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年關積雪漸深, 院牆之內,茶爐之上冒著熱氣,趙承北慢條斯理的煮著茶, 一舉一動儘顯貴氣雅致。
趙承北的貼身侍衛烏軒推門而入,恭聲道:“殿下。”
“如何。”
烏軒聲音低沉回稟:“裴公子在沈小姐身邊,他的武功比屬下預想更高, 我們的人不是他的對手,沒有試探出沈小姐身邊是否有人隨行保護。”
趙承北動作微微頓了頓,又繼續放著茶葉:“你也不是他的對手?”
“遠不如。”
烏軒沉聲道。
趙承北眼底劃過一絲暗沉與興味:“本殿下對這個人倒是越來越有興趣了。”
家財萬貫,武功非凡, 頭腦靈活,這樣的人若是能收為己用,對他可是極大的助力。
“不過...”
烏軒似是想到了什麼,又道:“他們同行還有一人。”
“誰?”
烏軒回道:“像是江湖人, 但並沒有武功。”
“屬下追到沈小姐行蹤時,他們便在一處,看起來並不相熟, 屬下後來問過沈小姐下榻的那間客棧掌櫃, 據掌櫃所說, 似乎...”
趙承北抬眸:“什麼?”
“似乎是那位公子對沈小姐有意,卻不知道沈小姐有未婚夫陪同,二人好似還因此動了手。”烏軒道。
趙承北皺了皺眉。
“殿下, 可要再去細查那人?”
這時,窗外傳來輕緩的腳步聲, 趙承北眸光微變,看向烏軒:“不必了,退下吧。”
“是。”烏軒也察覺到動靜, 恭敬告退。
不多時,珠簾輕晃,一陣帶著墨氣的冷香侵入,趙承北抬眸,眉眼輕彎:“九珩來的正好,茶剛煮好。”
崔九珩輕輕頷首落座,便要去接趙承北手中的茶勺:“殿下,我來。”
趙承北避開他的手:“今日嘗嘗我的手藝。”
二人自小相伴長大,是君臣,更是摯友,崔九珩也就沒再堅持。
趙承北邊舀茶湯,邊道:“承歡又出去了?”
崔九珩:“嗯。”
趙承北看他一眼,笑了笑:“你又沒攔住。”
語氣平靜,並非責怪。
崔九珩捧起茶盞,淡然道:“我如何攔得住公主殿下。”
趙承北似無意般看了眼他的腰間,不經意道:“又換玉佩了?”
崔九珩動作輕微一滯,但很快就恢複如常:“殿下知道的,我就這點愛好。”
崔九珩愛玉,在趙承北這裡不是什麼秘密。
他換玉佩,再尋常不過。
趙承北輕笑道:“我已吩咐烏軒,去給你尋些上好的玉,待回了鄴京,按照你的喜好多打些玉佩給你送去。”
這些年,趙承北送崔九珩的東西怕是一間屋子都放不下,對此,崔九珩習慣的接受:“多謝殿下。”
一盞茶儘,趙承北拿起茶勺續上,道:“我聽聞裴家在城外有一處天然溫泉,可以祛除寒氣,你素來怕冷,趁我們回京前,我們去泡一泡?”
“聽殿下的。”崔九珩應完,又問:“我們何時回京?”
“年前吧。”
趙承北道。
“承歡也喜歡泡溫泉,將她也叫上。”
崔九珩抬眸看著趙承北,後者領會到他的意思,輕笑道:“烏軒去尋玉了,我這次出來帶的人少,且承歡的去處也不好叫更多的人知道,隻能勞煩九珩去一趟?”
公主去尋歡作樂,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崔九珩聞言隻能應下:“好。”
“何時去?”
趙承北看了眼將將暗下的天色,道:“就明日吧。”
“對了,你叫承歡約上沈小姐。”
崔九珩眸光微閃。
若不出所料,公主今夜不會回來,若是明日去,他今夜便又要去那地請人。
崔九珩從趙承北屋裡離開,便讓西燭去拿厚些的大氅:“公主今日去的何處?”
西燭聞言便知這是又要去請公主了,臉色頓時就暗了下來:“還是上次那裡。”
那是離他們宅子最近的尋歡之地,步行也就半柱香的時間。
崔九珩便依舊沒讓套馬車,換了大氅,捧了個手爐便出了門。
再次來到閣樓之下,立了一會兒後,崔九珩看向西燭:“還記得我上次跟你說的嗎?”
西燭沉默了一會兒,熟練的伸手取下崔九珩腰間的玉佩:“記得。”
他將玉佩緊緊握在掌中,黑著臉,氣場全開,看起來很有幾分嚇人。
崔九珩眼底帶了幾分笑意,道:“請公主明日一早隨我與殿下去城外泡溫泉,再約沈小姐同行。”
“是。”
一旁的小攤販從二人停在這裡就注意到了他們,還下意識抬頭看了看天,頗有幾分遺憾的想,今日怎麼沒下雪,不然他還能去賺個外快。
西燭風風火火的進去,氣勢洶洶的出來,瞧著,比上次更生氣了。
崔九珩好奇:“這個辦法不管用?”
