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1 / 1)

二房的西北屋座西朝北,唯一的窗子也是朝東的。

末時三刻,日影西斜,屋裡也沒了光亮,暗黢黢的。

小白意猶未儘地收回莖葉,哧溜消失無蹤。

爹娘姐姐們各有各的活計,隻韓榆一個閒人,百無聊賴地躺在炕上。

屋外隱約有誦讀聲:“凡人之所以為人者,禮義也......”

韓榆側耳聆聽,語調抑揚頓挫,嗓音又透著孩童特有的清亮。

韓榆當即猜到這聲音的主人是誰。

韓榆支起上半身,試圖看一眼韓鬆是怎麼讀書的,他也好效仿。

然兩間西屋並列,任他脖子扭了半個圈,連韓鬆的頭發絲也沒瞧見。

韓榆氣餒地躺回去,和著韓鬆誦讀的字句,在心裡跟著默念。

這本書他沒聽語文老爺爺讀過,念得磕磕絆絆,好幾次沒跟上韓鬆的語速,還險些咬了舌頭。

韓榆不懂這些之乎者也的意思,隻知將來他會學到,不如未雨綢繆,總好過兩眼一抹黑。

一個誦讀,一個默念,眨眼過去半個時辰。

韓榆也從一開始的不熟悉,到後來的流利自如,甚至還順便背下了前面的那些內容。

停頓時,韓榆喃喃自語:“看來我的記憶力並沒有倒退,還是一如既往的優秀呢!”

他也擔心過,換了具身體,曾經引以為傲的好記性會不會也隨之而去。

現在總算放下心。

百分之一的天分加後天努力,他多少也能考出點成績來?

許是耗費了過多心神,韓榆額頭的傷口隱隱作痛,腦袋也開始疼起來。

縱使韓榆再不樂意,但為了身體著想,也隻得停下。

小白閃現,剛支棱起葉片,就被主人製止了。

“不用,我現在並無大礙,你且留著這些能量,可是好不容易攢下來的。”

小白慣來聽話,乖乖藏回去。

韓榆無聲笑笑,閉目養神。

不知過了多久,頭頂響起刺耳的推門聲。

韓榆一驚,警惕地看過去,黝黑銳利的眼像極了生來凶殘的狼崽子。

“榆哥兒。”

隻三個字,就叫韓榆眼裡的凶氣兒褪去,在韓宏曄走到跟前時,輕喚了聲“爹”。

乍一瞧,乖得跟面團似的。

韓宏曄搬了小木凳在炕邊坐下,先是摸了摸韓榆的腦袋,又在懷裡一陣摸索:“榆哥兒你瞧,爹帶了什麼回來。”

他說著,攤開手伸到韓榆面前。

蒲扇大小的手心裡,安靜躺著十來個鳥蛋。

鳥蛋上粘著黑灰,卻也比韓宏曄的手白了幾個色號。

韓榆看著粗糙的大掌出神,韓宏曄也沒注意,悄聲說:“爹去山上撿樹枝,運氣好發現一個鳥窩,裡頭埋著鳥蛋。”

他把鳥蛋擱腿上,拿起一個剝殼,遞到韓榆嘴邊:“爹在山上烤過了,還熱乎著,香得很呢!”

韓榆條件反射張嘴,舌尖一卷,再一咬,烤鳥蛋的香氣瞬間溢滿整個口腔。

嘴裡的還沒吃完,第二個又到了嘴邊。

韓宏曄碎碎念:“榆哥兒多吃幾個,身體有力氣,傷才能好得快。”

說完手指頭一懟,橢圓形的烤鳥蛋噗嘰滑進韓榆嘴裡。

鳥蛋雖小,卻讓韓榆五臟六腑都暖和起來。

最最最暖和的,是心臟。

等第三個送上前,韓榆忙彆開臉:“我不吃了,爹也吃。”

“爹有呢。”韓宏曄拍了拍胸口,“這些是榆哥兒的,等榆哥兒吃完了,爹再吃。”

韓榆不信。

他不止一次見過末世裡易子而食,韓宏曄可以說是韓榆見過的最無私的父親了。

但凡有什麼好東西,自己舍不得吃,都是留給孩子。

方才那話,不過是哄騙小孩子而已。

韓榆雖然也在小孩子的範疇,但因為他的身世和經曆不同常人,心智也絕非五歲孩童可以比擬。

他和同齡人站一塊兒,兩人的心眼子加一起共八百個。

其中韓榆占了八百零一個,剩下的占了負一個。

韓榆隔著被褥拍肚皮:“可是我已經吃不下了。”

