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眠甚至無法呼吸。
窒息的錯覺如潮水一般湧來, 青年像是一尊被眾人撫摸雕琢的木頭,動彈不得。
濃烈難聞的白漆細致地封住他的眉眼、肌肉、毛孔,他的每一寸肌膚。
“小眠?”
水泡破碎的聲音不斷在耳邊響起, 混雜著惡心的黏液蠕動的聲音和變了質感的女中音。
恍惚間,周眠看到那副巨大的神像留白的空隙中慢慢溢出水珠一般的霧氣。
霧氣越來越大,畫像如破口決堤的河堤, 竟開始瘋狂地湧出大片大片的鹹腥海水。
周眠感覺到了浮動的幽藍海水,一望無際、冰冷、幽暗、潮濕。
像怪物的巢穴。
窒息的溺斃感讓他慘白的臉、唇慢慢浮出鮮豔的紅。
大腦愈發慘烈的嗡鳴聲如同某種惡意的訊號。
它來了。
鹹腥的海浪愈發囂張,在愈發洶湧的漲潮中推送著某些細小、並在逐漸漲大的肉肢。
它們愛憐地纏住青年的腰肢、大腿內側、骨關節,如同指環一般地牢牢占據青年的每一根手指。
這一次,它們變得更加貪得無厭了。
粗細不一的猩紅肉肢上紫紅的吸盤窸窣地蠕動,它們開始小心翼翼、築巢一般地嘗試往青年的身體中鑽去。
有的並成粗而密的長形肢體, 探進青年的喉口。
有的則是細而小的短形肢體, 像水母的觸手,它們會鑽進青年的耳蝸、鼻翼。
還有更多,朝著青年的下半個身體湧去。
陰森吊詭的窒息中,口涎無意識地順著瑰色的唇流下,又極快地被細而柔嫩的觸手拂去。
“小眠, 你怎麼了?”
眼前恍惚出現了女人黑色的長發,它們慢慢扭曲,甚至開始蔓延。
女人的頭顱越來越清晰,甚至連那張臉發生的異變都如此細致地展現在青年眼前。
那張溫婉典雅的面皮一會兒變成陸景煥陰鬱的臉、一會兒變成於文癡笑的臉、最後慢慢凝固成為無數巨大的觸手。
一雙巨大的、裂開的血色眼球出現在肉球一般的臉上。
祂的眼潮熱地盯著周眠, 瘋癲一般地發出低啞的喃語。
周眠失焦的眼神無法控製地抽搐、痙攣,他試圖捂上耳朵,堵住那些瘋狂的、古怪的聲音。
可它們像是纏綿的蛇類,拚命地往他耳中鑽。
“.......我*&的......我的。”
“......眠......眠。”
“.......喜歡什**麼......我.....可#¥%以成為......”
青年徹底無法支撐地倒下去。
*
周眠再次蘇醒是在醫院的心理診療室的門前。
他僵硬地端坐著,身邊是眼瞼泛著紅意的女友。
青年張了張蒼白枯萎的嘴唇, 半晌才輕聲吐露出幾個難聽的字眼:“我、怎麼了?”
沈清的手輕輕撫了撫周眠冰冷慘白的臉,她勉強打起精神,但依然看上去不那麼好,她的黑色長裙已經泛起水波似的皺紋了。
沈清輕聲說:“剛剛你的狀態有點不對勁,看上去像是陷入了夢魘......你說來這邊就會好了。”
女人說著,眼睛看了一眼赤紅的‘心理療愈’幾個字。
周眠很慢地道:“麻煩你了,藝術展那邊......”
沈清忍不住握緊了他的手腕,聲音有些沙啞低沉:“那邊繼續舉行,不影響,小眠,你不用擔心這些。”
周眠遲鈍地垂了垂眼:“抱歉。”
他輕聲地說了許多遍的抱歉,一直到他感覺到有熾熱的水珠滴落在手臂上才慢慢回過神。
喉頭乾澀的像是含著鹽粒,看著眼前哭得梨花帶雨、心疼他的女友,周眠卻毫無反應。
他近乎呆滯一般的輕聲問道:“學姐為什麼會畫出那副神像。”
“你在哪裡見過它嗎?”
周眠許久沒有聽到沈清的聲音。
可他依舊安靜地坐著,動也不動,像是一尊木頭人。
沈清握住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緊握。
她啞聲道:“小眠,從我見到你的第一面開始,它就出現在我的腦海中無數次了。”
女人的聲音中壓抑著某種顫抖的狂熱。
可還未等她多說,便聽到青年顯得有些飄忽的聲音。
“可是我厭惡極了它。”
空氣中有一瞬間的凝固。
周眠反複地摳挖著拇指,他並不看沈清,語速卻越來越快。
像是恐懼,又似是某種即將崩裂的理智。
“學姐有見過那座神像嗎?”
“它和你畫的一模一樣。”
他潮濕冷紅的眼看向女人,牙齒忍不住地打戰:“是學姐把它寄給我的嗎?”
