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樣(1 / 1)

案件其實已經明朗,羅非白反而比此前多了幾分愁緒跟晦暗,坐在矮凳上抬眸望著對面靠著牆挾持江河的端莊婦人,沉吟些許,道:“我也隻是一介凡人,未必通人間因果,而這世上最大的意外其實就是人心,人心就是最大的意外——若說趙鄉役可能是因為心有惡意,圖財圖色,你卻是坐守江家財資的,不必如此冒險,且我今日也算聽了村民一些碎嘴子,加上老江家明明家底不錯,也有兒子,卻要另給小女找贅婿,若說是糟踐女兒,又給錢財房產,這其實不符常理,加上你們夫妻無子,我猜你那公婆早知你們不會有子嗣,一開始就打了主意讓自己的小女兒招贅一個沒有根基的男子,生一個孩子再過繼給長子,但拖到他們故去,這事也沒辦成,是因為江茶不願意吧。”

“而你如今才發作,必是最近有了突發的意外,你不得不破釜沉舟。”

這件事太驚人心,以前無人知,除了在場的江家人....江河是知曉的,他表情苦澀,而江鬆卻是臉色微變。

隻有極少數的人察覺到羅非白提到——那邊那公婆早知你們不會有子嗣。

這話似乎意有所指。

這兄妹各夫妻前後成家相離多久來著?應該差不太久,那江家老夫妻若在江茶成婚前就有所謀算,就是早認定林月不能生,那一開始必不會聘娶啊。

張叔跟江沉白交換了眼神,眼裡有驚疑,若是反推林月破釜沉舟的異常惡行,必有天大的意外跟怨恨....莫非是.....

林月雖是發問,卻被羅非白所言震動了,木然神情似哭似笑,最後眼底微紅,歎道:“果然,這世上隻有我這般蠢笨的人才會被誆騙成這樣,若是早早就想明白,也不至於如此.....”

“久病成醫,吃了二十多年的藥,晨昏定省,從不懈怠,便是不識字的也懂了一些藥理,那風茄可用也是我偶然得知,連藥量都心裡有數,醫師都說我天生如此,合不該如此看不開,是藥三分毒。”

羅非白聽到這裡,手指微微曲,緊貼了因為水涼而涼的杯身,但在燭火暗沉的地方,另一隻手摸到了衣內的藥瓶,也隻摸了一下就鬆開了。

江鬆面露無奈,“阿月,我知你這些年辛苦,可我也說過對此不強求,甚至阿茶那邊不願意,我也沒有因此不滿,且不給收她家糧食,兄妹一場,不至於,你我夫妻一場也不至於,我實在不懂你為何如此.....”

不少人聽著都替他難過,越發覺得林月癲狂,有些漢子冷眼看著,仿佛在看一惡鬼羅刹。

奇怪,這羅刹竟還笑了,笑得分外燦爛又詭譎。

“你可知我是如何發現的嗎?夫君。”

“我有孕了。”

林月說完這句話,滿意瞧著這些人幡然變化的神色,也含笑瞧著臉色最為難看且身體虛軟跌坐在地上的江鬆。

“倒也不是我不守婦道,或者非要以此來驗證我是否能生。

“姓趙的來廠裡辦事,趁著我醉酒昏沉奸汙了我,當時我不敢聲張,倒也想過求死,也就猶豫那麼一些時日,就發現了這事。”

“你猜我當時是如何想的?”

大抵連她自己也說明白了,一如她現在的申請,看著江鬆的神色木然,眼裡又含著笑,似顛非顛。

江鬆低頭不語。

“你們這一家子都知道,早知道,卻騙我這麼一個外人,這麼多年啊.....我一直以為自己不配為女人,結果....發現自己連人都算不上。”

娶她是因為早知道她是孤兒,好拿捏,無人可撐腰,隻能接下這苦果。

隻為保他們的兒子。

“江茶不就是因此死活不肯過繼兒子嗎?她不就是拿捏著這件事,等著吃絕戶嗎?況且.....”

“我若有孕,瞞不住了,豈能留我。”

因為有孕,求孩子若求甘霖的林月定是舍不得流掉它的,但一旦留下它,江家兄妹知內情,一定不肯容她。

張叔此時也算了然前因後果:“所以你就要殺了江茶?”

江鬆抬頭:“她是我親妹妹。”

林月:“我知道,我也不是隻想殺她,肯定要連你還有陳生一起除去的,隻是早晚的事,這樣一想,你是不是更好接受一些?”

“你當我最惡心的不是你?”

江鬆臉色煞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舅母,娘親她不知道這件事。”

什麼?

林月本在厭憎江鬆,恨不得看後者痛苦不堪,屈辱不已,一如她這些年遭受的非議,可是被身前抵著咽喉的江河一聲言語給驚住了。

江河紅著眼,顫著哭音說:“娘親她根本不知道,見了村裡人說你壞話,她都是製止的,在家裡,她也曾與我說過:說你極好,也很辛苦,還說外公家那邊之所以還肯收糧食,也不全然因為我或者大舅,也是因為您才是真正管著酒廠的人,讓我長大了以後好好待你。”

林月嘴角下壓,並不是很信,“她不肯過繼....”