西燭咬牙切齒:“倒是對女客人管用了。”
崔九珩一愣,對女客人管用,那對誰不管...
崔九珩眼底劃過一似震驚,而後是愕然,再然後唇角不可控的往上揚了揚。
這種地方,除了女客人,還有男客人和小倌。
好男風在南鄴不是什麼稀奇事,但發生在自己身邊人身上,哭笑不得的同時也有幾分趣意。
“公子你笑話我!”
西燭眼尖的看見崔九珩上揚的唇角,控訴道。
崔九珩忙收斂笑意,正色道:“下一次,不讓你進去了。”
西燭黑著臉盯著他,顯然是不信。
“我這回說的是真的。”
在鄴京,許多人都認得西燭是他身邊的護衛,那幾處尋歡之地更是熟悉西燭,自然不敢冒犯,但在這姑蘇城沒什麼人識得他,自然也就不知西燭是誰。
西燭不好男風,這種事情對他難說便難以接受,他自然不願再讓他去遭受一次。
“公主可應了?”
西燭聞言沉默了片刻,才回答:“公主殿下將玉佩要過去後,就讓屬下退下了。”
他也不知道應沒應。
崔九珩輕輕嗯了聲。
他來請了就成,應不應便與他無關了。
“回吧。”
二人轉身離開,仍舊沒察覺到閣樓之上倚窗望著他們背影的公主。
那枚玉佩仍舊在公主手中打著轉兒,但這一回她眼底沒有玩味興致,而是平靜中帶著幾絲無力和...悲傷。
隻是除了她自己,沒人看得懂罷了。
“紅棉。”
紅棉是趙承歡的貼身侍女,聞聲朝她走來:“殿下。”
趙承歡將手中玉佩交給她。
紅棉微微一怔:“殿下?”
這些玉佩,公主不是向來都要親手收好的麼。
趙承歡:“一共三十枚,將它們收好。”
該是時候都還回去了。
有些東西再好,卻不該屬於她。
-
沈雲商是在睡前接到公主的帖子的。
“公主怎這個時辰送帖子來?”
玉薇點了剛熄滅的燈,皺眉道。
沈雲商就著燭光看了眼,眉頭微微蹙起。
上面的墨跡還沒有乾透,帶著一種彆樣的清香。
這是...
沈雲商神色愈發古怪,有些不確定的看向玉薇:“這似乎是秦樓楚館用的墨?”
這些地方的墨中都添了香料,與尋常墨有所不同。
玉薇跟著嬤嬤打理生意,對這些事也有所了解,她聞言上前聞了聞,道:“確實是。”
二人對視,陷入一陣難言的沉默。
公主怎會去那種地方。
突然,沈雲商似是想起了什麼,面色微微一變,語氣平靜的朝玉薇道:“先去睡吧。”
燭火暗,玉薇沒看見她面上一閃而逝的怪異,應聲後接過她手中帖子退了出去。
燭火再次熄滅,紗帳落下,沈雲商卻久久睜著眼。
那三年中,她聽過很多公主對裴駙馬一往情深之事。
比如,公主為表示自己的愛意,將手中所有勢力儘數交給裴駙馬,無條件的信任他,比如,為了裴駙馬,不辭辛勞去親自去了趟姑蘇,請了一位姑蘇的廚子到公主府,再比如,為了裴駙馬不再涉足秦樓楚館...
不再...
她當時竟然忽略了這兩個字。
那時的她知道此生再也不會和裴行昭有半點關係,所以對於他的事,她是既想知道,又想逃避,想知道他過的好不好,是否安全,而逃避的,都是他與公主的風月。
所以,但凡對於他與公主之間的事,她都本能的不過心。
若非今日這墨香,她怕是還不知道,原來公主常常流連於秦樓楚館。
可是公主明明並不是真的喜歡裴行昭,起碼現在沒有,又怎會為他改變如此多。
難道是成婚之後,公主對裴行昭日久生情?
那一瞬,她的腦中突然劃過了什麼,可等她去細究,卻又消失無蹤了。
半晌後,沈雲商側過身閉上眼,罷了,這已成了前塵往事,與現在的他們好像並不重要了。
-
次日醒來,沈雲商草草用過早飯,便準備出門。
公主的請帖無法拒絕,今日之約,她必須得去。
哪怕她知道這有可能是場鴻門宴。
清梔見她穿了狐裘,便上前問道:“小姐要出門?”
