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1 / 1)

院裡的侍女都懼怕梁氏夫人,見其來者不善,不由得驚慌道:“去請老太君吧?!”

馬上就有人道:“老太君不在府上呀!”

又有人說:“那,去找國公?”

“怎麼敢驚動國公呢,你又不是不知道……”

“要麼,還是去找二夫人來吧……”

“這個主意好!”

“好什麼呀,”喬翎用那把順來的蒲扇拍了那驚慌失措的侍女一下:“到屋裡去吧,彆在這兒鬨哄哄的,沒事兒也成有事兒了。”

昨日梁氏夫人聲勢浩蕩的傳了她過去,之後一場大吵,老太君跟薑二夫人不會不知道的,然而卻都沒有做聲。

不是不想管,而是不好管。

該怎麼管呢?

梁氏夫人跟喬翎起了齟齬,還能簡而化之,說是婆媳矛盾。

可老太君跟薑二夫人一旦下場,那戰火幾乎立時就要擴大化了。

什麼爵位之爭、越國公府兩房不和,魯王那兒正愁著沒素材呢!

所以她們不能動,現在最好也不要貿然去將薑二夫人拖進這渾水裡。

梁氏夫人的確是殺氣騰騰趕過來的——這麼自矜身份的人,甚至於沒有使人傳召喬翎過去,而是親自過來,可見她究竟盛怒到了什麼程度。

“你怎麼敢——”

梁氏夫人發髻上的金簪隨著她的動作劇烈顫動著:“我昨日使人給你的排櫃呢?!”

喬翎道:“賣了呀。”

梁氏夫人來之前就做好了她會狡辯的準備,卻沒想到她居然這麼痛快的承認了?!

她被打了個猝不及防,一口氣堵住,生生過了幾瞬,才怒道:“喬翎你大膽!長者賜、不敢辭,那麼長者賜下的東西,就可以賣出去嗎?!”

喬翎撓了撓頭,道:“我看過《刑法》,這也不違規啊。”

梁氏夫人先前使人來送那遲來的見面禮,原是為了暫且虛與委蛇,堵住輿論非議,然而喬翎二話不說,直接把東西拉出去賣了,還賣得聲勢浩蕩,就算是直接把婆媳之間勉強維係著的那層紙給戳破了。

事到如今,她哪裡會再忍,冷笑一聲,甚至於無謂再跟這個自己看不上的鄉村野婦做口舌之爭:“你給我跪下!”

喬翎道:“我為什麼要跪?”

梁氏夫人道:“我是你正經的婆母,你見到我,卻如此不敬?我讓你跪下,你怎麼敢違逆?!”

喬翎道:“可是我還沒有正式與國公成婚,並不算是你的兒媳婦啊?”

梁氏夫人厭惡的看著她:“既然如此,我乃是越國公之母,一品誥命,你不過是一個賤民,見到我,焉敢不跪?!”

喬翎又道:“可是我仔細研讀過聖人留下的律例,他老人家說,天下臣民除了初次拜見天子時要行大禮,旁的時候見到了什麼人,隻行常禮即可啊。”

梁氏夫人簡直恨不能剪掉她那條能言善辯的舌頭:“聖人留下的律例是一回事,究竟有沒有貫徹下來,是另一回事!你以為誰都是你身邊那個巧言令色的張玉映,拿著聖人玩笑時留下的律例,真的去京兆府狀告自己的父親嗎?!”

她冷冷的拋出結論:“現下百官見了聖上,還是要跪的!尋常人家媳婦參拜婆母,也一樣要跪!”

喬翎道:“你就說聖人說的話算不算數吧!”

梁氏夫人氣急:“你!你這狡詐的婢子——把她給我押下,拉出去打!”

張玉映下意識將喬翎護住,侍女們也忙上前,然而梁氏夫人處的仆從更多。

正亂糟糟一團的時候,忽然有兩聲狗叫傳入耳中。

梁氏夫人面帶厭煩的去看,就見喬翎養的那隻土狗踮著腳往外跑,再一瞥,卻見繼子薑邁的乳母羅氏不知什麼時候到了。

那條狗是衝她去的。

場中暫時安寂下來。

梁氏夫人寒著臉問她:“你怎麼來了?”

