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好幾天, 馮小河都呆在廠裡,忙著搭建新的菇棚,收貯原料。
今年他們準備擴大規模, 做一批越夏品種的香菇棒。香菇一年能種兩季,分彆是春栽和秋栽,春栽越夏品種在三四月份就需要裝袋接種,夏天過後,到十月份左右開始出菇。廠裡如果把春栽品種做起來,不僅減輕了下半年的生產壓力, 也能讓收獲季提前到十月份。
去年香菇廠開工晚,沒趕上,因此今年馮小河早早就開始預備, 並且信心十足地準備把菇棒做到十萬筒。這麼一來,大棚就不夠了,他跟佳慧商量後,決定在廠裡另一邊的空地上也搭建幾排大棚。
搭大棚的工人是從市裡請的, 馮小河隻在現場照看,並不插手。他的主要業務是聯係人往廠裡送原料。去年在各村裡跑了一個夏天, 收效還是很顯著的。好多村民跟他都相互留了電話, 如今再想收料就容易多了。隻要挨個給村裡人打電話,問清楚哪裡有原料, 或者是他開車上門去收, 或者是彆人送過來。如此一來, 效率提高得就不是一點半點, 十來天功夫,收貯的原料就把幾間廠房都堆滿了。
這天過了中午馮小河還沒回家,佳慧便去廠裡送飯。原來馮小河還在理賬目, 佳慧把飯盒遞給他,便過去參觀新蓋的大棚。現在他們手頭寬裕些了,新菇棚采用的是鍍鋅管材,幾排棚相互連通,不僅高大寬敞,還很牢固。她左看看右摸摸,連聲誇讚:“這個棚好!把去年做的大棚襯得像禿毛鵪鶉,這回花的錢不老少吧?”
馮小河跟在後面,捧著飯盒邊吃邊答:“總共兩萬出頭。”
佳慧笑道:“該花!這是固定資產,又不是瞎花錢。”
兩人估算著春栽菇棒還需要買多少料,到時要請多少人,這時廠門口忽然傳來拖拉機咚咚的響聲,佳慧忙撇下馮小河跑出去看,就見三個小青年拖著半車棉籽殼,把車停在廠門口。
“老板娘,棉籽殼收不收?這一車給多少錢?”駕駛位上的年輕人臉相看著就很匪氣,問話的語氣也很衝。
佳慧心裡打了個突,忙端起笑臉客客氣氣地道:“不收啦,上半年的料子已經收滿了,倉庫沒地方堆。等下半年再說哈,辛苦你們啦。”
“不收了?”車上的三個人相互對了個眼色,其中一個說:“我們大老遠開過來,你又不收,你這不是調戲人麼?”
“我們找彆人收料子,都是提前打電話預約了的,”佳慧笑臉不改,說:“幾個小兄弟看著面生,是不是記錯地方了?說不定是彆家香菇廠跟你們聯係的呢?”
“跟她說這麼多乾嘛?”後車廂的小青年從車上跳下來,“我們拖都拖來了,今天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正嚷嚷著,馮小河也從廠裡出來了,看到眼前這一幕,馮小河忙把佳慧擋在身後,掏了盒煙敬上去,“小兄弟,先抽煙。不就是賣料子嗎?這半車棉籽殼準備賣多少錢?”
“五百!少一分都不行!”幾個小青年都不接他的煙,跟大爺似的站在門口。
半車棉籽殼五百塊,這何止是貴,簡直離譜。馮小河探頭看了看車廂,就見那棉籽殼都發了黴、結成了塊,裡面還混了好些碎沙石,——這些人哪是來賣料的?擺明了就是訛詐。
“既然你們拖來了,不收也不合適,”強龍不壓地頭蛇,馮小河不想跟他們起衝突,便說:“這半車棉籽殼按正常行情價得三十塊錢,我給你們五十吧,小兄弟們拿去買包煙抽。”
“不是跟你說了嗎?少一分都不行。”開車的小青年看起來是領頭,對馮小河倨傲地說:“你香菇廠開在我們上灣村的地盤上,一年掙那麼多錢,花錢買點料怎麼了?”
“這不是花不花錢的事,小兄弟,賣料子也得按行情來。”馮小河耐著性子跟他們周旋,“不然今天張三開車來,五百塊賣我半車棉籽殼;明天李四開車來,八百塊錢賣我幾包鋸末,那我這廠還開不開啊?”
