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內。
沈明燭不多耽誤,在與山澨做了討論後,拉著“沈明燭”走進了第三棟洋樓。
片刻之後,在三樓的同一間房內,沈明燭與“沈明燭”同先前一樣,並肩跪坐在了原本屬於紗織的位置上。
不久後他看到了極為可怖的一幕。
目睹這一幕的那一刻,他甚至感覺或許有時候當個瞎子反而要好一些。
同一張曾布滿血漬的床上,又被新的血澆灌了。
血是從百合子身上流下來的。
她的喉嚨裡紮著一把剪刀,她的雙手都握在了剪刀上。
看上去她似乎是死於自儘。
她瘦得幾乎隻剩皮包骨了,想來她在死前的這一段日子裡,受到了很大的精神折磨。
她的弟弟太一跪坐在床邊,靜靜望了她的屍體許久,然後走上前將她輕輕擁進懷中,在她的額間貼了一張符紙。
符紙貼上額頭的刹那,百合子倏地睜開了眼睛。
這是一幅極其詭異的畫面——
她身上的傷口根本沒有愈合,她的脖頸處仍然插著一把剪刀,她的膚色是灰敗的,沒有一絲一毫的生機。
從頭到腳,她的身體沒有哪一處不是在散發著死氣。
可她居然是睜著眼睛的。就像是僵屍被灌入了一口|活氣,暫時能夠行動了,但卻並不是活人。
百合子的狀況儼然比僵屍還要不如。
因為她似乎隻能睜眼閉眼,做不了其他任何事。
再過了一會兒,目睹這一切的沈明燭發現自己判斷稍稍有些失誤。
隻因他清楚地看見,百合子在望見太一的時候流了眼淚。
一具死屍居然會流淚,且她的眼裡似乎有著乞求。
她像是在乞求太一放過她。
“姐姐,你怎麼這麼傻?
“你應該知道,就算你死了,我們也不會真正地迎來分離。”
太一輕輕擁著她,用一種很平淡的語氣訴說道,“你忘了嗎?早在母親的子|宮裡,你我二人就是這樣緊緊相擁的。這世上怎麼還會有人比你我二人還要親密?
“在還沒有真正降臨人間的時候,我們已如此親密……天地、時間、生死,都不能將我們分開。”
已經死去的百合子沒有說話,隻是默默流著眼淚。
太一抬起手,很溫柔地將淚珠從她那泛著灰青色的臉上拭去。
“姐姐,從過去到現在,你從來都沒有做錯任何事情。錯的是這個汙穢的人間。這人間太臟了,你以人軀來到這世上,才會受到如此多的傷害。
“愛人是錯的,嫁人是錯的,你從父母那裡學到的什麼男尊女卑……也通通都是錯的。你不該認為,你的人生要為你的丈夫讓步。
“你不該認為,你低他一等,事事都要以他為重。他打你、罵你、侮辱你的時候,你不該覺得,這一切都理所應當。
“他死了,你不該認
為,你也要跟著他一起去死。”
“所謂死亡是武士的榮譽這種話……不過是騙人、給人洗腦的話術,你不該相信。至於為丈夫殉情、陪葬……這種事就更可笑了。
“又或者,你這麼做,隻是因為你愛他?你愛他愛到想陪他去死??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看到百合子又掉了淚,太一輕輕歎了一口氣。
“姐姐,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雖然我認為你的想法、行事的邏輯,全都是錯的。但這不是你本身的錯。因為你也沒有彆的選擇了。
“你這些錯誤的想法,是他們灌輸給你的,是這個世界灌輸給你的。
“從生下來的第一天,你就開始接受起家族的規訓。是在他們的教唆和引導下,你才會覺得……作為女子,這一輩子的使命就是嫁給一個好男人,給家族換來榮耀。
“你被他們培養得太懂事,也太聽話,居然一次都沒有想過反抗。
“你接受家族的安排嫁給了那個人,事事順著他,把這一輩子都奉獻給了他,以至於在他死後,你竟也要跟著去死。
“姐姐,錯的是這個世界,是你身邊的人……是你的老師,奶媽,當然也包括我們的父母……
“隻可惜,從前的我也太過弱小,沒有能力改變這一切。我想儘所有辦法,不過也隻能做到陪你漂洋過海來到這邊而已。”
“所以姐姐,我希望你能夠重新降生一次。
“這一次你將不會有父母,不會有奶媽,不會有老師……你會遠離這塵世的侵擾,你會以絕對純淨的姿態降生,生活在絕對純淨的環境中。
“到時候你會是一個全新的百合子,乾淨得就像……我在母體中第一次認識你的時候一樣。”
