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 上輩子老太太也是佳慧最敬重的……(1 / 1)

既然佳慧說了越早開工越好,姑爹辦事也就非常講效率了。不過兩三天時間,房子的水電還沒重新開通,他就已經領著人去漫水橋邊看過兩趟,緊接著就把沙石磚瓦都拖回來了。

這期間,在平安市的馮小河也是天天東奔西走,期間市裡的物流點給他打電話,說東西都到了,他都沒空,隻雇了一輛車,讓人把那些家什送回了石橋南村。

銀行那邊聽說他們要主動還錢,倒是挺好說話,隻是手續辦起來繁瑣。香菇廠的法人變更手續卻頗費了一番周折。幸好市裡有他的高中同學,畢業上十年了,其中也有兩個混成單位小頭目,就這麼人托人的,最後總算給辦下來了。

他的同學中不少人都在平安市工作,馮小河以前跟其中的幾個人處得很不錯。辦手續的這幾天裡,還有個同學請他幫忙,給他們公司搭建網站,——其實就是網頁。對馮工來說這不是分分鐘的事嗎?一家業務並不複雜的公司,他花了三個晚上就給做好了。

沒想到公司領導很滿意,同學給他塞了三千塊錢,還熱情邀請他吃了頓飯。這件事極大鼓舞了馮小河。讓他覺得辭掉令人稱羨的工作後,他的世界反而像是打開了新天地。互聯網對平安市這個十八線小城的影響正在日益凸顯,馮小河覺得除了種香菇外,自己的業務範圍很可以再拓展一下,比如搭建公司網站、設計網頁、搭建某寶網店、編寫程序等等。

……當然修電腦還是算了。自從他學了計算機,就總有人喊他去修電腦。雖然這事搞起來很容易就能上手,但馮工現在覺得,該給彆人掙的錢,也還是要給彆人掙的。

他就這麼盤算著,一路風風火火趕回家,發現房屋裝修已經動工了。

馮小河先回的石橋南,一進村就見他姑娘在曬穀坪上追一隻雞,兩歲多的小娃長得還沒腿高,踉踉蹌蹌地跑得倒快,追得那隻雞驚恐萬狀,撲騰著翅膀飛到稻草堆上去了。他姑聽到動靜,手裡提著刀趕出來,朝孩子大喊:“七寶!你把我的雞都嚇得不生蛋了!”

馮小河在外面事情辦得順利,心情也格外好。見狀朝他姑嚷嚷:“姑,你說話就說話,拿刀乾什麼?”

他姑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說:“你姑娘看著乖,跟你小時候一樣,就會調皮搗蛋!”

“爸爸!”七寶見了她爸,立刻丟下雞跑過來,她一手提奧特曼,一手舉著一顆蛋,“你看!蛋寶寶!”

馮小河接過來,雞蛋還是熱乎的。他抱起姑娘往裡走,問:“為什麼要追那隻雞?”

“我想還給她!”七寶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他,生氣地告狀,“那個雞媽媽,她連自己的寶寶都不要了!真是的!”

“啊,原來我們七寶是位樂於助人……助雞的小朋友啊,”馮小河表揚道:“真了不起!”

“有小紅花嗎?”七寶立刻問。

“當然有!”馮小河口頭表示嘉獎,見女兒還很期待地盯著他,又問:“乾嘛?”

“花呀!姐姐都有!”七寶不滿地指指自己的額頭,示意她爸,“貼這裡!”

“哦哦,”馮小河把她放下,摸了摸自己口袋,什麼也沒掏出來。看到七寶略帶失望的眼神,一生要強的老父親立刻說:“爸爸給你畫!畫一個超級漂亮的小紅花!”

他進房裡尋摸了好一陣,本來想找佳慧的口紅,沒找到,後來看到桌上的圓珠筆,便拿了筆,在七寶額頭上畫了一朵大大的藍花,還很認真地描了一遍。

藍花也是花。不過,如果洗不掉大姑不會揍他吧……

七寶興奮地照了照鏡子,立刻嘟起了嘴,“不好看……”

“但是它大呀!”為了將功補過,馮小河忙道:“爸爸還會畫手表!”

