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回老宅(1 / 1)

對這種世俗的婚禮儀式, 上輩子佳慧曾經很不屑。她是個實用主義者,跟馮小河結婚時兩人都很窮,每一分錢都用在刀刃上,根本沒辦婚禮, ——與其花錢辦一場華而不實的婚禮, 還不如省下錢為新家添置些家電家俱。

但在她年歲漸長後, 卻終於意識到,人這輩子,有些儀式是不能省略的。就像她現在會在七寶生日這天,把親人們都邀到身邊,為她心愛的小女孩辦一場力所能及的生日宴;也像現在的羅子逸和盧雙玉, 不管他們以後過得怎麼樣, 然而在當下、在此刻,他們確實是彼此相愛的,也都相信以後的自己會帶給對方幸福。

中午的酒席上, 新人和家長都在團團敬酒。吃席到尾聲時,新娘子又用茶盤端著幾杯茶過來,捧給各位長輩。這是本地習俗,叫作敬香茶, 長輩們端了新人遞來的茶杯, 是要給錢的,叫作丟茶錢。

陳萍和羅玉強兩邊都有親戚接了茶杯,朝茶盤裡丟錢, 有丟一百兩百的,也有丟三百五百的。到了外婆這裡,佳慧提前給了外婆五百元,外婆擱在茶盤裡, 羅玉華則放了一千,——她對弟弟即使有再多抱怨,這種時刻也還是想替他掙臉面的。

飯後羅玉華就帶著電腦和酒席上打包的飯菜匆忙回去了,老吳還在家獨自看店,等她回去才能吃上飯。佳慧則帶外婆回酒店休息,兩人睡了個長長的午覺,養足了精神才起床。正在商量第二天回老宅去看看,羅玉強和陳萍過來了。

陳萍春風滿面地解釋說,中午客人多,沒顧得上好好招待他們。她已經定了餐館,還邀了羅玉華夫婦,晚上他們一家子要好好聚一聚。外婆見兒媳婦突然這樣熱情周到,自然也很高興,以為是娶了新婦沾上喜氣的緣故。幾個人前往餐館,找了個包間坐下,後來羅玉華也匆匆趕到了,她提前給老吳和女兒做了晚飯,進包間時身上一股油煙氣。

陳萍便喊人上菜,幾個人邊吃邊聊。佳慧覺得事出反常必有妖,果然,聊不多久,陳萍便說她有個遠方親戚想到鄉下買兩間房,聽說他們老宅沒人住了,去看過後願意出八萬塊錢。

“八萬呢!”陳萍眉飛色舞地道:“咱們老宅子那麼偏,又沒有多少田,這價錢算是極公道的了。正好你們也回來了,我就想著大家商量一下,把那幾間房賣了算了,白擱在那裡都荒了。前幾天我路過時去看了眼,院子裡都長了草!”

羅玉華一聽就冷了臉,說:“我們愛讓它荒著,怎麼了?那又不是你的房!”

陳萍來時興衝衝的,被兜頭潑了這麼一盆冷水,也繃不住臉,說:“怎麼的?我問問使不得?那不是我的房,難不成是你的房?”

“我媽說了賣房嗎?要你操這個心?”羅玉華不再理會弟妹,扭頭看自己兄弟,“羅玉強,佳慧接媽走的時候是怎麼說的?她說房子不能賣!我媽想在她那邊住,就安生住著!她什麼時候想回來了,還有個落腳的地方。怎麼你們是沒聽見嗎?還是家裡就差那點錢了?”

羅玉強看她這麼嗆自己老婆,臉色也不好看,皺眉說:“老房子遲早要賣的,現在難得碰上有人出個高價,我們來問問也是一片好心,怎麼反倒還落下不是了?”

“就是!”陳萍也翻著白眼幫腔:“媽都還沒開口呢,哪就輪得到彆人在旁邊說東說西!媽,您來發句話吧。現在不賣,那老房子往後越擱越爛,再想賣八萬塊就難羅!”