沈清的眼中閃過幾分無措,她像是突然意識到某種巨大的天塹正開始慢慢在她與青年之間形成。
源自那副她精心用作告白的神像。
女人溫婉的臉扭曲了一瞬,又被她強行恢複成了毫無異狀的模樣,沈清抖著嗓音道:“小眠,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周眠慢慢掙開女人的手腕,他說:“學姐,我們都需要冷靜一下。”
廣播開始喊周眠的名字,很機械的聲音。
青年站起身,煞白的臉讓他看上去像是已經死去多時,黑眸中是沉鬱的冷,銀絲眼鏡反射的光線像是某種尖銳的刀刃。
他沒有再看女人,冷白的手腕微動,打開了心理療愈室的門。
依舊是暖色調的布局,溫馨的木質香氣讓周眠下意識地鬆緩下來。
年輕英俊的醫生坐在椅上,看到他時露出一個友好的笑容:“周先生,最近情況如何?是否要稍微好一些了?”
周眠眼下泛著微深的青灰,面對醫生的友好,他顯得有些細微的局促。
畢竟這隻是他們第二次會面。
蒼白青年摩挲了一下銀絲眼鏡,並沒有摘下來,而是控製不住地將雙手握緊。
他抿唇,垂下長而微卷的睫毛:“醫生,最近我又開始頻繁的看到幻覺了,藥的數量已經增加到.....三粒了。”
年輕的醫生微微蹙眉,但顯然他並不希望治療的過程中讓病人察覺到不適,於是他緩和語氣,溫聲到:“那麼周先生最近是遇到了什麼刺激的事情嗎?”
周眠輕聲道:“我夢到了死去的人,或者說是幻境,他讓我分不清現實還是虛假。”
“以及.......”青年的聲音開始變得壓抑:“我曾告訴過您我夢到過的神像,它曾被人寄到我的家裡,後來被我丟棄。可現在......”
他深吸了一口氣,濃密的睫毛顫的如同翩飛的蝴蝶,充斥著慢慢的不安::“我的女友照著我的模樣,將它畫出來了。”
醫生微微直起身,雙手交叉:“所以您現在是在懷疑那尊神像一開始就是您的女友寄給您的是嗎?如果我沒記錯,上次您來的時候,還沒有戀愛,所以您現在懷疑可能是您的女友使用了手段,讓您的精神狀態受到了某種侵擾。”
青年的頭顱垂得很低,他撐住桌面的手腕甚至開始泛起青而白的可憐色澤。
“這次診治結束後,我建議您最好去體檢部門徹底地做一次身體檢查,檢查一下是否有藥物的影響,畢竟有些精神類藥物食用久了,確實會產生不小的幻覺與夢魘。”
醫生嚴肅的語氣顯得極為可靠,他道:“周先生,如果確定有異,您一定要及時收集證據去嘗試報警。這樣侵犯公民人身健康的事情實在過分惡劣,即便你們是親密關係,也是不合法的。”
周眠並沒有立刻回話,他的脊骨繃的很緊,這顯得他過分清瘦,脖頸下方的鎖骨甚至像隻振翅欲飛的蝶。
醫生的眼光從他的漂亮的唇珠慢慢往下挪動,好一會兒,他才聽到青年輕聲道:“謝謝醫生,我明白的。”
年輕的醫生這才收回了過分黑沉的眼神。
他保持一種溫和親近的姿態,對青年道:“那麼,周先生,您現在可以和我說一說您的夢境與幻覺了,上次我與您說的方式,您嘗試過嗎?”
周眠搖頭,他的眼神有些古怪的迷茫:“太多了。”
他說:“它們擠壓在一起,太多了,我沒辦法掙脫。”
“它們會讓你感到疼痛嗎?”醫生輕輕問道。
青年搖了搖頭。
“那麼,會感到痛苦嗎?”
愈發輕柔的聲音,像是風拂過柳枝。
青年搖頭。
“那會讓你產生舒服的感覺嗎?”
周眠已經有些迷茫了,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腦海十分昏漲,隨著醫生愈發柔緩的聲音,他仿佛又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這一次,是從對面的醫生身上傳來的。
窗外的陽光淩亂的落在英俊的醫生身上,襯得他的白大褂愈發可靠親切。
隻是周眠卻恍惚看見那些細長的觸手從醫生的身體中慢慢蔓延出來。
這分明該是令人恐懼的場面,可周眠卻用一種近乎赤.裸信任的眼神看著眼前的年輕醫生。
對方已經離開了座椅,觸手擠壓發出的黏膩啾咕的聲音在地板上細微地響起,像是一個個水泡被擠壓破裂。
溫涼的手指已經觸碰到了青年的臉頰,順著蒼白.精致的弧度慢慢下滑。
周眠感覺自己的意識似乎被某種透明的隔膜包裹住了,這讓他喪失了一切的危險意識,甚至產生一種近乎古怪的安全感。
可青年依舊是焦躁的。
——在那些柔韌、湧動的肢體糾纏住他的小腿,並慢慢往上攀爬的時候。
他失神的眼是糜麗的光彩。
口唇無意識顫動。
醫生輕輕將指尖放在青年的眼皮上,又延伸至濡濕的嘴唇。
他說:“現在是什麼感覺呢?”
周眠無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