正午時才吃了兩個雞蛋,現在又兩個鳥蛋,三歲孩童的胃口能有多大,韓榆現在也確實不覺得餓。

與其硬塞,不如好東西全家人一起分享。

韓宏曄無法,隻得吃了已經剝好的鳥蛋,再將剩下的五個用碎布裹得嚴嚴實實,藏在被子底下。

韓榆圍觀全程,愈發覺得心酸。

幾個鳥蛋都要藏著掖著,可見外面有多少豺狼虎豹。

再想到面黃肌瘦的娘和姐姐,獵野豬的念頭不減反增。

韓宏曄不知韓榆所想,拍了拍手站起身:“榆哥兒你好生躺著,你大伯一個人在地裡乾活兒,爹過去幫忙,晚上再回來。”

韓榆應好,目送他出門。

開門關門間,韓榆看到正對門口的院子裡蹲著一個小女孩。

驚鴻一瞥,應該跟他差不多大。

她手裡捏著什麼,在一隻大公雞面前晃來晃去。

大公雞幾次沒叼著,撲騰著翅膀彈起來,惡狠狠叨了小女孩一口。

“哇!”

恰好這時韓宏曄關上門,將小女孩的哭天喊地隔絕在外。

但不妨礙韓榆將她的求救儘收耳中:“奶,大公雞要吃了我嗚嗚嗚嗚!”

開門聲響起,緊跟著是熟悉的叫罵:“老二你眼瞎了不成,沒看見芷姐兒被雞叨了嗎?”

韓榆:“......”

爹真是光站著什麼都不做也挨罵。

剛才那一幕發生得太過突然,那大公雞叨了人就溜,哪有韓宏曄發揮的餘地。

思及此,韓榆對齊大妮的印象更惡劣了。

至於芷姐兒,他之前在以為是這一切是幻境的時候聽人念叨了一句。

“榆哥兒怎麼能跟芷姐兒比。”

光聽這句話,就知道這位芷姐兒在韓家的地位遠高於他。

不過無所謂,除家人和韓鬆之外,其他人韓榆都不在意。

前提是那些無關之人彆犯到他手上,傷害他在乎的人。

......

傍晚時分,家家戶戶的煙囪冒出炊煙,在田裡忙活或外出做工的男男女女拖著疲憊的身子歸家。

蕭水容和苗翠雲背著滿滿兩竹簍的野菜回來,剛取下竹簍,齊大妮從正屋鑽出來:“怎麼現在才回來?不知道小三讀書辛苦,很容易餓嗎?”

苗翠雲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又跟妯娌一頭紮進灶房。

中午是苗翠雲燒火,晚上輪到蕭水容。

苗翠雲從米缸裡分彆舀了糙米和精米,按五五分的比例倒進米籃子裡。

在清水裡過了一遍,用手抓揉兩把,倒進鍋裡,再加些水進去。

彼時蕭水容已經把鍋燒熱,蓋上鍋蓋,隻等兩刻鐘後出鍋。

正想著晚上做啥菜,黃秀蘭抿著鬢角走到灶房門口:“大嫂,我看今兒剛摘的烏塌菜挺新鮮,今晚就拿它做幾個餅子。”

“哦對了,中午娘答應椿哥兒他們晚上吃肉,你可彆忘了,否則那幾個禍害鬨起來,我可摁不住他們。”

苗翠雲差點沒忍住操起鍋蓋,對著老三家的腦袋瓜梆梆一頓敲。

不幫著做飯也就算了,還學著大家小姐點起了菜。

我呸!

注意到黃秀蘭身後虎視眈眈的婆母,苗翠雲按捺住蠢蠢欲動的手:“你還想吃啥,一並說了吧。”

黃秀蘭哪裡聽不出她的口不對心,卻是丁點兒不懼。

她男人可是未來的秀才老爺,大嫂二嫂這樣的農婦日後都要討好她呢。

“沒了沒了,大嫂你忙。”說完轉頭就走,生怕被苗翠雲留下來打雜。

齊大妮撇了下嘴,要不是看在黃秀蘭給老三生了雙胞胎,娘家又在鎮上開了鋪子,她還真不會容忍這娘們兒光吃飯不做事。

想到剛才小三說他背了一下午的書,齊大妮又驕傲又心疼,爬到凳子上取下屋簷下掛著的竹籃。

竹籃裡,是豬紅和豬下水。

齊大妮把豬紅送進灶房:“這是給小三和幾個孩子的,你們甭想沾上一點!”