羅氏極柔順的低下頭:“國公想見見金子,叫我來請喬娘子帶它過去。”

說著,提起了金子的狗繩。

梁氏夫人盯著她看了會兒,倏然嗤笑一聲:“國公是不是病得糊塗了,不是早就說了,未婚的男女不能見面嗎?”

羅氏道:“奴婢也是這麼勸的,可國公說,這是薑氏的越國公府,他又是正經的家主,起碼在這裡,他應該沒有什麼不能做的吧?”

彈壓之意呼之欲出。

梁氏夫人的臉色顯而易見的陰沉下去。

“好啊,”她點著頭,森森的瞟一眼喬翎:“真是好,你們一家人如此親近,我成了不識相的外人……”

羅氏的姿態仍舊是謙卑的:“那奴婢就請喬娘子過去了?”

梁氏夫人微笑道:“這是薑氏的越國公府,我這個外姓人怎麼違逆主人的意思呢?”

羅氏忙躬身道:“奴婢誠惶誠恐!您是老越國公的夫人,國公也要稱呼您一聲母親,誰敢說您是外人呢?”

說完,以目示意。

喬翎趕忙跟了上去。

金子看著她,開心的搖了搖尾巴,清脆的“汪”了一聲。

幾人一前一後走出院子,在外邊小小的轉了個圈兒,羅氏就把她們給送回去了。

喬翎有點不好意思:“今日之事,實在是得多謝國公了……”

羅氏慈和的搖頭:“不怪娘子。”

將狗繩遞還給她。

喬翎問:“不帶金子過去嗎?”

羅氏臉上浮現出一抹傷感:“找個天氣好的時候吧,國公的身體……”

她中間改換了說法:“今天不太有精神。”

喬翎小心的觀察著她的神色,原本還不錯的心情也跟著蒙上了一層灰。

薑邁啊……

……

鄭家。

阮氏夫人同張玉珍坐著馬車回到鄭家,一路無話。

天黑之後,二人胡亂吃了幾口晚飯將就,阮氏夫人在燈下做針線,張玉珍宛如一個蒼白的鬼魂,木然坐在旁邊。

一隻三足香爐窩在案上,靜靜的綻著輕煙。

阮氏夫人心裡擔憂,不由得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看到最後,張玉珍都煩了:“你安生做自己的針線,總看我做什麼?難道看我就能把我阿娘看出來嗎?!”

阮氏夫人怯怯的應了一聲,再不敢看她了。

張玉珍見狀,心裡倏然湧上一陣酸楚來。

說到底,阮氏夫人同她有什麼關係呢。

連鄭顯宗這個嫡親的舅舅都沒打算管,她這個舅母卻為自己往來奔走,甚至於昨日還因此挨了打。

張玉珍心下懊悔,想要道歉,卻又拉不下臉,張不開嘴。

最後她若無其事的一轉頭,垂下眼簾,說起了張玉映曾經說過的話:“再熬一熬吧,舅母。”

張玉珍寬慰阮氏夫人,說:“那頭老虎年長你那麼多,但你還年輕,你的好日子在後邊……”

阮氏夫人聽得手上一抖,針紮進了指腹,她不覺得有多痛,將針線放回笸籮,繼而將指頭含入口中。

因為此時坐在燈下,倒覺得房內彆處都顯得暗淡了。

幾瞬之後,她忽然覺出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來。

方才放下針線時,窗外……

一陣寒風自心頭吹過,阮氏夫人隻覺毛骨悚然。

她渾身發抖,膽戰心驚的回過頭去,果然見丈夫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了——更要緊的是,他聽到了外甥女方才說的話!

再凶狠的惡鬼,也不會比此時的鄭顯宗可怕了!

鄭顯宗神情猙獰,一腳將門踹開!

一聲震響,叫屋內人心頭發麻!

“下作的娼/婦!想等我死?我先叫你下黃泉!”