沈雲商點頭:“嗯,今日去城外泡溫泉。”
突然,她似是想起了什麼,道:“對了,你娘的案子還有諸多疑點,衙門將人扣著了,另二人拐賣人口屬實,衙門的判決書今日就會下來,如何判的衙門會讓人過來知會一聲,天寒地凍的,你便不用過去。”
清梔忙回道:“多謝小姐掛心,奴婢知道了。”
沈雲商囑咐完這才帶著玉薇出門。
她到城門時公主還沒到,她便在馬車裡等著,沒過多久就聽到動靜傳來,她掀開車簾望去,卻見到一輛萬分熟悉而耀眼的馬車。
沈雲商微微皺眉,這麼早,裴行昭怎麼會舍得出城。
恰這時,城門口又出現了一輛馬車,沈雲商看見了趕車的西燭,頓時明白了什麼。
所以今日去泡溫泉的不止公主和她,還有趙承北,崔九珩,且他們還叫上了裴行昭。
沈雲商的心逐漸沉了下去。
趙承北又要搞什麼幺蛾子。
“雲商?”
在沈雲商思忖間,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緊接著,一道聲音自後頭傳來,沈雲商回神望去,看清馬上的人後,眼睛一亮:“表哥。”
馬背上彩衣俊美的青年瞥了眼那輛駛過來的萬分矚目的馬車,拉著韁繩微微傾身,打趣道:“喲,裴行昭又要將我的妹妹拐去哪裡呢?”
沈雲商才上心頭的喜悅頓時沉了下去。
烏軒也在西燭那輛馬車上,說明趙承北與崔九珩同乘。
她不想讓趙承北見到她的家人。
“表哥可算是回來了,我上次去見外祖母,外祖母說表哥出門已有兩月,記掛得很。”沈雲商壓下心緒,揚起一抹乖巧的笑容,道:“表哥今日回來,外祖母肯定很是高興,表哥趕緊回去吧。”
然而,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不待馬背上的人回答,就聽烏軒揚聲道:“這位想必就是白家公子,我家公子和小姐今日約裴公子沈小姐去泡溫泉,不知白公子可有空,一起前往?”
烏軒的話落,裴行昭的馬車停下。
裴行昭掀開側邊簾櫳,探頭望過來,與沈雲商視線相撞,皆從對方眼底看到了暗沉和擔憂。
很快,裴行昭便轉頭朝後頭趙承北所在的馬車道:“白家表哥剛回來,府中老太太還等著見人呢,不如改日再約白家表哥一起?”
他與沈雲商自幼便有婚約在身,一直隨沈雲商喚的白家幾位公子和小姐。
沈雲商也隨後道:“表哥瞧著很是疲乏,定是一路舟車勞頓,還是早些回去吧。”
烏軒側首等著馬車裡的人回應。
然而還不待趙承北開口,便見馬背上彩衣青年饒有興味的看了眼明顯是在護他的裴行昭和沈雲商,而後勾唇一笑:“無妨,既然是我妹妹的友人,我理該陪同,正好,我這一路實在累狠了,去泡泡溫泉鬆快鬆快。”
青年沒有裴行昭那樣的桃花眼,但笑起來卻彆有一番妖冶。
可此時他的張揚落在沈雲商眼裡,就隻恨不得一巴掌給他拍下馬去。
笑笑笑,知道那是什麼人嗎就敢招惹!
青年似乎看出了沈雲商的意思,朝她擠了擠眼。
他倒要看看那輛馬車裡到底坐著什麼牛鬼蛇神,叫他的妹妹如此忌憚。
他開了口,事情便無回旋的餘地了。
幾輛馬車各懷心思的停下等著趙承歡。
很快,趙承歡的馬車出現,她才拉開車簾就對上不遠處一位青年似笑非笑的目光,她微微一怔,這是誰。
“這是你們要等的人?”
沈雲商沒好氣的瞪向青年:“嗯!”
話才落,青年就已揚起馬鞭朝公主的馬車而去:“這位美麗的小姐看著好生面熟,我叫白燕堂,是沈雲商的親表哥,這天寒地凍,我沒有馬車,不知可否與小姐同乘?”
那一瞬,沈雲商感覺自己渾身的血液都湧了上來!
白燕堂他瘋了!
竟調戲到公主頭上去了!
裴行昭倒吸一口涼氣後,飛快跳下馬車,動作行雲流水的將人從馬上拽下來,不由分說的拉走:“崔小姐恕罪,表哥出門一趟腦子壞了,您勿怪。”
趙承歡上下打量了眼青年,然後叫住他:“等等。”
“我馬車上有暖爐,白公子上來暖暖手?”
白燕堂眉眼一揚,甩開裴行昭的手:“好啊好啊,小姐人美心善,必有大福。”
裴行昭眼睜睜看著他上了公主的馬車:“......”
真是不知死活!
前世趙承歡遣散府中面首時他就在場,她最喜歡的面首就是白燕堂這樣的!
裴行昭一口氣憋在胸腔,上不去也下不來。
“外面冷,小表弟快回去吧。”
白燕堂掀開車簾,朝他笑的萬分燦爛道。
裴行昭唇角一抽,氣的甩袖便離開。
管他死活乾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