“姐姐,你這具肉身遭遇了太多苦難,我幫你毀掉它吧。
“彆怕,這不疼的。”
“毀掉肉身,才能重塑肉身。
“摧毀靈魂,才能重塑靈魂。
“你的靈魂,你的肉身,都由我親自重塑。
“你會重新變得潔淨,純白,你會和以前完全不一樣……
“你將被神明所孕育。到時候我會親手為你接生。那是屬於你的降生日。你會變得強大,不會再被這濁世人間所汙染。
“甚至你將有能力……駕馭這個塵世。”
太一抬起左手攬過百合子的頭,讓她的腦袋靠在他的左肩上。
緊接著他右手舉起一把鋒利的刀刃,不疾不徐,一刀又一刀地,將她的頭割了下來。
血水砸了太一滿臉,但他毫不在意,隻是繼續著手裡的動作。
接下來他斬下了百合子的四肢,剝掉了她的皮,將這些皮放進了一個偌大的青花瓷瓶中。
然後他一點點剃掉了她的肉,將它們整齊地碼在了旁邊的桌案上。
接下來他還取走了她的全部內臟,將它們堆在了肉的旁邊。
最後他取出的是她的骨頭。
太一往骨頭上澆了某種液體。
在液體的作用下,骨頭變得鬆軟,然後他找來榔頭,將它們一點點砸成了碎片,再將這些碎片放進了另一個青花瓷瓶。
他取來砧板,用兩把菜刀,將百合子的肉與內臟皆數剁成了肉糜,裝進了第三個青花瓷瓶。
低聲念了幾句咒,太一臉上浮起淡淡的笑意。
“我的姐姐,我將把你送進神明的子|宮。你將作為神明的後裔降生。正如我所說,屆時你不會受到人間汙穢的影響。再也沒有人能欺辱你、影響你。因為你將成為能夠駕馭他們的所在。
“你將能成為……駕馭塵世的神。
“到時候替你接生的我,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算是你的母親了。那麼我就是神明的母親。”
“我的姐姐,我的孩子,想必你也將同我一樣開心吧。”
不久後,小洋樓消失,“沈明燭”也不見了蹤影。
沈明燭睜開眼,發現自己進了一間小木屋。
他看見地上有許多白骨,還有許多木頭碎屑,與此同時屋中立著許許多多的人偶娃娃,它們上面全都寫著三個字:“沈明燭”。
我是……我是誰?
對了,和這屋子裡的無數人偶娃娃一樣,我應該也是人偶娃娃。
我是紗織。
不對,我是沈明燭。
等等,我是紗織和沈明燭……
沈明燭的意識出現了片刻的混亂。
與此同時他感到了極度的饑餓、口渴。
左臂傳來刺痛,他看到了疑似自己用右手食指指甲刻下的字。
最後沈明燭在額間劃了個十字,他好似被什麼東西控製了,然後踹開了門……
沈明燭什麼都想起來了。
與此同時他的世界回歸了熟悉的黑暗。
·
片刻之後,沈明燭和山澨來到了河邊,他喝了一些水,也吃了一些野果。
“噠噠噠”的腳步聲是紗織發出來的。
她在沈明燭與山澨的背後來回蹦躂,就好像在好奇眼前所發生的一切。
沈明燭還處於混亂的狀態,偶爾會朝山澨蹦出一句日語。
等他吃完東西喝完水,山澨便拉住他的手,以血畫下一個符咒。
過了一會兒,沈明燭的神智徹底清楚起來,他的因果已還給了紗織。
“好了些嗎?”
“好些了。”
聽見山澨近在咫尺的、含著幾分關切的聲音,沈明燭不由想到了不久之前他說的那句——
一定會帶自己把自己找回來。
沈明燭微微有些動容。
當做回自己之後,他才意識到自己當“孟純”時,生出的那個關於交換身份的想法是多麼的荒謬。
想來,當時他之所以生出那樣的想法,是因為他全然忘記了自己的本來面目。
直到把自己找回來,他才知道失而複得、重新做回自己,是一種怎樣珍貴的體驗。
就像
他手裡的那根盲杖。他時常覺得隻要它還在,就代表自己仍是殘疾。所以在依賴它的同時,他心裡有藏著一份隱蔽的恨與怨。
可他知道他離不開它。它早已成為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怎麼了,小燭?”
瞥見沈明燭的樣子,山澨開口問道。
“沒什麼,就是想向你說聲謝謝。”沈明燭道,“之前可能對你有偏見。現在我要糾正一下,你是個很靠譜,很能讓人感到安心的隊友。”
“誇我?”
“嗯。怎麼?”
“你以前可不會隨便誇人。”
“是麼?”
“是。你經常罵手底下的人是廢物。”
“……”
“不過不包括我。可能這是隻有我還肯留在你身邊的原因。”
聽到這句話,沈明燭微微皺了眉,低聲追問了句:“真的嗎?”
