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內奸(1 / 1)

嚇到了嗎?

其實並未, 江沉白本來就是執行人,心知肚明,而羅非白是始作俑者,張叔反而是臨時猜出的, 默默摁住柳甕翹起來的手指, 在彎腰拿起一塊解屍桌角下面的板磚壓在了其手臂上。

免得其昏迷中亂動。

但多少有點私人仇怨在那。

張叔:“大人這是....”

這柳甕死沒死, 他還不知道嗎?

現在看來人就是沒死。

大人是故意的,一開始就是讓江沉白拿捏力度,不讓人死,但又疑似重傷垂死。

最後跟那醫師串通坐實柳甕不抗杖傷而亡。

大人果然陰險。

羅非白:“你們說現在回去審問張翼之,他會不會交代出更多關於永安藥鋪滅門慘案的事?”

張叔跟江沉白對視一眼。

張翼之現在應該唯恐自己也被滅口了——畢竟在其看來柳甕十有八九已經被人滅口了, 出手如此迅速, 自然也能迅速去對付他跟他的家人。

那自然,他也繃不住此前尚能對羅大人堅守的秘密。

是關於老太爺的事,還是暗殺大人的事, 抑或者是永安鋪滅門案的真相?

不過他們兩人不明白為什麼大人剛剛不乘勝追擊,反而要臨時離開呢?

兩人都說會,羅非白對此也沒說什麼,好像就是很隨性的一個問題, 但她不急著回去, 借著驗屍在這裡待了一段時間門,畢竟對外做戲要坐實了,屍檢勘驗哪有那麼快的, 不得分析分析。

其實三人聊起了兩件事。

“這兩人背後如果有人,而且在張大錘咬出他們之前,柳甕其實並不是很慌,那說明他背後的人是足以撈出他的, 至少足以讓大人您退讓。”

羅非白:“所以本官想知道這縣裡有哪些人是本官需要忌憚的。”

這還得是資曆更老的張叔更清楚一些,江沉白沒搭話。

“其實也不算多,咱們阜城也不算是人傑地靈之地,文曲星沒出過幾個,百年間門能說得出口的,有位致仕的朝廷四品兵部侍郎官,姓吳,但看不上老家,定居上轄儋州了,還有兩位地位比較高且有些人脈跟家底的舉人老爺,曹琴笙與沈安和。”

隻是舉人,雖有做官資格,但比較渺茫,除非背後有人推舉,否則還得繼續科考,直到進士及第。

所以羅非白也沒問這兩人什麼官職,因張叔提起這兩人也隻是以舉人老爺相稱,答案可想而知。

“說起來,沈舉人雖沒做官,但沈家乃是阜城百年大族,自前朝就有進士文官,其高祖父曾官拜前朝儋州知府,後來前朝動蕩,此高祖嗅覺敏銳,提前以病致仕,且放棄儋州定居的機會,反而來了祖輩老家,也就是咱們阜城,就此避開了戰亂,後來新朝立,家族人才出,也有官員接了青黃,到沈舉人這一代雖略有遜色,但其現在還有兩位叔叔在儋州其他縣內擔任知縣。”

沈舉人年歲已是四十多許,其他叔叔還在擔任知縣可見仕途已封頂,但畢竟也是縣令,而曆朝曆代多有流任不赴本土任職的傳統,這是為了避免官員因為是本地出身,在任職期間門大肆為自家老家褫奪好處,有偏私之嫌,所以進士者外派留任各地官職,多不考慮往老家那邊去。

所以這沈家兩位叔叔也未曾在阜城留任,而老太爺祖上也不是阜城人,往羅非白這裡算,其老家祖籍更不在阜城。

彆的若有意外,也必有其他緣由。

說完沈安和,既是曹琴笙。

這次江沉白反而比較熟稔,“這人舉人其實當年科舉功名比沈安和還要好,乃為儋州解元。”

他以為羅非白會驚訝,結果沒有,暗暗猜想自家大人不知在當屆考了第幾名,進士成績又如何。

“可是,其在當年赴京趕考途中意外撞見一場凶殺,為庇護受害者跟凶手搏鬥,被其刺穿了右手手筋,從此不能提筆,於是....”

