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謀(1 / 1)

王五此前彆抓時已是嚇得屁滾尿流,如今被帶到眾人面前,自知無從辯解,再聽小書吏此話,臉上頓見漲紅。

張叔倒是平靜,掃了他一眼,“這時候還不說,看來一來不知律法研判的嚴峻,有僥幸之心,二來是對方允諾的好處太多,讓你想著也許得失相抵還能大賺一筆。”

“那我不如告訴你,為殺人犯做偽證外加事後忤逆上官調查破壞罪證,栽贓他人,如此惡劣,罪同主力幫凶,半同罪,若主凶死刑,你最低也得罰沒家產,且黥刑鑄城至無期。”

聲詞鏘烈,嚇得在場村民臉色肅恐,那鐵匠更是兩腿顫顫,邊上官差都提拉不住,噗通跪地,張手便指著一人,“大人大人,我告罪,我告罪,我是被人蒙騙的,可不知這人是真凶,陳生!你個狗雜種!說是阿茶偷奸摸人,對你不起,我這才憤慨,且你以十兩財資哄騙我,說隻是趕來消除下痕跡,並無惡事,我這才幫你,天呐!大人,小人天性愚鈍,不知深淺,被這等惡徒哄騙,實在非我所願啊...”

他就地磕頭求饒,聲淚俱下,其家人聞訊趕來,也是一通求情,有強壯者眼看著家中主勞力被坑,憤怒不已,單手將臉色煞白欲逃走的陳生攥住摁倒在地,罵罵咧咧。

自古以宗族為單位,娘家,本家,男丁總被看重,而男丁中正當壯年且有一技之長的一家之長又被宗族認為是最不可缺的存在。

鐵匠在他們家那邊實數是要緊的人,眼看著這就要被摘了,還要掛上罪名,這讓他們宗族都有點抬不起頭來。

但又不能埋汰自家人,可不得怪罪人?

這該死的陳生!

“你個入贅無嗣的燈籠貨,巧言哄騙我家兄,害我一族,該死!”

諸漢子怒不可遏,恨不得將身子骨薄弱矮小的陳生打死,還得是官差出手震懾住這些鄉野村夫。

至此,證據有了,人證也有了,真正的嫌疑人也有了,這小白臉的罪名自然洗清了。

也算是皆大歡喜,就等著陳生跟鐵匠招供了。

鐵匠自然是無二話的,他是被現抓的,且張叔也不算謊言欺詐罪名,但也緩和了下語氣,談及坦白從寬以及交代他人罪證可以減罪些許.....也許不用流派外地,亦可恩寬。

正好此時去往私塾的李二等人帶來了私塾先生,說是昨日確有小童提過有人疑似落水,他當時隻當小童頑劣撒謊,並未上心,官差驗查,他剛就帶人去了小童家裡細細詢問,得到了確證的口供。

“那小兒還說他依稀瞧見驢上落下的人影並不壯碩,身量單薄,像個女子似的。”

眾人齊刷刷看向羅非白,後者抬手微撫頸,淡淡歎息,似乎也是久為次等議論所累。

江沉白瞧著這人撫脖時纖長可見的柔白指長,彆開眼,暗道:那小童倒也不算平白議論他人樣貌。

如今此人也算洗清罪名,且有功名在身,在縣上背後若還有人,實是得罪不起,眾人也不敢嘲笑,很快都移開目光。

最重要的是這鐵匠已鬆口。

鐵匠渾然不顧慘白臉色且給他使眼色求饒的陳生,一嘴如簸箕,一口氣把臟的臭的全倒騰了出來。

“就是這陳生使喚我來掃除這些痕跡的,且那晚他壓根不在我那談什麼生意,這沒用的東西,吃著他老婆娘家的好處,到處掛著做生意的名頭,實則處處嫖妓,昨晚他就不在我那兒,還跟我說不能讓人知道他去玩女人,否則對名聲不好,我便答應幫他,誰知他是這貨色,大人,我可真不知道他殺妻栽贓,實是小民愚魯,天性善良,慣把人想的太好,讓我做啥就做啥!”

