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第49章 一更(1 / 1)

“對了, 出門時剛好碰見了賈璉兩口子,我與他們說了母親不願見,後面可曾再鬨騰?”

“倒是識趣走了, 硬是將東西留在了門房, 我轉頭就打發人又給送了回去。”

一提起這, 賈敏的神色就變得懨懨的,顯然那股子勁兒還沒消呢。

林碧玉笑道:“那兩口子倒是精,不過再下回、下下回恐怕就沒這麼容易打發了, 便是他們自個兒不願上門來討個沒臉,老太太那頭也不好拒絕不好交代。”

不出所料, 才不過隔了兩日, 那兩口子便又來了。

“這些都是他們硬要塞過來的。”

幾個下人手裡都捧得滿滿當當的, 竟是比上一回的還要更豐厚些。

賈敏卻是斜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冷笑道:“我是不曾見過好東西不成?便是搬來什麼金山銀山我們林家也不稀罕,都給他們拿回去!

他們若不肯要, 你們便再跑一趟扔他們家門口去!”

傳話的那嬤嬤小聲應了,又道:“那璉二奶奶說,老太太自打那日暈倒之後便再沒能好起來,身子比過去一下子就差了許多, 整日躺在床上隻口口聲聲念叨著太太您。

還說……還說……老太太說了, 若太太再不肯去看看她,她便是爬也要爬過來見見太太。”

賈敏差點沒氣得昏過去。

“竟是軟硬兼施企圖逼我就範呢!去宮裡請一位太醫,親自上門給老太太好好瞧瞧!”

結果自然是根本沒什麼大礙,頂多就是有點鬱結於心憂思過重罷了。

氣得賈敏連晚飯都沒吃得下, 回房倒頭就歇了。

“現下這般看來,母親對那老太太可是徹底死了心?”

雖覺得有些悶熱,林黛玉還是忍不住黏糊在她姐姐的身上, 索性就蹬了蹬腿兒,將身上輕薄的蠶絲被給踢開了。

這一下子就感覺舒服了許多,不禁慵懶喟歎。

林碧玉不讚同地瞪了她一眼,將被子又拉過來一角搭在她的肚子上,“你若再踢被子,我可就將屋子裡的冰撤走了。”

“好嘛好嘛,我不踢就是了,這樣熱的天沒有冰盆可怎麼活啊?姐姐可彆乾那兩敗俱傷之事。”

“威脅我?大不了我換個房間獨自睡,想放幾個冰盆就放幾個。”

“……我錯了。”

“我隻問你,倘若是你與母親之間發生了巨大矛盾,你會一下子就徹徹底底絕了這份母女情嗎?”

林黛玉愣住了,擰眉沉思起來。

一家人有矛盾吵吵鬨鬨都是在所難免的,即便是易地而處,將今時今日的賈老太太和母親換作母親與她……氣恨歸氣恨,可果真就能說斷就斷了,丁點兒不在意嗎?

怕是未必。

親生的父母兒女之間,血脈、情分都非比尋常,不是簡簡單單非黑即白,說恨就恨到老死不相往來、說斷就斷得堅決徹底都極其不現實。

想到這兒,林黛玉不由得就歎了口氣,“若是本就關係惡劣倒也還罷了,偏偏那老太太從前對母親也算極儘疼愛,母女情分實在不叫淺薄。

更何況,母親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半輩子的母女情分啊……”更不可能輕易斷得了。

愛恨交加,卻到底也還有愛。

而相較於她滿心的複雜惆悵,林碧玉倒是看得很開。

“血脈親情本就與尋常任何感情大不相同,若不然自古以來也就不會有‘打斷骨頭連著筋’這句話了。

母親如今的憤怒恰恰正說明了她內心的在意,果真徹底絕望死了心,反倒該冷靜了。

你且瞧著罷,等過段時日沒這麼氣惱上頭了,她心裡就又該惦記上老太太了,又或者回頭老太太再狠狠心弄一出苦肉計,她指定又要心軟的。

畢竟老太太已是那把歲數的人了,說句不好聽的話,保不齊還剩下幾年的日子。”

親娘眼瞧著都已經走到了人生的終點站,還有什麼恩怨是非過不去呢。

斷是不可能徹底斷掉的。

“我原本也沒想過能真正一刀兩斷,隻希望母親能看清那家子的真面目,能夠心裡起了埋怨隔閡,真等到……她彆要死要活鬨著非得豁出去拉扯賈家一把,那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這大抵也就是最好的局面了。”林黛玉歎了口氣,閉口不願再談此事。