殘者是不利於科考的,因為根本就不可能給做官的機會。

彆說當時重傷,他都不能提筆,更彆提考試了。

“當時那凶手雖上馬而逃,到底也是救下人了,事跡廣為流傳,當時儋州太守得知此事後,大為讚賞且惋惜,上書朝廷舉薦信,朝廷那邊倒也恩寬,願意讓他以舉人身份任職縣令,甚至可以給選地方,可惜曹琴笙放棄了,回了阜城當教書先生,後來咱們阜城的青山學院就是他創立的,任了山長,是以德行威望很高。”

江沉白之所以對這人有所了解,就是因為曾有舊案牽扯青山院,“一位學生的妹妹在帶著飯食看望兄長,卻在路上失蹤了,我去查,曹山長接待的我。”

“的確是為山間門雅仕,品德高潔,未入官場可能也是好事。”

這話也就脫口而出,張叔飛快瞥過羅非白,咳嗽了下,江沉白才反應過來,低聲致歉。

官場之人多城府,百姓們遠不及他們這些下轄差役乾事等了然,而老太爺那樣的人能有幾個?

就是對羅非白,不論心,論跡,也是不太正道的人物。

對此冒犯,羅非白不甚在意,也算記下了這三人,“還有彆的嗎?”

“還有?哪裡還有啊,大人您可是縣令,那兩人一個看家世根基,一個看人品威望,彆的也隻剩下儋州那邊的上官了,縣內的是真沒有。”

其實張叔想著若非新官上任,不得得罪當地太深,行事略有約束,可能都不需要太忌憚這兩人。

畢竟是一地之主,後有朝廷做保,能做所有實權處置,該是這些人怕大人才是。

“可能也有一個。”江沉白忽然想起了什麼,“那涼山王寺.....”

“閉嘴!”

張叔嗬斥,江沉白頓緘默了。

既然他們提及了,羅非白也不好當一無所知的莽人,於是挑眉:“這個不必你們說我也曉得,我既是科舉中人,又豈不知朝廷大事,何況這事人儘皆知,涼山王啊,曾經的異姓王,後來的叛國反賊,那天我過涼山前,路上遇到的挑擔販子看我書生模樣以為我登山遊玩,提醒我不要去山頂,上面就有涼山王寺,有點避諱。”

這是實話,她沒造假。

閒聊時,她偶爾也不提“本官”。

張叔尷尬,略有忌諱,道:“就是大人您過的涼山,山頂的確就是涼山王寺,始建於建朝時先帝所賜,因是一起打天下的肱骨重臣,封異姓王,開山建宗祠寺宇,榮耀萬丈,後來謀反,先帝暴怒,滅其族,各地清繳,這涼山王寺卻是留了下來,留寺不留人,此後當今陛下登基後讓人重新修繕,且允許香火供奉,後人有所議論,各種原因都有,但想來....其實坊間門一直有傳聞,當今陛下跟涼山王長女年少青梅,素有交情。”

說是交情,也沒人知道到底是什麼交情,而那滅族之事後,那涼王郡主又是何等下場。

他不說,江沉白也不敢說,但民間門跟朝堂都三分清楚。

想來,這涼山王壓根就沒謀反過。

但也有可能是彆的原因,隻是民不語上官,官不論王事。

到底是避諱的。

羅非白這麼狡猾的人自然也沒當著兩人的面大肆議論君主之事,隻是眼底晦暗不明,思緒有些泛空,但還是問:“張家七口人的屍體屍檢可是張仵作你負責?”

“是,我當時查過,的確是死於砒霜,但彆的,小人的水平有限,也不知背後藏了哪些陰詭,大人若要重查,可是要從屍身入手?”

江沉白皺眉:“可是他們今日都下葬了....”

張叔:“還未,按習俗,今日出喪去祖地,明日才是下葬,張氏是大族,今夜是在祖祠守棺,明日午後才能下葬,還來得及。”

喪儀之事慎重非常,鄉下人最迷信,半點不肯攜帶偏差,唯恐壞了風水,遭了報應,這點他們老一輩人最為恪守。

“我更在意張翼之這混賬會吐露什麼秘密。”

他還是在意老太爺的事,有點隱隱督促羅非白儘早逼問張翼之。

可羅非白因為深夜熬著而略疲憊了,才慢吞吞接上之前開端的話頭。

“本官覺得他不會。”

啊?