這話說的,不少村民暗自撇嘴——平常跟這鐵匠買把篾刀都得比城裡的貴上幾個銅板,美其名曰省了鄉親趕路去城裡的功夫,有那時間都可以做做點活計掙錢了。

現在倒是說自己愚魯純真了?

想來那陳生私底下允諾此人不少好處,不然誰家閒人願意攤這渾水。

陳生的不在場證明眼見被抖摟乾淨,足見其殺妻嫌疑巨大,甚至可以板上釘釘,哪裡還顧得上栽贓羅非白,現下隻要他說不出當晚在哪,那就....

“我我我,那晚是...是去找女人,就春玉樓,就那兒,我絕不騙人!”

“真的,官差大人,我沒殺人,我真去了那兒,我經常去的,那邊的姑娘都認得我,您一說,她們保管都知道!”

陳生生性懦弱,雖因入贅平日裡為了撐場面對外宣稱事業有成,實則無甚手藝跟眼光,且貪財好色手高眼低,這類人偏也是最軟的那種,眼見局面不利,雙膝如斷骨,直接噗通跪下,拉扯著江沉白的衣擺求饒,那模樣竟似三歲小童苦求爹娘似的,如泣如訴。

村民本譏誚嘲諷,忽被一人打斷了。

“禁言,帶回去查。”

聲音出奇清冷,若冷玉擊水石,突如其來的。

江沉白晃神些許,目光側移,正瞧見剛剛局面逆轉反而默言的羅非白,後者此時一改此前巧言且張勢的派頭,本就蘭芝俊灩的臉龐似被涼水清潤過,越顯得清貴沉勢。

眾人一靜。

似察覺到異樣,羅非白暗哂,瞟過江沉白等人古怪表情,默了下,神色溫轉了些許,不急不緩但帶著幾分坦然:“我餓了,我覺得剛剛路過村口的那檔子豆腐攤不錯,也不貴。”

她說也不貴的時候,鄭重瞧著江沉白。

江沉白覺察到,神色驚異。

見鬼了。

還有嫌疑人敢問官差買吃食的。

雖說她現在已算不得嫌疑人.....

江沉白也就是一走神 ,忽聞張叔咳嗽了下,也才恍然意識到有人來了。

不遠處少年在他人指引下快步跑來。

舞勺之年,青澀似白飛楊,束發之巾羽隨風而動,因長久疾步或奔跑而氣喘籲籲,汗濕衣襟領,瞧見人頭攢動包圍處,憑著幾分聰慧,忍不住呼喚:“阿爹?”

還未見人,聲先至。

江沉白也才察覺,看著羅非白隱約想:是因為瞧見了陳江二人之子來了,不願讓其見到其父不堪的一面,這才喝止眾人羞辱陳生嗎?

如今的村民雖說對陳生有幾分嫌棄,但更多幾分對這少年人的惋惜,很快噤聲了,也讓開路。

本以為陳生此人會面露慚愧,誰知這人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死命纏住親子的衣擺,讓其為自己作證未曾殺妻.....

他此前聲量可是不小,滿嘴嫖妓,就為自救,弱冠少年尚知臉面,又在這麼多人圍觀下。

人心多變,他日敬其榮耀,今日辱其失勢。

待往日讚譽有加的少年江河何嘗不是呢。

生父如斯,不為母求真相既是忘恩,若將父問罪又是不孝,如何處之?

一身的罪。

讀七書三經,白日頌雅風詩文,夜裡默史學文絜,但頃刻間,尚算聰穎的他就在十步之外以其生父之狼狽,窺見往日村裡大人長輩之鄙夷。

大抵連張叔等人都瞧見了江河的單薄身子生了顫栗,心有憐憫,張叔正要說些什麼。

清秀臉龐青紅交迫,江河突然重跪在地。

“還請官差大人為我母親查清死因,若有真凶嚴懲不貸,若有冤屈,亦請肅清。”

張叔等人微有驚訝,神色古怪,村民們則是竊竊私語......