幾個小青年同時開口,怒衝衝地叫囂:“管你開不開!”“不要廢話,拿錢消災!”“媽的有錢人就是小氣,五百塊都舍不得出!”
“憑什麼給你錢?”佳慧在旁邊聽了,簡直要氣笑,也忍不住吼了回去:“我們的錢是自己辛辛苦苦掙的,又不是大風刮來的,憑什麼給你?我奶奶外婆七八十歲了還來廠裡摘香菇,我們掙錢容易嗎?憑什麼給你?要不要臉啊你們……”
兩方人開始對罵,廠門前頓時混亂起來。馮小河趕緊把老婆拉住,又製止了罵罵咧咧朝前走的三個人,雙方都氣咻咻的。
佳慧高聲說:“我話放在這裡,這料子今天我就不收!都是鄉裡鄉親的,拖來的都是些啥玩意兒們你心裡沒數嗎?還好意思要五百塊!再堵在這兒我就報警!”
“你報警試試看!”領頭的小青年非常囂張,“敢報警我現在就把你電線剪了!”
“你敢!”佳慧說:“你剪電線我就到你們上灣村鬨去!”
眼看兩方又要吵架,馮小河忙在中間門打圓場,“都消消氣,都消消氣!生意是談成的,大家都好好說話。小兄弟,五百塊錢真不成,你們價錢合適點,我吃點虧收了算了……”
他說著朝佳慧使了個眼色,佳慧會意,便一邊罵人,一邊摔門進去了。沒過多大一會兒,馮小河聲稱要跟老婆商量,也進了廠,兩人站在院子裡小聲議論要怎麼辦。
“不能報警,”佳慧說:“這些人跟蒼蠅似的,就算派出所裡來了人,這回趕走了,下回他們又要來。況且我們在明他們在暗,他要想對付咱們,暗地裡能使多少絆子!”
馮小河本來還擔心佳慧那個小暴脾氣,會真跟這些人硬剛,沒想到她一進來就換了副冷靜面孔,可見剛才撒潑使氣是特意做給那些人看的。夫妻倆一個扮紅臉一個扮黑臉,免得讓人以為他們太好拿捏。
他意外之餘,不免對老婆刮目相看,想了想才說:“剛聽那小子說他們是上灣村的,這事兒得找村裡領導幫忙出面說句話才行。”
若說找石橋村的村乾部,還可以讓姑爹出面。這上灣村的人大家都不熟,也不知道能托誰幫忙。兩人都埋頭尋思,馮小河突然眼睛一亮,說:“我給春平哥打電話問問!”
“對,給他打電話!”佳慧瞬間門也想到了好幾個人,說:“春平哥要是沒辦法,就再給鄰居胡爹爹的兒子打電話問問,再還有端端媽,她在鎮上認識的人多,我也找她問問。”
說話間門,馮小河已經撥通了胡春平的電話,幾句話把前因後果說了,胡春平在電話那邊沉吟片刻,說:“這事兒你找村乾部不一定管用。村乾部有時候說話他們不見得會聽,再者,村裡人輕易也不願意去得罪這些小痞子們。”
“啊?”馮小河為難道:“那怎麼辦?要不我們報警吧?”
“彆!警察出面,就把事情鬨大了。”胡春平說:“我給你找個人試試。我打電話找他們村的電工張師傅,叫他來跑一趟。”
馮小河和佳慧聽了面面相覷,簡直懷疑胡春平病急亂投醫。警察和村乾部都拿捏不住的三個小混子,電工師傅能說上話?但他們暫時也沒彆的什麼辦法,隻好姑且試一試。
等張師傅來的時候,門外的三個混子不耐煩了,嘴裡不乾不淨,叫囂著再不拿錢就砸門,佳慧和馮小河忙又出去,嘗試跟那幾人溝通,沒想到對方看他們有所退讓,以為碰到怕事的肥羊,立刻把價錢從五百漲到了兩千。佳慧勃然大怒,正要開罵,這時路上傳來摩托車的轟鳴聲,一個四十多歲的矮壯漢子徑直把車騎到了門口,嘎吱一聲停下來。
“咋回事咋回事?”他亮出大嗓門嚷嚷著,老熟人似的走到車邊,朝車廂裡看了一眼,問領頭那個小青年,“小聰,來賣棉籽殼啊?”