阮氏夫人甚至於沒能反應過來,便被丈夫揪住了發髻,她慘叫一聲,下一瞬鄭顯宗已經抓住了笸籮裡的剪刀——

阮氏夫人哀聲求饒,鄭顯宗置之不理,電光火石之間,他身體驟然一僵,手裡的剪刀掉到了地上!

抓住阮氏夫人發髻的那隻手鬆開,鄭顯宗稍顯僵硬的轉過頭去,便見張玉珍雙手交疊停滯在半空中,神色惶恐,桌上是被拆分下來的花燭,而那尖銳的燭台,卻已經刺入鄭顯宗後脊之中……

可張玉珍畢竟隻是個少女,氣力無法與成人相較,更不懂經絡骨肉,燭台刺入對方脊背,但卻卡在了骨縫之間,而鄭顯宗驚怒之下,仍有餘力。

“好個狼心狗肺的畜生,今日一並了結了你!”

鄭顯宗大步上前,便要去掐張玉珍脖頸,他的手如此巨大有力,隻消稍稍握緊,就能捏斷那根脆弱的脖子……

阮氏夫人隻覺得頭皮發濕發痛,然而此時此刻,卻也無心顧及,她想要在房中尋找一些能夠阻止丈夫的器物,左顧右盼之下,終於解下腰間披帛,便要上前。

這時候但聽窗戶“吱呀”一聲,下一秒屋內的凳子便被人提起來了,阮氏夫人甚至於還沒有反應過來,便先聽得一聲震響傳入耳內。

那凳子徑直砸到了卡在鄭顯宗後背的燭台上。

“噗嗤”一聲輕響!

張玉珍原正倉皇後退,抵到牆壁終於退無可退,正驚恐無措之間,卻見鄭顯宗動作忽然停住。

下一瞬,舅甥二人同時看見了帶血的燭台尖端。

穿胸而過。

鄭顯宗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面容由此愈發猙獰,張玉珍幾乎要尖叫出聲,但她生忍下了。

“撲通”一聲,鄭顯宗那沉重的、帶著酒氣的軀體倒在了地上。

他死了。

阮氏夫人呆呆的看著這一幕,幾乎魂飛魄散,外間卻在此時喧鬨起來。

屋內三人同時聽見有人吵嚷,呼喚自家老爺。

張玉珍連滾帶爬的到了跌坐在地的阮氏夫人身邊去,用力將她抱住。

她急促的叫:“舅母,舅母!”

阮氏夫人勉強回過神來,幾乎下意識就要製住仆從過來,卻被張玉珍捂住了嘴。

她神色不安的看了眼屋內忙裡忙外的不速之客,聲音壓低,但是足夠迅速的告訴阮氏夫人:“是強盜入戶盜竊,被他發現,情急之下殺死了他!如果現在阻止仆從過來,到時候我們就說不清楚了!”

“舅母,”張玉珍捧著阮氏夫人的臉,用力重複:“跟我們沒有關係,是強盜殺死了他!官府的人不會馬上就到,你是鄭家的女主人,在那之前沒人能審問你,我們可以提前對好口供!”

阮氏夫人勉強找回了心神,看著她,稍顯瑟縮的點了點頭。

這短暫的功夫,那不速之客已經將方才鄭顯宗發怒撞歪的桌案扶正,又將掉在地上的剪刀扔回到笸籮裡去。

阮氏夫人後知後覺,趕忙將披帛重新送回臂間。

那邊張玉珍已經快步到臥房去,將阮氏夫人的梳妝台搞得一片狼藉,同時迅速取了幾樣珍貴之物,胡亂扯了床帳包住遞上。

她鼻頭發酸,百感交集:“我冒昧登門,你卻……我實在不知該怎麼感激才好!”

喬翎大吃一驚:“我都偽裝成這樣了,你還認識我?!”

張玉珍苦笑道:“我就是本性壞了點,但並不傻。”

那邊阮氏夫人低聲道:“他們要進來了。”

喬翎遂不再說,拎起包袱,一腳踹開窗戶,夜色裡狂奔著離開。

院子裡猶豫著動靜不對,該不該過去看看的侍從們瞧見,俱都是大驚失色,旋即鑼鼓之聲響了起來。

“有強人!”