這話也未知其是否為其父求情,不過那陳生憤怒非常,怒目瞪圓。

大抵在他看來沒有絕對維護他這個父親,就是當兒子的大大的錯誤。

陳生不滿,用力攥了江河江河的手臂就要責罵他,卻聽後面其他哭喊聲響,他一聽便覺要糟。

江家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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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家老父母於五年前接連病故,鎮上宅子住著的是其子也就是江茶弟弟江鬆與其妻林月。

到場後,暫且不說倆夫妻於此真正確定噩耗跪地苦求的場面多淒涼,後兩人在江沉白詢問下帶著鼻涕眼淚寥寥幾語說出是趙鄉役去了縣衙叫人之時也讓同行的村裡人去喊了江茶夫妻之子江慎與江鬆夫妻。

這三人是隨著村人一起回來的,但腳力不如衙差們,且前後喊人也耽擱了,是以來得比較慢。

又似來得剛好——正撞上陳生暴露罪行。

不管江家人怎麼想,反正縣衙的人與村裡人都是這麼想的。

這殺妻凶案大抵是要收尾了。

縣衙的人是真的忙,李二等人本來就是剛忙完事回衙就撞上趙鄉役,本想著來看一眼把抓現行的犯人帶回去就可以完事,哪裡這小村溝裡還能出個殺妻且抓路人頂罪的能人,好生忙碌後心頭一鬆,頓覺饑腸轆轆,便帶了幾分凶氣拽起了陳生,要帶去衙門問罪,正好去查那春玉樓的事兒。

但人正要帶走,羅非白卻說:“現在就走了?我的驢怎麼辦?”

誰還管你的驢啊。

但江沉白發現這人是盯著陳生說這話的,眉眼間沒有洗清冤屈的歡喜,倒是多了幾分思慮的意味。

難道......此案還有其他變故?此人察覺哪裡有異?

江沉白本就是年輕衙差的小頭目,自有幾分精明能乾,雖是寡言,但擅察言觀色,從羅非白自證清白到悄然找他設下一計抓了鐵匠,足可見此人之敏銳。

後者所言“捷徑”不是證明她自己清白,而是直接陳生兩人都給一並拽出。

“他的官憑路引且在這陳生手裡,若是丟失了,恐是難以行路,也無法證明身份,不好立足,實非小事。”

張叔緩聲說著,語氣待之前客氣許多。

李二等人本是不耐,此時稍猶豫,欲言又止,江沉白道:“李二你先跟村裡借一驢先回城裡查春玉樓那邊的事兒,我等暫留村子查於後的事。”

李二心裡一喜,知是自家兄弟憐惜自己,先回了城裡,自是能在城中先吃點撐肚子,好過在這破村子裡吃什麼豆腐。

“好嘞,我這就去,阿白你可得好好請羅公子吃下豆腐。”

他喜滋滋跑了,沒半點心眼,張叔面上吹胡子瞪眼,江沉白則是眉宇間如夾蒼蠅,還飛快打量了羅非白好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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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還是去吃了豆腐。

豆腐攤上,羅非白默默擦淨了桌面,低聲對江沉白說:“江兄若是真要請我吃飯,其實可以不吃豆腐的。”

江沉白:“不是你說的吃這個?”

