沈明燭,雖然我化作人形的時間不長……你還真把我當小孩兒來教了?
“人人談之色變的大離國的巫,就這麼點手段?”
山澨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以一個散漫的姿態轉身往外去了。
這個時候距離沈明燭收服山澨,時間還沒有過去太久。
大概是因為山澨那副吊兒郎當的態度,沈明燭動了怒,取來桌案上的茶杯便重重朝他的後背擲了去。
察覺到什麼,山澨及時側身一躲,茶杯擦著他的耳朵“啪”得一聲撞上門。
握緊雙拳,山澨回過頭,用帶有殺意的眼看向了沈明燭。
猝不及防間,他看到了看起來無比焦躁的、眼裡寫著憂慮的、沒有在其他任何人面前暴露過這種情緒的沈明燭。
山澨意識到了沈明燭在擔心什麼——
他在擔心他根本“馴服”不了自己,他擔心即便有“言靈訣”,自己也會想其他辦法給他使絆子,最終讓他的所有心血付諸東流。
說白了,他擔心他養了一隻狼在身邊。
他擔心這隻狼不會幫他對付敵人,而會隨時反過來咬他一口。
沈明燭自己怎麼樣倒是無所謂。
但他擔心他在乎的百姓、家國、乃至這整個世界,都會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忽然之間,山澨心中的怒意與殺意居然全都消失了。
他覺得眼前這個人背負得太多了,活得太累了。
鬼使神差地,他竟然對沈明燭生出了幾分同情。
他想……這大概要怪最近他這個“未經開化”的人,被沈明燭逼著看了太多聖賢書。
“嘖,脾氣真不好。”
山澨轉身離開了神殿,還真去外面罰站了。
罰站期間,他橫豎無事,乾脆琢磨起沈明燭,也一並琢磨起了自己。
他發現他不想被沈明燭輕看。
沈明燭都把我這麼厲害的人找來了,他還焦慮個什麼勁兒?
我要是不能幫他守住這大離國,他豈不是會覺得他白跑一趟了?
那我在他眼裡,豈不是成了廢物了?
嘖,就算是衝著這個……
我好像也得幫他。
嗯,是。我得幫他,我隻是想讓他意識到他招惹了個多麼可怕的怪物……
此時此刻,回憶往事,山澨不免也覺得自己當時的想法過於草率和幼稚。大概因為他不是人、沒有七情的關係,很多普通人很快就能想明白的事情,他卻要琢磨很久,尤其是涉及到感情、人性的時候。
沈明燭的臉色已恢複了紅潤,額上的傷口也恢複如初。
慢慢地,他進入了熟睡的狀態,而非昏睡。
注視著這一幕,山澨發現自己的呼吸好像快了一些。
之前沈明燭元氣大傷,山澨擔心他,隻想快點幫他,就算是在幫他洗澡的時候,他也心無旁騖,什麼都顧不上多想。
這會兒卻不同了。
盯著沈明燭那不設防的樣子,山澨的目光從他緊閉的眼睛、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上一一滑過,然後他想到了曾在《木偶戲》那個副本裡看到過的一句話——
“太漂亮的東西會惑人。”
山澨忍不住想,這世上怎麼會有沈明燭這麼好看的人呢?
他不由伸出手,像從前那樣捏住了沈明燭的下巴,然後略俯下身,離那不設防的美人更近了一些。
山澨自言自語般低聲開口道:“仔細想想,一次罰站,一頓晚飯……換一個能對你為所欲為的承諾,其實我一點不虧。隻是沈明燭——
“你當時說那句話,隻是為了拉攏我,想讓我真心實意地幫你,還是說,你是真心的呢?
“無論我對你做什麼,都可以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