他拿出寫代碼的熱情,認認真真地在七寶的胖手腕上畫了表盤和表帶,還精心標注了指針和刻度。最後一筆完工後,七寶迫不及待地跑出去炫耀,“姑婆,我的表!我的小紅花!”

馮小河把筆放回去時,看到了桌上放著一疊A4紙。他拿過來看了一眼,最上面那張寫著“主體拆改”幾個字,還有樓上樓下的房型圖,有幾堵牆面標注著砸門、砸窗的字眼。

原來是裝修圖啊,都不打算問問他的意見嗎?……不過好吧,老婆裝修過一套房了,比他專業,她的意見就是最終意見。馮小河拿著那疊紙,一張一張地細看,看到後來,嘴角忍不住翹了起來。等全部看完了,他跑廚房裡問:“姑,姑爹和佳慧呢?”

兩人當然都去了漫水橋那邊,今天天剛亮,一大幫人就過去修屋頂了,等會兒要回來吃午飯,所以馮寶娟才會留在家裡做飯,順帶著照顧孩子。

“你在家就生事,瞧給孩子臉上畫的!”他姑丟了菜刀,正給孩子擦額頭上的花,偏還擦不掉,不由生氣道:“你到漫水橋那邊去,喊他們回來吃飯。真是看了就生氣!”

馮小河便抱著女兒出了村。開車往那邊走時,不知為何,他心裡湧起久違的雀躍。剛過漫水橋,就聽見房屋那邊傳來吆喝的動靜,偶爾夾雜著吱吱電鑽聲。路邊雜亂停著好些摩托車三輪車,馮小河把車停在旁邊,隔著窗往外望,就見半山坡下的荒草被壓倒了不少,靠坡的地方堆放著新買的水泥和磚瓦。曬穀坪上雜亂而繁忙。二樓屋頂上和廚房的屋頂上都站著人。

“走,我們找媽媽去!”馮小河抱著孩子往上走,早有眼尖的人看見了,大聲說:“喲,東家老板回來了!”

來乾活的都是附近和鄰村的鄉親,好些人馮小河都不認識,可他們卻認識這個山村裡考出去的大學生。有兩個還要考考他,“小河,你還認得我是哪個麼?”

立刻有人善意調侃,“人家現在是廠裡老板了,還小河小河地喊,要叫馮總!”

“他當了再大的老板,也要叫我一聲四叔的!”先頭那人笑嗬嗬地說。

“叔,您吃根煙!”馮小河忙把孩子放下,掏出煙挨個敬了一圈。他在外曆練了這麼多年,回了村裡,該有的禮數也絕不肯少,看到年紀大的喊叔,年輕些的喊嫂子,叫得大家喜笑顏開,都覺得自己受到了尊重。

鄉親們把煙夾在耳朵上,彼此寒喧了幾句,才繼續乾活兒。就見廚房屋頂上的人把瓦片揭起來,六七塊疊在一起,朝下頭一拋,屋下的人跟玩雜技似的,穩穩當當地接住了,整齊碼放到旁邊。瓦片揭開後,露出裡面的房梁和檁條來。

馮小河看了一會兒,把七寶的頭護在懷裡,進樓房去看了看。一樓不見人影,發黴的牆皮已經全部鏟掉了,露出水泥牆面,上頭開了一道道線槽。他正要往樓上去,就見佳慧下來了。

佳慧全副武裝,穿著大姑的藍布罩衣,戴著帽子和口罩。看到父女倆,她朝外揮手說:“裡面灰大,出去出去!”

“媽媽!”七寶立刻在馮小河懷裡撲騰。

“臟!”佳慧站遠了拍拍身上,騰起一陣白灰,然後她看到了七寶的小花臉,忍不住笑了:“哎呦,這誰畫的啊?”

“爸爸乾的!”七寶斜眼瞪她爹。

“……手表畫得不錯!”佳慧安慰她。

“姑爹呢?走,叫大家回去吃飯吧。”馮小河說著要朝外走,被佳慧叫住了。也不知她從哪裡摸出一個相機,熱情邀請:“來來來,站這裡,我給你倆照一張相片。”

“你怎麼把相機拿過來了?”馮小河取笑她:“拿個相機晃來晃去,這可不是乾活兒的樣子!”