外婆早就擱了筷子,沉默地坐在座位上,老態儘顯。半晌她才長長地歎了口氣,說:“老房賣了,你爸埋哪兒?你們要賣房也行,先給你爸和我買塊好墓地吧。”

這年月買墓地可不便宜,羅玉強沒說話,陳萍則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撇著嘴說:“您要不願意賣就算了。多少人賣老屋,都沒聽說還要先遷墳的。難道我們把房賣了,就不能每年回去上墳?彆人還敢攔著我?”

外婆沒作聲,羅玉華想反駁,被佳慧扯了扯袖子,她便強忍住了。就見佳慧笑笑說:“咱先不說遷墳的話。舅,你們賣了房,這八萬塊錢準備怎麼分?”

羅玉強看了看老婆,慢條斯理道:“媽的房子,賣的錢自然都讓媽拿著。”

“好,”佳慧點頭道:“既然這錢還是歸外婆,那這房子我買了。不就是八萬塊錢嗎?外婆想用錢,我隨時都可以給她。你們若是不放心,怕我昩了外婆的,咱們現在去銀行也行。我把錢取出來,存到外婆賬戶上。這總可以了吧?”

陳萍冷笑了一聲,說:“難怪當初要把老婆子撮過去呢,原來還是惦記著那套房。一個個說得多孝順似的,安的什麼心誰知道?”

羅玉華暴怒,又想拍桌,被佳慧強按住了,佳慧說:“那你想怎麼樣?外婆現在挨著我住,八萬塊錢放她手裡你也不放心,那你想讓誰拿著?”

“讓子逸拿著!”陳萍理直氣壯道:“子逸那麼心疼他奶,難道還會貪圖老人這點錢?放在他手上大家都放心!”

佳慧想了想說:“也行。我把錢轉給羅子逸,老房子你們就彆再惦記了。我想讓它荒多久你們都彆管,我的房子我作主……”

這時一直沉默的外婆突然開了口,輕聲說:“不行!”

一屋人的目光都彙聚到她身上。就見這性格和順、一輩子都在委曲求全的農村老太太,用她畢生罕見的勇氣,顫抖著聲音說:“老二,老二媳婦,說話做事要憑良心!佳慧怎麼惦記著那套房了?孩子把我接過去,好吃好穿地伺候著我,還花大幾千塊錢為我看牙齒,怎麼還落下不是了?你們怎麼能這麼委屈她?你們……這是人乾的事嗎你們自己說說……”

羅玉強低頭不說話了,陳萍可閒不住嘴,“媽,您說這話我可不愛聽!其實那點房子錢我也沒放在眼裡,現在誰家還差那點錢啊?可也不能眼看著被彆人哄了去吧?哦,人家現在對您有點好臉色,您就偏著她向著她啦,面上功夫誰不會做?您不信那就再往後看兩年,看到時候誰才是靠得住的人!我隻怕到那時候,想把錢從她手上挖出來就晚啦……”

羅玉華終於憋不住了,暴喝一聲:“羅玉強,管管你老婆!”

“說賣房就說賣房,扯東扯西乾什麼?”羅玉強也皺眉說陳萍。

他話還沒說完,陳萍就騰地站起來,“好好好,你們一屋子都是好人,就我一個惡媳婦是吧?那行,那我走,你們慢慢吃吧。”

說完她轉身就走了,包間裡一片死寂。過了好一會兒,外婆才說:“玉強,回去給你媳婦說,彆人家我不管,你爸就得葬在自己的房子後面。等我以後死了,也埋在那兒。那時候你們想賣房就賣吧,我也管不了那麼遠了……”

羅玉華聽著刺心,打斷道:“哎呀說那麼多乾什麼!她走她的,我們吃我們的,吃飯吃飯!”佳慧也笑道:“好容易大家一起吃個飯,怎麼鬨成這樣了?我不管,我餓了,我要吃飽了回去。外婆這個魚好吃,您再吃一點……”

