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慧還想再問幾句, 文琳已經帶著人回來了。跟她同來的除了奶奶,還有兩個女人,一個五十多歲, 一個三十出頭, 顯然是欣欣的奶奶和媽媽。
“到底怎麼了?”年輕女人開口的語氣就很衝, 估計是因為擾了牌興, 很不耐煩。她看看佳慧又看看孩子,說:“有什麼話不能直說, 非拉我們來這裡?”
佳慧讓文琳把孩子領到旁邊,自己小聲把前因後果講了一遍, 兩個女人先頭還聽得不以為然, 但聽到老頭把孩子抱在懷裡摸的時候,哪怕佳慧刻意講得含糊,聽的人仍然變了臉色。
率先開口的是欣欣奶奶,她沒等佳慧講完就嚷嚷起來了:“唉呀你這個媳婦子怎麼能這麼講!都是鄉裡鄉親的,孩子小的時候誰沒抱過?誰沒摸過臉摸過手?你可不要亂說!這話要是傳開了, 我孩子以後還怎麼在村裡住?還怎麼上學?”
“我還拍了照片。”佳慧的一句話,讓心存僥幸的欣欣奶奶啞巴了。手機裡的照片很模糊,但依然可以清晰看到老頭的手在女孩的褲腰裡。奶奶隻掃了一眼,就喃喃地罵 “殺千刀的老畜生”,欣欣媽的臉色也瞬間變得極其難看。
她沉默地、有些不知所措地站著,片刻後, 才轉身把女兒拉到一旁細細詢問。孩子奶奶跟過去不知嘮叨了什麼,被兒媳指著鼻子喝斥道:“你給我閉上你的逼嘴, 滾一邊去!”
孩子奶奶又氣又愧,過來朝佳慧她們小聲抱怨:“我說什麼了?對我就跟對仇人一樣!”,那邊欣欣媽問了幾句, 臉色越發冷厲,忽然伸手打了女兒兩巴掌,氣急敗壞道:“我叫你饞!叫你饞!你怎麼那麼饞,家裡沒糖吃嗎?你非要吃他的東西!你吃這兩口是要急著去投胎嗎?”
欣欣被打得哭了起來,文琳忙一把拉過孩子,憤怒道:“你打孩子乾什麼?犯錯的又不是她!”
女人蹲在地上,捂著臉也哭了起來。哭了兩聲,忽然站起來,衝過去要捶院門。她婆婆趕緊拉住她,小聲勸說:“你這麼大聲嚷嚷什麼?你嚷得滿世界都知道了,孩子以後怎麼活?人家都要笑話她的呀!”
媳婦的滿腔怒火便朝老人發作起來:“你還有臉說!叫你在家看孩子,你怎麼看的?一張逼嘴就會叨叨叨,你管過她沒有……”
婆媳倆自己先吵起來了。佳慧和奶奶面面相覷,奶奶想了想,過去勸開兩人,說:“現在是你們倆吵架的時候嗎?要吵回家吵去!這會兒先要想想怎麼辦才好啊!”
奶奶在村裡還是很有威信的,她一開口,婆媳倆便都悻悻住了嘴。奶奶見她倆都是沒主意的,便問年經女人:“你家男人呢?喊他過來商量一下呀。”
“誰曉得他死到哪裡去了?”一句話又勾起欣欣媽的怒火,開始掏手機給丈夫打電話:“過年回來光知道玩!一天到晚不落屋,這會兒曉得在哪個牌桌上頭!”
欣欣奶奶看樣子很想反駁兒媳幾句,礙著有外人在場,便強行把話咽下去。電話打了兩三遍,終於接通了,欣欣媽一開口就帶了哭腔:“孫家興,你姑娘都出事了你還惦記著打麻將!……問什麼問?你要是不想離婚,就趕緊給我滾過來……我在姓王的老不死的家門口等你,趕緊給我死過來……哪個姓王的?王有田這個死王八蛋!”
趁著女人給丈夫打電話的空兒,佳慧跟奶奶打聽,這個王有田是什麼人。奶奶歎氣道:“這王爹爹兒子姑娘都在市裡做生意,老婆子幾年前也進城幫忙帶孫子去了,逢年過節才回來一趟。平時家裡就他一人,待人和氣,看著怪仁義的,最喜歡小孩子,哪曉得……”她說不下去了。
“就是呀,”欣欣奶奶抱著最後一點幻想在旁邊附合,“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呀,我欣欣總說王爺爺對她好得很,教她認字,還給她撓癢癢……”
說到這裡,她忽然領會到了這幾個字的真實含義,頓時五雷轟頂,那眼淚止不住地滾滾往下落,老人便拿手去擦眼淚。佳慧注意到她的手上滿是厚繭和裂口,——隻有常年在家辛苦勞作的人,才會有那樣一雙手。
那一瞬,她心底的憤怒忽然成倍膨脹,狠狠說:“我不管你們怎麼想,我既然看到了,就肯定要報警。”
她掏出手機,對著幾個女人強調:“這不是小事情,這是違法犯罪你們懂不懂?這也不是你一家子的事情,村裡還有那麼多小孩呢,天曉得多少人遭過他的毒手!”
“不能報警呀,”欣欣奶奶頓時覺得天要塌了。她也說不出什麼道理,隻是小聲急促地反複強調:“她姑,我們欣欣才七八歲,她還小,以後的路可怎麼走啊……”
文琳一直在旁邊豎著耳朵偷聽,這時也忍不住了,過來道:“您怎麼這麼糊塗?那老頭就是在猥褻你孫女啊,我大嫂要是不報警,你還想讓他在村裡繼續禍害你家孩子嗎?”