隨著夜色漸濃,姐妹二人也實在抵不住困倦來襲,漸漸的就徹底沒了聲兒,依偎成一團陷入夢鄉。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內榮國府又來了幾回人,但無一例外都被賈敏拒之門外了。

不過姐妹兩個都能夠看得出來,其實她的態度已經不似最開始那般決絕了,隱約透著絲軟化的跡象。

時不時的沉默發呆、不經意流露出的惦記擔心都無一不印證了林碧玉那夜說的話——這樣大的歲數其實就是賈母最大的倚仗。

轉眼間就到了賈敬出殯的日子。

一早抵達寧國府時,外頭便已經停了一長串的馬車,就下車這會兒功夫,還不斷有人前來。

東平郡王府、南安郡王府、西寧郡王府、北靜郡王府、鎮國公府、理國公府、齊國公府……又是這個大人那個大人的。

乍一看起來似乎風光無限,叫那不知情的人看來,這寧國府還正是如日中天之繁榮景象呢。

眼瞅著賈珍賈蓉父子倆都快壓抑不住上揚的嘴角了,一派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姿態。

知道的這是在給他們親老子親爺爺送殯,不知道的還隻當他們家是在忙著娶媳婦呢。

“滿場除了父親以外,來來去去一個三品往上的實權官員都沒有,不過就是驢糞蛋子表面光,也不知究竟是在猖狂個什麼勁兒。”林懷瑾忍不住小聲吐槽。

冷眼旁觀下來,來賓中最大的也就是那所謂的四王八公,但那也就是聽起來風光,除了一個南安郡王還有點用處以外,其他不過都是閒職混日子。

既沒有權利又不受朝廷待見,甚至真正要較起真來,那幾個國公府都早已名不符實。

與榮國府寧國府皆是一樣的,真正的國公爺都是上頭老子乃至爺爺輩兒的事,子孫後代無一例外全都是降等襲爵。

按理來說,大門上懸掛的牌匾早該摘了去的,根本不能再叫什麼國公府。

但朝廷沒追究,他們也樂得裝傻充愣,仍以“國公府”自居。

騙騙旁人也就罷了,連自己都騙未免就太過可笑,一個兩個那自負高人一等的模樣委實叫人無語至極。

“黛兒妹妹!”

遠遠兒的才一瞧見人,賈寶玉就興奮地大喊一聲疾步奔了過來。

不少人都被吸引了注意力,眼睛若有似無地往這邊瞟著。

林黛玉頓時小臉兒一沉,不悅道:“這樣過分親昵的稱呼不太合適,你隻叫我二表妹就是。”

賈寶玉有心想說不,但見她確實是惱了,便隻好委委屈屈地應了,“我應你就是,二表妹。”接著又向林如海賈敏及林碧玉林懷瑾分彆見禮。

“黛……二表妹怎麼許久都不上家裡去了?我日日都在盼著你來,偏你總也不來,可叫我等得好苦。”

這說的是什麼鬼話?

賈敏實在是聽不下去了,尤其周圍還都是眼睛耳朵支棱著,稍有不慎她家黛兒可就要跟這小子綁死了。

於是乎,她當場就甩了臉子,“早前我便勸你要好好讀書多讀點書,即便是不求什麼功名利祿,書讀多了也能教人明理開智,何至於像你如今這般,十來歲的人了說起話來竟還這般‘童言無忌’。

平日裡你在家中究竟是如何我且管不著,但出門在外還是多注意些為好,實在不行便哪怕不開口也成,總好過老是如此上下嘴皮子一磕巴儘說些不著調兒的話叫人笑話。

這關係親近些的知道你是腦子裡缺根弦兒端的是天真無邪,遠著些的不知內情的還隻當你是個傻子呢。”

賈寶玉正懵著呢,林如海又開口了。

他倒是不曾甩臉子,反倒笑盈盈的,看起來很是和藹可親,出口卻……

“你若再說這些沒頭沒腦叫人誤會的話,我可就要告訴你父親了,仔細他又要捶你。”

“……”賈寶玉頓時就白了臉。

看了看林黛玉,嘴皮子一陣囁嚅,到底還是沒再說什麼奇奇怪怪的話。

甚至於根本不敢湊在她眼前了,隻站在林懷瑾的旁邊,蔫頭巴腦的,不時悄悄偷瞄兩眼。

林碧玉掃了他一眼,不禁諷刺地笑笑。

瞧瞧,這不是聽得懂人話嗎?