什麼不會?

“睡吧,明早再問,本官身體不好,不得熬夜。”

羅非白推開窗,看了一眼遠方的夜色。

月明星稀,卻能看到高聳而山脈縱橫的涼山就在北面。

看似很近,又遠若天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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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水村,張氏祖祠果然有人守靈,七副棺槨排排列,端是威嚴肅穆。

但入夜既陰森可怖,山村裡因水汽彙聚,越顯得潮濕陰涼,縱然張氏算大族,宗祠修建大氣,並不漏風,這到了夜裡也是火爐子燃著也不夠暖人。

“柴火還有嗎?再添點,真冷啊,這都三月了,咋入夜還這麼冷。”

“咱這邊挨著淮水,本來就水汽重,風大,不奇怪,誰讓你不多穿點。”

“我這不是胖嗎?省得你們這些混賬老說我大腹便便胖如球,我就少穿了點,誰知道這麼冷,還好阿爹跟張二叔他們沒來。”

守夜的人除了張家二房,既張作穀一家輪一人,彆的便是宗族其他遠親出兩個,既是禮儀,也是宗親之義。

今夜守靈三人,俱是青年,身體扛得住。

但後半夜有點打昏頭了,相繼趴伏睡著。

火爐子劈裡啪啦燃著火星。

棺槨靠著祖宗牌位的一端黑暗未被燭光蔓延到,上梁垂掛的禱祭白幡隨著夜裡冷風微微動,時不時掃過棺槨首端。

突兀!

一隻黑乎乎的手抓住了白幡。

五指粗糙,指甲蓋黑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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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淩晨。

羅非白手裡拿著李二一大早從市界上買來的蔥油餅吃著,一邊看著面前再次被提到刑房的張翼之。

後者剛被上過藥,神色比起昨晚鎮定許多,當羅非白問他可否記得昨晚提起的什麼滅門案。

“大人,小的重傷,腦子昏聵了,實在想不起往日案件....”

羅非白吃餅的動作停了下,又繼續吃,“板子打你腦子上了?”

“倒不是,就是虛弱。”

張翼之一副昏昏欲睡閉上眼的樣子。

張叔等人看著都來氣,心裡也吃驚:這狗東西果然反口了,怎會如此?

張翼之死豬不怕開水燙,羅非白也沒多說,吃完餅起身出去了。

依舊趴著的張翼之看著他們走遠了,不見影子,才觀察周遭,發現沒人注意,才默默伸手往草堆裡摸了摸,將裡面藏著的紙條拿出,撕碎了,再藏進去。

牢中岔路筆直,各有縱橫,他們走的時候,也未察覺拐角裡有個人影站著,似乎正常巡邏值守,又不露鬼祟。

羅非白順道去了女牢,把多的一個餅給了阿寶。

“哥哥?”阿寶被張叔幾次提點要叫哥哥,算是改過來了。

女獄長行禮後提及阿寶力氣大,閒不住,已經可以幫她們弄些活計了。

“也不知好好的女娃子,怎的力氣這麼大,這十裡八鄉都沒見過幾個。”

羅非白笑了笑,“世界之大,總有些能人異士天賦異稟的。”

“也對,聽說早年間門還有些根骨軟韌的能把身子藏進小小的箱籠,用作法術表演,可是神奇。”

“也有吃了毒藥,有些人即可斃命,有些人命不該絕,實是命數,也是人之天賦吧。”

在牢裡這種地方,什麼人都能見到,消息千奇百怪,這些女獄卒可是能聊。

羅非白讓阿寶再待兩天出去。

阿寶倒是無所謂,目送羅非白走後,默默吃著餅,吃完又繼續乾活,閒不下來。

阿爹阿娘教過的,誰給她飯吃,不打她,不罵她,不撕她衣服,就一定是好人。

這個身子軟軟跟棉花一樣的哥哥,跟這些姐姐嬸嬸的,都是好人。

好人真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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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衙門,得去張翼之老家那拿小冊子,為趕時間門且避免被人追蹤,在沒了那倆惡賊作威作福後,連縣衙馬肆的駿馬都有資格騎乘了。

三人在選馬,中間門江沉白問出昨夜留在心中的疑惑。

“大人昨夜不急著逼問張翼之,又故意用柳甕的事去吊張翼之,目的不僅是看他能吐露多少秘密,也在看他是不是依舊不肯吐露隱秘?”