“你不懂!我給這些叔叔孃孃們隨手拍了些乾活兒的照片,他們可高興了!”佳慧把相機舉起來,說:“你倆配合一下!”

灰撲撲的客廳裡,父女倆同時伸出剪刀手,臉上浮現出虛偽笑容,動作簡直一模一樣。

佳慧連著哢嚓了幾張才放過他們。兩人簡單聊了幾句,馮小河得知姑爹在二樓檢修房頂,便去了曬穀坪上,仰頭大聲招呼:“姑爹,叫樓上的人下來,走!大家先把手裡的活兒放一放,吃了飯再來!”

佳慧也樓上樓下地喊人,催了幾遍,鄉親們這才陸陸續續從屋頂上下來,把身上的灰撣了,有的騎摩托車,有的騎電三輪,一群人鬨哄哄地往石橋南村這邊來了。

馮小河的車快,帶著姑爹和佳慧先到了村頭,依舊把車停在橋邊。路上姑爹告訴他們,經過對二樓房頂的勘查,隻找到兩三處漏眼,把那幾處的瓦和腐敗的椽子換一換就行,幾根房梁都挺結實,用不著整體翻新。這比預計中的工程量縮減了很多,讓大家倍感興奮。

幾個人邊聊邊走,剛進屋,就見院子裡站著一位老太太,花白頭發,穿著洗得發灰的白底藍格罩衫,正是馮小河的奶奶。

“奶奶,您怎麼來了?”馮小河一看奶奶的臉色就知道要糟。老太太臉上一絲笑意也沒有,正是暴風雨到來的前奏。

關鍵時刻,他閨女救了場,小姑娘一進屋就脆生生地喊:“姑婆,我肚子好餓!”

她還很誇張地拍了拍肚子。老太太的眼光立刻粘在了重孫女身上,片刻後她怒衝衝開了口:“誰給我孩子的額頭畫了隻眼睛?弄得跟二郎神似的!”

馮小河:……

這會兒後面的人也陸續回來了。馮小河的奶奶在村裡年紀大輩份高,人們進屋都會先跟她打招呼。老人自然也是換上一副笑臉,連連給大家道辛苦,小院裡嚷嚷成一團。大夥兒洗了手臉,臨坐前還要先謙讓一番。兩桌人熱熱鬨鬨地吃起了飯。

在農村乾活兒,包一頓午飯是常有的事。這是因為有的人住得遠,跑回去吃飯太耽誤工夫了。包飯不像吃酒席,飯菜總以實惠管飽為主,但大方些的東家,總要想方設法多做兩個肉菜。這當然也是為自己考慮,畢竟要讓人乾活,總得讓人吃飽吃好。

人多,小院裡擺了兩張桌子,每桌一個燉鍋子,外加幾盤堆得冒尖的菜。鍋子裡是熱氣騰騰的臘豬蹄燉乾菜,盤子裡是臘肉炒蒜苔、炒萵苣等。蔬菜和肉都是自家的,花費不多,但對包飯來說已經相當豐盛了。

吃包飯是沒人喝酒的,前後也不過十幾分鐘。大家陸續吃完,自己搬了椅子,四處閒坐聊天。這時奶奶才朝馮小河和佳慧招手,三個人進了房間。

老人收了笑臉,拉著佳慧坐在床沿,小聲問:“慧兒,你告訴我,胡春平的媽說的可是真的?”

佳慧跟馮小河對視一眼,還沒開口,老太太就拿大白眼翻孫子,說:“你不用管他,跟我說實話!”

“……奶奶,她是怎麼跟您說的?”馮小河靠桌站著,插了句嘴。

“能怎麼說?”老太太沒忍住火氣,聲音高了,“說你跟胡春平欠了公家的錢,要賣房賣地來賠。你倆跟我說,她說的可是真的?”