外婆勉強嘗了一口就放下筷子,其他人也無心吃飯,佳慧卻是自管自地吃了個飽。飯後羅玉強去結了賬,大家就在餐館門前分手,佳慧跟外婆回酒店,羅玉華要去接女兒放學,也匆匆走了。

第二天佳慧開車帶外婆和她媽回了趟老家。一路上外婆很沉默,直到遠遠看到門前那棵老榆樹,才勉強打起了精神。車停到樹下後,羅玉華把她媽攙出來,三人站在小院前,看著門前叢生的野草,外婆的神情湧上些悲傷。

“這房子怎麼跟人一樣,也老啦?”她緩緩朝住了一輩子的老屋走去。這曾讓她魂牽夢縈的地方,此刻顯得這麼的破敗和凋敝。明明她才離開了不到一年,過去如此熟悉的小院,怎麼竟讓人感到陌生?

“我一個多月前才回來鏟了草的,怎麼又長了這麼多?”羅玉華嘀咕著,拿鑰匙開了門,幾個人走進去,就見院子裡鋪的地磚生了青苔,磚縫裡也長了些草。羅玉華尋了把鐮刀去割院裡的草,佳慧則找了掃帚,四處打掃新結的蛛網。

正在忙碌,門外忽然傳來腳步聲,原來是隔壁張嬸子見門開了,跑過來看到底什麼情況。看到外婆,她驚喜地“哎呦”了一聲,說:“李大姑,您回來啦?怪不得我遠遠看到這邊有人,我還以為又是玉強媳婦帶人回來看房子呢……”

外婆臉上堆疊起笑容,跟張嬸打招呼:“他嬸兒,感謝你留心!這邊老屋大半年沒有人,得虧你住得近,時常幫忙看著。”

“隔壁兩邊,相互照應那不是應該的?”張嬸兒忙謙遜,又問:“怎麼?不在佳慧那兒住了?準備回來的?”

佳慧忙說:“我跟外婆回來看看就走。昨天老弟結婚,我們專門來參加婚禮的。張嬸,以後有什麼事,還是得麻煩您給我打電話哈……”

去年接外婆時,她就跟隔壁張嬸相互留了電話,一來要請她看顧那幾間老房,免得人搞破壞;二來村裡有什麼事也能及時得到消息,比如給外婆交新農合醫保費就是托她幫的忙。這會兒佳慧邊跟她閒聊,邊打開後備廂,把帶給張嬸的禮盒拿了出來。張嬸自然是百般推辭,最後才很不過意地收下,又熱情邀請他們去家裡吃午飯,“好容易回來一趟,住兩天再走,我這就回家做飯去!”

幾個人忙推辭,都說“哪天有時間了再說,等會兒回縣城還有事”。等張嬸子走後,外婆道:“佳慧,彆忙了,我們去後面林子裡看了你外公就走。”

三個人提著祭拜的東西,順著屋旁小路去了後林。外公的墳墓周圍倒還乾淨,沒長多少雜草,墓旁還插著五顏六色的清明吊子,外婆知道這是子女們清明都回來看望過,心裡才好受些。她給死了的丈夫點了柱香,燒了些火紙,羅玉華又在旁邊擺上些果品。幾個人守在旁邊,看著火星子熄了,佳慧和她媽才先去前面小院收拾屋子去了,——好容易回來一趟,當然要把院裡院外的雜草鏟一下,不然下次回來草結了根,就更難收拾了。

寂寂的後林裡,外婆獨自蹲在墓前,看著那一堆灰燼,小聲念叨:“老頭啊,我心裡不好過。也不能跟彆人說,隻好朝你倒苦水。我看彆人家的孩子都是互敬互愛,都巴望對方過得好,怎麼咱家的孩子連一套爛房子都提防著,都生怕對方得了好處?說來說去,老頭子,這還是怪我們自己。是我們教得不好,當父母的不會教孩子,老了受罪啊……”

“隻是我怎麼都想不明白,有點好的都省給了他們,他怎麼就一點都不領情呢……”老太太顫微微地站起來,臉上布滿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