連江鬆都不信,倒是薑婆等村裡人知曉一些,因為確實被阻過一些非議,至少當著江茶的面,村裡人是不提這事的。

江河:“一來父親這樣的人勢必會糾纏,想要勒索一大筆錢財,娘親她早就知道,不想讓他得逞,況且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將來過繼了,有了繼承權會不會回報後代您跟大舅,娘親也覺得不必如此。二來當初一開始她就是不要外公相幫的,是外公不肯罷休,還想過繼之事,而娘親為著我讀書,父親不頂事,田裡那些買賣根本不足以支撐所需,她隻能認下,為此她一直覺得虧欠於您。”

“.....她說她也姓江啊,也想為人立世,而非隻為兄長過繼子嗣的一介傀儡。”

後面那句話,江河或許從前不懂,畢竟他生來既是男兒,但女子人家哪個不懂呢?

婦人們低垂眉眼,一時無言。

林月一時茫然,從愛恨厭憎江鬆的強烈如風暴過江岸後的廢墟頹靡,最後淒苦一笑。

眼裡一直盛滿的淚隨著燭光落下來。

“原來,一樣啊。”

這話也不知是說她跟江茶一樣,還是說她跟江家老夫妻跟江鬆一樣。

人心,果真是最大的意外。

變化莫測。

“羅公子,多謝了。”

說完,她推開江河,江河一怔,江沉白動作迅速,然還是慢了一步。

那簪子已插入咽喉。

若是自戕,如此已儘夠了,那簪子入得深,她常年食藥,通藥理,自也知道摸準脖頸管徑,主求一擊斃命,絕不拖泥帶水,可她又想這麼罷休。

趁著手中餘力,睜大眼,含著笑,多年辛勞跟苦悶養出的歲月紋路在消瘦的臉頰上堆砌一起,而手掌握緊的簪子拔出些許,讓尖端便於劃切,最後再狠狠一劃。

撕裂皮肉,滾燙的血水噴濺而出。

血滴如灑花,點點飛星。

那熱意泛著蒸騰的白氣,比桌上已涼的飯菜可是暖人幾分?

被按跪在地上的趙差役跟坐地慘淡的江鬆茫茫然感覺到臉上一片腥熱,惶惶閉眼。

他人衣物則見了斑斑點點。

破夜尖叫中,脖頸被嫣紅染頭,而身前泛白的布料也開始濕透,林月緩緩挨著牆倒下,雙目直面前方,眼裡含笑倘淚,與她對視的羅非白不知何時已經將杯置於桌,微低頭,眼裡帶著幾分靜默。

她低了頭,是因為知道林月最後看著的不是自己,也知道這人嘴唇微微動,似乎在茫然看著遠處說些什麼。

邊上的江河呆呆看著她,耳力好的他依稀聽到了稀鬆幾個字。

對....不....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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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亂的正廳,跪地的惡徒,倒下的妄人,敞開的內臥門簾,靜坐在地垂首如默的似玉公子,停屍一日早已淒涼的平常婦人。

在這般混亂中,早已嚇傻了的林老太太閉著眼,不知為何隻嘴唇哆嗦著反複念念一句話。

多子多福,多福多壽,多.....

羅非白抬頭,轉頭看向正廳屋外,過了薪炭泛紅的院子瞧見遠方涼山山巒脈線正托舉著明月。

這一夜,顛倒繚亂,貪嗔恨惡,最終怨憎會、愛彆離,但始終月色空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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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夜,江沉白在趙鄉役家裡找到了那件外衣,趙妻不知何事,家裡孩子也的確多,但多在睡覺,江沉白看趙家二老面露憂慮,他便未與趙妻說明,隻拉著趙父到邊上言談一會,後來村長來了,趙父蹲在地上許久沒能起來,最後也隻狠狠一拳頭砸在地上,再站起,雙膝顫抖。

“就當,以後沒這個兒子了,我們家絕不喊冤。”

他不是傻子,知道這個衙役其實已經不需要那件外衣作證了,但還是來了。

江沉白想起臨行前羅非白的提醒,抬眼看他,淡淡道:“另一犯人已認罪自戕,之前也指認了他,他自己也已認罪,你們喊冤也隻是徒增煩惱,若我是你,絕不會這麼愚蠢,連累孩子。”

趙父心裡一驚,似懂非懂:算是提醒他帶著老婦跟媳婦孩子換一個地方住些時間?以避近期麻煩,免得讓媳婦孩子受累.....其實也不算是這些官差擔心他家上訴喊冤惹麻煩,本就是鐵案,沒得辯駁。

那就隻為提醒了,畢竟孩子實在是小。

說完,江沉白拿著證物走了,村長拍了下那趙父肩頭,很快跟了上來,問江沉白要不要考慮跟其他差大人去他那院子裡住一晚。

江家....始終是晦氣了一些。

江沉白婉拒了,隻說來來去去徒增麻煩,而且他們還得看著屍體。

村長:“那羅公子呢?”

“他的事,你該去問他就是了,何故來問我,莫非她已拒了你?”

“自然是,羅公子也不願意麻煩。”

“那你找我無用,我可做不得她的主。”

村長點點頭,“那我倒是看出來了。”

江沉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