佳慧見瞞不住了,索性把事情源源本本地告訴了她。包括幾年前兩人買房找胡春平借錢、後來他倒騰房地產馮小河替他擔保等等,隻沒把貸款的具體數額告訴她,最後又道:“我倆把海市的房子賣了,銀行的錢已經還上了,您彆擔心。”

老人聽完久久沒作聲,房間裡一時很是寂靜。好大一會兒,她才歎了一聲,“我就說呢!好好的,上回你們怎麼忽然說想回來。”

上次回鄉,他們當然也回老宅看望過奶奶,怕她擔心,馮小河隻淺淺透了點風,說城裡工作太辛苦,有可能會回老家來。老太太當時還吵了他一頓,說他“吃了五樣想六樣”,差點給他上憶苦思甜課。

“欠了公家的錢,還賬是應該的!”老太太掀起藍格罩衣,從裡面夾襖的口袋掏出個塑料袋來,把袋子打開,裡頭是花手絹包著的一本存折。她把存折遞給佳慧,“你們每次回來看我都給錢,我也花不著,都替你們存著。現在正是要用錢的時候,這點錢雖少,也給你們填補填補。”

佳慧看著存折,眼有點酸。上頭存著五萬多塊錢,老人家一生的積蓄都在這兒了。

上輩子老太太也是佳慧最敬重的人。她雖沒讀多少書,但性格剛強,哪怕中年喪夫、老年喪子,都沒把她擊倒。當年馮小河的父親去世沒多久,母親就想改嫁,所有人都無法接受,也是老人一力主張,讓她帶著大部分撫恤金嫁給了現在的丈夫。

“為人公道”是很多人對她的評價。臨終前老太太也是這樣,把幾間老房給了女兒女婿,因為她住鄉裡,女兒照顧得多;把存折給了孫子孫媳,因為上頭的錢都是他們給的,她一分都舍不得用。

“奶奶,我們有錢!”人到中年還不得不接受長輩的資助,這一刻馮小河感覺到了狼狽。但謝天謝地,前幾天掙的三千塊錢重新建立起他的自信,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火氣,把在市裡的經曆講給老人和佳慧聽,當然也刻意誇大了前景的美好,“您看,我兩三天就掙了三千!我是回老家了,可又不是不能掙錢了!你那點老本留著自己花,誰稀罕你的!”

“真的?”兩三天就能掙三千元,這讓老人懸了一夜的心得到了有效的安撫,——她的孫子以後大概並不會窮困潦倒了。但老太太轉而又疑心他們沒說實話,“我聽春平媽說,你們欠了公家幾百萬。這麼快就還完了?你們彆是騙我!……事情已經做下了,我也不罵你,罵了也無用。一家人齊心合力地還債,總有還完的時候。”

直到馮小河和佳慧再三向她保證,老太太神情這才緩和下來,依舊把存折塞給佳慧,“孩子,這點錢你拿著,還得修屋哪,處處都要花錢。手裡寬綽點總沒錯。”

馮小河還要說話,佳慧朝他使了個眼色,“哇,您還攢了這麼多錢啊?”她捏著存折誇張地挑眉,“真給我了?真給我我就用的啊。奶奶,我說實話,我們也就是這一兩年艱苦點,等你大孫把香菇廠開起來,掙了錢再還您啊?”

老人家看佳慧笑吟吟的,心裡這才好受點,瞪她一眼說:“誰要你還!你還怕我沒飯吃?菜是自家種的,雞是自家養的。你奶奶現在還能動,不用你們養!”

“得虧您今天來了,我正要跟您商量個事,”佳慧又說:“我們那房子正在裝修,天天忙得團團轉,都沒人看著七寶了。工地上到處是磚頭瓦片,肯定不能帶過去。家裡大姑要忙家務,還要做飯,也沒空。我這兩天正發愁呢。”

她故意顯出愁容來。老太太要強,不願意成為孩子們的負擔。如果說要接她來養老,她肯定要謙遜推辭。但若說需要老人出把力,這自然是當仁不讓的。當下老人就滿口答應了,“七寶不是還有我這個太太麼?你放心,我給你照顧得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