沈明燭瞎了,一雙灰白色的瞳孔沒有焦距,微微皺著眉的樣子竟顯得有些委屈。被人指責之後的那種委屈。
瞧見他此時的模樣,山澨心裡一酸,後悔說了那句帶有幾分調侃的話。
沉默半晌後,他抬手揉了揉沈明燭的頭。“假的。我胡言亂語。”
沈明燭:“…………”
沈明燭暫時不再理會山澨。
“咚咚咚”,疑似有人拿頭撞樹的聲音從他身後響起。
轉過身,沈明燭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了去。
現在他什麼也看不見,隻能從山澨的口中知曉,先前的那個“沈明燭”變成了一個模糊的、沒有面目的人,這會兒撞樹的人就是他。
與此同時他的口中念念有詞,似乎完全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誰。
時不時地,他的身體還會化作無數個小碎塊,小碎塊會裂開片刻,再重新聚攏成他那模糊一片的身體。
他的情況,與沈明燭當孟純的時候,與山澨一起撞見的那個人一模一樣。
現在沈明燭基本可以確認,那個人其實就是山澨遇見過的“邢世才”。
暫時把“邢世才”的本體稱為A。
隨著與山澨共同走進三次小洋樓,“邢世才”這一身份、記憶、意識,全都從A這個人的身上剝離了。
按理這部分東西會轉移到山澨身上,而山澨的相關身份、記憶、意識則會去到A那裡。
可山澨破壞了機製,他還是他,他的意識與記憶沒能去到A那裡。
於是丟了“邢世才”的A,在沒能得到“山澨”的情況下,也就成了一團模糊的人物。
嚴格意義上來說,此刻正在撞樹的,是一部分靈魂。
可這部分靈魂丟了記憶、意識、身份……
它成了徹徹底底的孤魂野鬼,還是殘缺的那種。
現在受害者“邢世才”丟了,“孟純”也丟了……他們去哪兒了?
其餘受害者呢?是不是可以把他們的意識全都放出來?
這裡
的木屋望不到儘頭,可見受害者的數量遠遠超過了8個。
那應該是那些老物件來1413號之前被“關押”的受害者,甚至其中有不少人可能是被太一親手所殺。
想到這裡,沈明燭眼裡不由浮現出了太一把姐姐剁成泥、再分彆放進三個青瓷瓶的畫面。
“神明的子|宮”,指的是什麼?
他的姐姐已經作為“神的孩子”降生了嗎?
又或者她正處於被孕育的狀態?
不知道為什麼,想到這個“神明”,想到這整件事,沈明燭感到心裡很不安。這是他很少會有的感覺。
他隱隱能感覺此事牽連甚廣,這背後涉及的陰謀絕不簡單。
沈明燭想到這裡,聽見山澨道:
“既然我們已經打破了一部分規則,不如讓規則更亂一些。或許我們能讓它亂到連太一本人都控製不了的地步。”
聞言,沈明燭笑了笑。
山澨的想法,其實也是他的想法,他當即道:“正有此意。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我們還得找兩個靈魂。一個是百合子的丈夫,一個是百合子。不出意外的話,他們也被困在了這裡。”
沈明燭道,“或者更準確的說……是百合子的一部分記憶與意識。
“太一不認同被教育成對丈夫百依百順的百合子,他要為她做一個徹底的重塑。他應該剝離了百合子靈魂的一部分,就像這裡其他的受害者一樣。我要找到她。她也許能派上用場。所以……”
“小燭,”山澨走至沈明燭的跟前,“你想怎麼做?”
“你以不沾染因果的方式,將這裡的木屋的門全都打開,把所有意識與記憶的融合體放出來。然後我們試試看,不斷出現的小洋房能不能讓這裡徹底崩壞,另外——”
沈明燭舉起一把小刀,放在了額頭,“我來招魂,引他們上我身,然後我會想辦法控製住他們,就像我控製火火那樣。”
“小燭,”山澨嚴肅地看著他,“這很危險。你的身體承受不住。”
“但你是巫醫。”沈明燭望向山澨所在的位置,他表情篤定,沒有絲毫的猶豫,“我相信你的祝由術,也相信你。”
這一刻的沈明燭,仿佛與久遠以前的沈明燭重疊了——
“陽華山一役如此重要,你真的要讓我去當這領兵的統帥?
“沈明燭,你就不怕我對你倒戈相向嗎?”
山澨曾這樣問過沈明燭。
那會兒沈明燭批閱著手裡的折子,頭也不抬地說道,“我相信你。相信你的為人,也相信你的能力。”
當年的沈明燭是真的這麼想的,還是隻是在玩籠絡人心的套路,山澨不得而知。
畢竟其實無論如何,他都不會逆著沈明燭來,因為沈明燭掌握著操控他生死的言靈訣。
但這一刻,山澨能感覺到,沈明燭說這話的時候似乎是真心的。
仿佛隻要有自己在,他就可以沒有後顧之憂,玩多大都可以。
望著沈明燭嘴角的笑意,半晌後山澨也笑了。
“那就來吧。”山澨道,“一起想辦法離開這裡。”
“嗯。”沈明燭朝他點了點頭,“我們一定可以離開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