羅非白站在馬廄外,似乎對這裡的濃烈異味有所嫌棄,用手帕捂著鼻子,看了他一眼,悶悶道:“他是捕頭,刑房裡面就我跟張仵作,又沒有什麼孔洞可竊聽,他還能不知道當時不會有人知他泄露嗎?然而他當時忌憚非常,各種打量,我當時就懷疑他懼怕的不是有人竊聽,而是一旦他說了什麼,本官這邊有所命令異動,他上面的人立即就能察覺到——也就是說衙門裡可能有那人安排的眼線,是用來見識他跟柳甕的。”

如果她是那背後的人,也不會全然放心這兩人,畢竟不說老太爺的死是否存疑,至少暗殺她這個現任縣官是兩人操辦的,這樣的下屬一旦被控製,既把這罪推到任何人身上都是重罪,那人不可能不防著。

江沉白跟張叔吃驚。

張叔恍然,脫口而出:“難怪您不急著去逼問他,莫非是在等那人暴露?至少他一旦改口,就說明那人肯定跟他接觸過,反推回去查人即可。”

江沉白拉著馬韁,回憶著,低聲道:“小五,陳廝,這兩人負責抬他回牢房,但那邊牢獄巡邏獄卒也有兩人,老王跟許赫,本來還有灶堂送飯的人,但大人您回歸後,因為裡面都是張柳二人的親族,為的就是吃衙門的公家飯且克扣油水,被您一並擼掉的,也免得他們懷恨在心下藥坑害,那邊就暫時停工整頓了,未有送來飯食,都是李二暫時負責采買送飯,所以還是這四人嫌疑最大。”

內奸在,查什麼都在對方預判之內,自然得用點手段把內奸揪出。

“我這就回去查?”

羅非白:“不用,那邊牢門鎖死了,鑰匙你帶著,飯食不用送,等咱們晚上回來路上隨便買點送去就行了,順便那會也讓醫師換藥,既沒了接觸的機會,又不進食,也就無人可以越過牢門殺他。”

“至於消息,傳了最好。”

兩人頓悟:她已安排人盯著,這四人但凡傳消息,因為邊上都有其他關押的嫌犯,他無非趁著昏暗無人察覺悄然扔紙條什麼的。

而且隨著他們開始查永安藥鋪的案子,那邊總會露出馬腳,現在就看誰更忍不住了。

這也算是熬鷹吧。

反正她不急,好像又有點著急。

“走了,彆耽誤時間門。”

張叔:“大人是怕張家那邊下葬得早嗎?應該不至於,張家大族,不會如此魯莽,就算有些人想,其他張家人也不願意的。”

“也不全是下葬的時辰,到了你們就知道了。”

兩人不解,但也不敢耽誤,立即加快速度喂養馬匹。

江沉白把馬拉過來後,問弱不禁風病懨懨的自家大人會不會騎馬,要不要他帶著。

“君子六藝裡面有騎射,你說呢?”

羅非白語氣淡淡,似有傲矜之意,張叔跟江沉白面露慚愧跟欽佩,一邊眼睛發亮等著看自家大人威風禦馬。

等了一會。

大人不見動彈。

羅非白雙手負背,遙望遠方,語氣寂寥,慢吞吞說:“最近本官的身體不太好,你們也看出來了,所以非要我明說?”

江沉白忍著笑,抬手撐著,“是小人愚鈍,大人,請上馬!”

羅非白睨他一眼,嘴角輕瞥,但手掌抵住對方手臂,可算是借力而上。

“大人小心些,這馬有些烈.....”

江沉白還想說些什麼,卻見上馬的人衣擺飛揚,一把拉住韁繩,馬兒嘶鳴,抬蹄落踏,繼而飛奔而出。

矯健君子郎,禦馬馳街,不見影而青絲飛揚,才是真正風華臨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