甚至都還能領悟到笑裡藏刀的可怕,哪裡像個傻子?不過是打著天真無邪的幌子行那裝瘋賣傻之事罷了。

再陰謀論一些,他從一開始的大喊大叫再到後面那句充滿曖昧令人無限遐想的話,都仿佛透著股故意。

“喲,姑父姑媽在這兒呢?”王熙鳳眼睛一亮,迅速走到跟前拉著賈敏的手便是一頓親熱。

一時問可曾累著了,一時又問渴不渴、要不要歇歇。

一通寒暄過後,這才進入正題,“先前去了好幾回,姑媽在氣頭上不願搭理我也就罷了,可今日既是都到這兒了,再不去家裡坐坐可說不過去了啊。

天還沒亮時老太太醒來就再睡不著了,兩隻眼睛巴巴地盯著門口,不肯吃也不肯喝的,瞧著我這心裡都發酸喲。

我的好姑媽誒,可彆再跟老太太置氣了,就去瞧瞧她老人家罷。”

賈敏沒吭聲,眼睛卻不由得已經看向了長女。

林碧玉可以清楚地看出她那雙眼睛裡的動容憂色,便也沒說什麼,隻淡淡笑笑。

“碧兒妹妹……”精明的王熙鳳自然也看出了苗頭,當下就要拉她的手勸。

林碧玉趕忙躲了,“彆,可彆勸我。老太太是我母親的親娘,她們母女之間沒有隔夜仇,心裡頭惦記不過是人之常情,我不攔著就已經是最大的寬容善良了,可彆來綁架我,我是不吃這套的。”

聽聞這話,賈敏心下一頓,原本遲疑的天平頓時又往這邊稍稍傾斜了些。

最後還是林如海開了口,“罷了,老太太那樣大的年紀,你想瞧就去瞧瞧罷,不過咱們幾個就不去了。”

賈敏聽明白了他的意思,心裡委實不是個滋味兒,卻也不曾強求什麼,也沒那個臉強求什麼。

娘是她一個人的親娘,作為丈夫作為兒女能夠理解她就已經是難得了,能怨什麼?

要怨也隻能怨她那個親娘實在老糊塗罷了。

眼看著她和王熙鳳走遠,林如海就摸了摸長女的頭,歎了口氣。

“有時候我倒寧可你彆這樣懂事體貼。”

林碧玉卻隻淺淡一笑。

這種事兒不“懂事”不“體貼”還能怎麼著呢?有些東西是注定輕易割舍不掉的。

更何況那件事說到底是王夫人自個兒乾的,老太太頂多就算是個包庇罪,這在賈敏看來無疑能夠得上“罪減一等”,冷靜下來回憶起從前那半生之後,這也算不得是深仇大恨了。

她若非得往牛角尖裡鑽,反倒是消耗自己折磨自己罷了。

心情不甚美好,找個人來出出氣罷。

正尋思著呢,抬眼就看見對面的房頂上似乎杵著一隻烏黑中透著些許幽藍的玩意兒。

霎時,一雙眉眼嫵媚的桃花眼微微眯了起來。

一抹精光飛速閃過。

永和宮

“明日再去‘請’那個林家丫頭進宮來,記得早早兒的將十四阿哥帶出去玩,本宮沒叫人去尋之前彆將他帶回來了。”

跟前的嬤嬤才要應聲,一個宮女就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

“鬼鳥……外頭有鬼鳥!”

“什麼鬼鳥?”德妃眉頭緊鎖滿面不解。

也不知是不是為了回應她的疑問,一陣怪異的叫聲毫無防備地穿透了耳膜。

喔哦——喔哦——

聲音嘶啞而又淒厲,此起彼伏一聲更比一聲高亢,穿透力極其強悍,伴隨著某種奇異的節奏直穿心底,令人莫名瘮得慌。

更瘮人的人是,這叫聲實在是太密太大了,聽起來仿佛有成百上千隻。

德妃心下一驚,忙起身出門。

外頭所有的宮女太監都已經停下了手裡的活計,正仰頭看著天空,無一不是滿臉駭然驚恐之色。

順著他們的視線望去,隻見空中密密麻麻一片黑,幾乎將整個永和宮都籠罩在其中。

更離奇的是,它們竟停留在永和宮的上空不走了!

或是盤旋著,或是成群結隊落在房頂上、樹枝上,就那麼直勾勾地盯著眾人。

那是一雙雙猩紅的眼。

無情、冷冽,充滿了嗜血的氣息。

猶如來自十八層地獄的陰間使者。

“娘娘,這……這是不祥之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