蕭水容知道這話是說給她聽的,不去看齊大妮尖嘴猴腮的樣兒,不鹹不淡應了聲。

她不敢保證,當看到齊大妮那張臉,會不會用火叉給她捅個對穿。

齊大妮全然不知自己和危險擦身而過,哼著曲兒出去,繼續納鞋底。

苗翠雲早在一起摘野菜時就發現妯娌心不在焉,隻以為她擔心榆哥兒,也沒多問。

妯娌做得一手好面食,本來她還想讓蕭水容做餅子,這會子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手腳麻利地準備晚飯。

等做好了晚飯,韓家人陸陸續續回來。

飯菜上桌,齊大妮一聲吆喝,眾人齊聚堂屋,依次落座。

“肉!”

看到滿滿一大盆肉,韓椿不等韓發先動筷,伸手就要抓,被韓宏慶攔住。

“手上臟兮兮的,如何能這樣粗魯?秀蘭,你帶孩子們去洗手。”

黃秀蘭對夫君的話無有不應,拉著滿不樂意的雙胞胎去院子裡洗手。

齊大妮笑得露出牙齦:“我兒不愧是讀書人,講究還挺多。”

韓發笑出滿臉褶子,第一筷不是給自己,而是韓宏慶:“學了一天,這肉可新鮮著,雖不如家養的豬肉香嫩,也差不去多少。”

韓宏慶素來敬愛父親,比起對齊大妮,更多了幾分親近:“家中供我讀書已是不易,吃糠咽菜也是香的。”

短短兩句,哄得老兩口合不攏嘴。

類似的情景不止發生過一次,韓宏曄兄弟倆早已司空見慣。

笑完,韓發自個兒吃了一口,誇了大兒媳婦手藝不錯,丁點兒野豬的膻味都沒有。

苗翠雲笑笑沒說話,和大家一起執箸開動。

和男人桌上的大盆野豬肉不同,女人桌上隻兩道素菜,野菜餅子,以及一小碗豬紅。

豬紅切得方方正正,每人一塊的量,隻是大小不一。

黃秀蘭老早就盯準最大個兒的,開動後目標明確地夾過去。

然而不等她夾到豬紅,就被蕭水容上了先。

不過眨眼的功夫,最大的幾個進了蕭水容母女四人碗裡。

黃秀蘭啪嗒丟了筷子,一副質問的口吻:“二嫂你乾啥呢?”

齊大妮雖在隔壁桌,可一直盯著旁邊的動靜呢。

這不黃秀蘭一叫喚,她就扯開嗓子喊:“老二家的你可不能吃獨食,一點長輩的樣子都沒有!”

韓蘭芷吃著她奶額外給她的兩塊大肉,一邊嚼一邊點頭。

豬紅,大塊的,我的!

蕭水容淡定回視:“我跟鈴姐兒幾個一夜沒睡,今天乾活都胸悶氣短,萬一累出個什麼,可就沒人做飯洗衣服了。”

她說這話時,眼睛是看著黃秀蘭的。

誰讓黃秀蘭自打嫁進韓家就沒乾過活,還每天好吃好喝。

沒人洗衣做飯,可不得這位湊數。

黃秀蘭臉色微變,直接丟了筷子,頭也不回進了東屋。

蕭水容氣走了黃秀蘭,又把矛頭對準齊大妮:“榆哥兒這廂不能上桌,我們娘兒幾個總不能浪費了他的口糧。”

齊大妮氣了個仰倒,張嘴就要開罵,卻被對方搶了先:“榆哥兒傷得嚴重,我打算每天給他煮兩個雞蛋。”

中午的兩個不夠,二房竟還想每天兩個?!

齊大妮一拍桌子站起來,倏然對上蕭水容寒涼的雙眼,狠狠一怔。

這眼神像利劍,穿透她的肉身,似要挖出她所有的秘密。

齊大妮心尖兒一顫,跟戳破的氣球似的,屁股一扭又坐了回去:“一天兩個,也不怕補死!”

但到底什麼都沒說。

便是默許了。

齊大妮這明顯異常的反應,引得眾人側目,極為豐盛的晚飯都吃得各懷心思。

唯獨韓鬆看了二嬸一眼,又低下頭咬餅子。

......

為榆哥兒爭取來雞蛋,蕭水容卻並不高興。

癱著臉收拾碗筷,癱著臉喂豬,又癱著臉燒水。

一圈忙活下來,全家都看出她心情不妙。

齊大妮暗罵“晚娘臉”,又仿佛顧忌著什麼,忿忿回屋去。

夜幕降臨,韓家幾間屋子相繼亮起燭光。

西北屋房門緊閉,一家六口盤在炕上,分食餅子和鳥蛋。

望著吃得一臉滿足的女兒,蕭水容摸了摸一旁苦哈哈喝藥的韓榆的腦袋:“榆哥兒想讀書嗎?”

韓榆正因為全家開小灶而高興,冷不丁聽到這句,先是一愣,隨即眼眸驟亮,超大聲地說:“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