奶奶本來也有點猶豫,聽了這話,神情頓時堅毅起來,“秀姑,孩子說得沒錯。你這會兒叫警察來,還能嚇嚇那老畜生。你要是為了孩子的名聲就這麼算了,死老頭子往後還不定乾出什麼事來呢,到那時你後悔都晚了!”
報警電話很快就打通了。在佳慧跟警察講述事情的經過時,孩子奶奶在旁邊抹眼淌淚,孩子媽則六神無主地木著臉,沒人注意到欣欣。隻有文琳摟著小姑娘的肩,偶爾低頭安慰她彆怕。
天色漸漸晚了,村莊上空飄起了炊煙。曬穀坪這邊的動靜,終於把左右隔壁的鄰居們都招過來了,紛紛問發生了什麼事。奶奶和欣欣奶奶便都換了副和和氣氣的臉色,告訴他們沒什麼事,她們就是聊會兒天。村裡人還想站著看會兒熱鬨,被佳慧黑著臉吼了一句“看什麼看,都走開”,這才帶著好奇悻悻離去。
等待警察到來的過程很漫長,這期間,欣欣的爸爸終於也從牌局中趕過來了。三十出頭的年輕男人看著一副老實巴交相,但聽老婆說了女兒的遭遇後,這漢子一語不發地趕到院門口,對著兩扇鐵皮院門連踹,把門踹得嘩嘩響。
沒人過來開門,也沒人敢拉住這暴怒的父親。鐵皮門被踹了七八下,其中一扇開始變形,不明就裡的鄰居聽到動靜,開始過來勸架,順便打聽這到底是什麼情況。欣欣爸誰勸也不聽,仍舊執著地踹著門。
兩扇鐵皮門被生生踹開了,欣欣爸瘸著一條腿衝進院子,就手在旁邊拿了把鐵鍬,被他媽撲上去死命奪了過來。男人便滿屋子尋找王老頭,終於在廚房的柴禾堆裡找到了人。老頭被揪采著頭發拖到了院子中間,他一邊哀嚎,一邊哭喊:“殺人啦殺人啊,這是要欺負死我老頭子啊……”
正在這時,警察也趕到了。兩個警察花了好大力氣,才把王老頭從孫家興手中解救出來。老頭滿臉血汙,哭喊著要警察替他作主。兩個警察暫時顧不上他,先把趕來圍觀的群眾驅散了,這才把幾個人帶去鎮派出所做筆錄。
七寶在外面一直惶惶不安地牽著苗苗的衣服,眼看警察要把佳慧也帶走,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幸好這時馮小河等人也到了,馮小河問了問情況,索性開車帶著老婆女兒,一起去了派出所。奶奶和文琳等人則留下來,依舊回堂伯家吃流水席,還要強裝笑顏應對其他人的詢問。奶奶現編了一通瞎話,說大過年的王老頭打了欣欣幾下,孩子爸沒忍住,跟王老頭打了一架,這才把警察招來了等等。
奶奶生平沒吃過這麼憋屈的飯,連晚上拜壽的熱鬨都不看了,吃完飯就跟文佳一塊兒回去了,進了家門,才又把前因後果悄悄對林芬和外婆講了,還再三叮囑她們不要告訴彆人,免得村裡人傳閒話。外婆和林芬聽了心驚肉跳,尤其林芬,回去路上一直在後怕,把苗苗摟得緊緊的。晚上母女倆躺在床上,林芬又把白天的事細細問了一遍,在聽苗苗說到“大媽說小背心和小短褲遮住的地方不能給人看”時,她抱著孩子百感交集,連連說:“對!我女兒真厲害!你做得很對,就是要聽大媽的話!”
苗苗很快就睡著了,林芬卻是思來想去,半宿不曾合眼。心裡對大嫂又感激又敬重,甚至還摻雜著一絲歉疚。以前聽說大哥大嫂要回鄉辦香菇廠,她還很說了些風涼話。多少人想去城裡工作都沒機會,這夫妻倆倒好,放著一個月好幾萬不掙,回家玩泥巴來了,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林芬想,自己以前可真是不知好歹啊!這大半年來,每每通電話通視頻,她都覺得女兒變活潑了,公婆臉上笑容變多了,老人們氣色也變好了。似乎大哥大嫂回來後,老老小小都過得比以前開心了。
當然,在過去林芬也不覺得這有什麼了不得。在農村,哪個年輕人不是結了婚就把小孩交給長輩,自己出去打工掙錢?每年能像候鳥一樣回來休息幾天,看看老人孩子,給他們買些衣服鞋子就算是極孝順的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農村要是有錢掙,誰還願意進城啊?
但是在看到大嫂一家後,林芬漸漸不滿足這樣的生活了。她也不想每次回來都舟車勞頓,也不想離父母和女兒那麼遠。尤其是今天,她意識到,大嫂比她這個當媽的更像苗苗的母親。如果不是她平常的教導,林芬簡直不敢想象苗苗會遭遇什麼。
以往她從來沒想過要把豆腐攤搬回來,做生意的人都喜歡做熟客,不願意做生客。幾年前他們在外地接下這個豆腐檔口,熬了好長時間才有了穩定客源。要是換地方,又得從頭開始,哪個願意這麼瞎折騰啊?但在這個夜晚,當她摸到返程的火車票時,忽然就覺得,把豆腐攤搬回來也未嘗不可。
隻要手藝好,在哪裡做生意不是做?林芬看著女兒熟睡的臉龐,暗暗地想,她也能守著自己的女兒長大,就像大嫂陪七寶和苗苗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