小聰不情不願地嗯了一聲,問:“張二叔,您怎麼來了?”
張師傅從油滋麻花的棉襖口袋裡掏出煙,給在場男人都發了一根,然後他扭頭對三個小青年說:“你那棉籽殼擱家裡堆肥還差不多,做菌棒可要不成。都拖回去吧。”
馮小河和佳慧沒想到他這麼直截了當,差點掩飾不住眼底的震驚。果然小聰臉都氣紅了,高聲說:“張二叔,我這棉籽今天就賣在這兒了!誰來勸都不好使!”
“彆朝我吼!吼什麼吼!眼裡還沒人了是吧?”張二叔的聲音也高了。
“二叔,你咋還幫外人說話呢?”另一個小青年氣急敗壞,說:“他一個外鄉來的,到我們村來開廠,有活路也不找我們上灣村的人,儘找石橋村的,我們替鄉親們出口氣怎麼了?”
佳慧和馮小河對視一眼,再次震驚,萬萬沒想到這些人找上門來,竟然是這個原因。
“你們知道個屁!”張老二厲聲喝斥:“哪個說馮廠長是外鄉來的?他是土生土長的蘢山人!你可知道他爸是誰?他爸是鎮上的老警察,十幾年前為救人把命都豁出去了,那救起來的人就是我姑表姐!”
這番話喊出來簡直震耳欲聾,廠門口一片沉默,誰都不說話了。
“那也不能……”過了一會兒,領頭的小青年才不服氣地低聲嘀咕。
“走走走,都拖走!”張師傅近乎驅趕地朝他們揮手,“我話撂這兒了,誰要是以後再拖這些鬼玩意兒來找馮廠長麻煩,我讓他全家都點不上電!”
三個人垂頭喪氣地開著拖拉機掉頭走了,馮小河目送他們遠去,忙回頭給張師傅敬煙。張老二把煙接著,夾在耳朵上,又從口袋裡掏出個鐵疙瘩般的破手機,對馮小河說:“兄弟,你把我的號存一個,那小子要是再敢來,你直接給我打電話!……我叫張廣德,弓長張,廣州的廣,道德的德……”
兩人相互留了對方電話,馮小河感激不儘,百般留他吃飯。張師傅朝他們擺擺手,“今兒就算了,我還有事。你們忙著,改天我們一塊兒坐坐。”
說著依舊騎上他那輛匡匡作響的破摩托,順公路一陣風似的走了。留下廠門前的兩個人,依舊站在那兒回不過神,都沒想到事情會以這種方式得到解決。
這時馮小河的手機響了,原來胡春平不放心,又打過來問情況。聽說鬨事的人已經走了,胡春平也跟著鬆了口氣,和馮小河細細解釋了這裡頭的關竅,“咱們鄉下就是這樣,一物降一物。彆看老張隻是個電工師傅,他有時說話比村乾部都好使!你想啊,能把全村人的電費收起來,那便不是個簡單人兒,得跟多少人扯皮拉筋地掰扯……,再說你們家當年對他也有恩,就算為你的事得罪了同村的人,那也是義氣……”
馮小河接完電話,內心再次受到震撼。和佳慧往廠裡走時,他歎了口氣說:“我覺得我趕春平哥差遠了。”
“胡扯!”佳慧挽著他的胳膊,把頭靠在他肩上,說:“我老公才厲害,一直都很厲害!”
馮小河笑了笑沒說話,兩個人站在院子裡,環顧著香菇廠。跟去年的這時候相比,廠裡的變化天翻地覆,乾淨整齊的廠房,寬敞明亮的菇棚,新栽的一排樹苗……,無不顯示著這裡的勃勃生機。
這一刻,他不可遏製地想起了故去多年的父親。那道因為時間門流逝而逐漸模糊的身影,此時卻又在腦海裡清晰了起來。
有段時間門,他甚至曾經恨過他。那個男人在跳下水的時候到底有沒有想過自己的家人?少年時的馮小河曾對此耿耿於懷。如果不是父親非要跑去救什麼人,他也能像彆人那樣,在雙親的庇護下,無憂無慮地長大成人。
但馮小河現在知道了,父親的庇護其實一直都在,隻不過他以前不知道而已。
爸,謝謝你保佑我們。三十多歲的男人獨自站在院子裡,對著那棵新栽的柚子樹,沒忍住紅了眼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