再一窩蜂衝進內室,卻見阮氏夫人跌坐在地,臉上幾無人色,借住於此的張娘子更是瑟瑟發抖,見到來人之後,終於尖叫出聲!

這是個注定混亂的夜晚。

鄭家的人眼見家主橫死,匆忙去報了官,因為鄭顯宗乃是官身,又是凶殺,難免驚動了幾處衙門。

阮氏夫人受到驚嚇,臥床不起,張玉珍雖是奴籍,卻是府上正經的外甥女,又是凶殺案的見證人之一,此時便代替舅母主事,迎來送往,安置侍從,以待來客,

終於有人傳話過來:“京兆府跟大理寺都來了人!”

京兆府也就罷了,可大理寺……

張玉珍心頭猛地一跳,不安之感大增,臉上不顯,而是問:“大理寺來的是誰?”

仆從道:“是曾元直!”

居然是大名鼎鼎的曾元直!

張玉珍險些驚呼出聲。

誰能想到,一樁入戶殺人案,居然驚動了從四品的大理寺少卿?

再一想,又覺得合情合理——死的畢竟是個官身,且還是升殿官,朝廷怎麼可能不大動乾戈?

忐忑愈發濃烈,張玉珍強行按下,擠出一副高興些的神情來:“既是他來,想必這案子很快就能告破了。”

曾元直到的很快。

得知阮氏夫人受驚之後臥床不起,便使人來請張玉珍:“請張娘子告知我您所知道的事情首尾。”

張玉珍便掩住不安,將與阮氏夫人商議好的說辭講了出來。

盜賊入戶行竊,正好叫鄭顯宗撞上,後者在打鬥中被殺死……

曾元直沉默著聽她說完,道:“我想去見一見阮氏夫人,請張娘子帶路。”

張玉珍心知阮氏夫人膽小,曾元直卻過分敏銳,很怕前者露出痕跡來,遂道:“可否明日?舅母受到了很大的驚嚇……”

曾元直定定的看著她,說:“總不至於連見一面都不能吧?”

張玉珍隻得從命。

阮氏夫人強撐著身體,同曾元直說了幾句話,後者如先前一般沉默著聽了,轉而往案發現場驗屍去了。

張玉珍不想跟著,但是又不得不跟著。

她擔憂露了痕跡,亦或者匆忙之間有什麼沒處置周到的地方,雖然知道跟過去也是於事無補,但她還是忍不住,要親耳聽見最終的結果。

張玉珍滿心戚然。

劍懸在頭頂將落未落之時,最折磨人。

她被攔在了院子裡,曾元直戴上一副長及手肘的手套,獨自走了進去。

鄭顯宗的屍體還倒在地毯上。

曾元直半蹲下身,端詳著那隻穿過鄭顯宗胸腔的燭台,再環顧內室幾眼,站起身來。

他在心底歎了口氣。

屋內桌案擺的端正,三足香爐裡正燃著香,看長短,該是燃燒了很久才對,但是香爐裡散落下來的少量灰燼,卻又否定了前一點。

為什麼香的長短和落下的香灰無法匹配?

因為香是重新點的,又怕香的長短泄露了重新點燃的時間,所以掐掉了一截。

為什麼要重新點香?

因為原先安放在香爐裡的三支香出了一些不能為人所知的變故。

可地上並沒有香爐傾倒殘留下來的痕跡。

這說明香爐是倒在了桌子上。

既然如此,此時桌子卻又擺的端端正正,不是很奇怪嗎?

強人從臥房盜竊財物,又從臥房的窗戶逃走,打鬥的痕跡卻出現在了外室,不是很奇怪嗎?

又是誰在打鬥之後,複原了桌案的擺設,重新點起了香?

曾元直半蹲下身,貓著腰到桌案之下,很快便尋到了他想要的佐證。

短短的一截香灰。

如若桌子果然沒有動過,它是無法落到這裡的。

隻是……

他想起了方才見到的兩個女人。

真相有時候很重要,但有的時候,其實也沒那麼重要。

曾元直吹掉了桌下的那截香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