羅非白:“我以為你不請來著。”

這什麼嘴臉,就這還讀書人....得隴望蜀。

江沉白不理他,且冷瞧著對面坐著的陳生,他跟張叔之所以要帶著這位一起吃飯,就是想抓緊時間撬開他的嘴,彆是今天入夜了還收不了犯人口供,若是罪證留了空隙,城裡師爺那些人又能出幺蛾子了。

城裡事多,他們實不想在這裡耽擱。

可惜,這陳生看著是個軟慫的,竟是滾刀肉,愣是死活嘴硬不認罪,喊著春玉樓的姑娘能為他作證。

江沉白跟張叔撬不開他的嘴,吃豆腐的神情都像是在乾吃白蠟,惹得那豆腐攤老板實是惴惴不安,好在羅非白吃了幾口填補了腹中饑餓,忽提了一句。

“陳生,你個子矮小單薄,體力不佳,那幫你抗了昏迷的我安置在你家榻上的人,是王虎還是誰?”

陳生瞳孔震動,臉頰肌肉不斷顫抖,而王虎在另外一桌被看壓著,憋屈惶恐,不知自己下場如何,一聽這話,頓時如被蛇咬,連聲叫喊:“不是我不是我,真不是我啊大人。”

喊誰大人呢?

這王虎也是被嚇傻了,幾次看羅非白鎮定自若查探線索,張嘴就來,但也沒人糾正他就是了。

他們都注意著陳生的明顯反應。

果真還有人幫著?

眾目睽睽,陳生如鯁在喉,戰戰兢兢,他緊張之下嘴硬道:“胡說,就不能是我自己扛的?不是,我沒有,我沒乾這些事,是另有真凶!”

羅非白:“好,就是你扛的。”

陳生快哭了:“不是我....”

羅非白:“那就不是你,是王虎。”

王虎:“陳生,老子宰了你!大人,我有冤啊,我要指證他殺妻,還要指證他有意殘害秀才舉人進士大狀元.....羅公子,您到底是什麼功名?不管了,反正他害的就是您,我都門兒清,他就不是個好東西,還騙我!”

為了給陳生網羅罪名,先下手為強,王虎一個鐵匠滿嘴胡咧列,都快說到陳生意圖牽動全村破壞朝廷有功名之人意圖謀反....

聽得人頭疼,但陳生又怕又恨,尤其是羅非白這廝端著半碗豆腐轉頭問張叔,“即便我無功名,按朝廷法度,這汙蔑陷害罪得打八十大板再坐刑三年,而我有功名在身,既若隻是秀才,也得罪加一等,少說五年,可對?”

這還真不是串謀騙供詞,張叔也算據實回答,摸著胡子道:“對極,還得據家底罰銀。”

歹毒如這羅非白,還斯斯文文回頭問陳生:“陳生,你可有私財?怕是沒有吧,江家還能為你出錢?”

最後一問堪稱羞辱極致。

一個入贅的,殺妻栽贓,還想著讓本家出錢賠款?

陳生本就是死扛著,如今被逼到絕路,臉色灰敗之下,欲言又止。

羅非白看出他已崩了防線,也不急,往剩下的豆腐裡加了一點醬料,慢吞吞補了一句。

“王虎,他允諾十兩,給你了嗎?”

王虎此時才算是憤怒至極,“沒有!沒有!他害我啊!”

其他人聽著都心酸。

辦事了,但錢還沒給,就一空手套白狼啊?

羅非白就知道沒給,否則王虎不至於做了偽證後,後面還膽大到在官差趕去的路上還敢提著鋤頭毀滅證據,萬一有腳程快的官差,他就是自投羅網。

這麼做,不外乎已經上了賊船,要麼陳生要挾不乾就一道死,要麼就是錢還沒到手,實在不甘,莽性上來就博了一把。

既沒給錢,說明陳生這人果然擅口舌哄騙,且也的確財資薄弱,錢財都在江茶手裡頭,或是在江家那邊。

“你以十兩誘王虎,但手頭缺錢,力行誆騙也得美言撇清自己,但這人不一樣,實際替你扛人栽贓,且必在入戶後就能瞧見江茶已死,豈會不知這是最大的罪孽,恐怕百兩都不足以驅使此人吧,而你家能有百兩財資?村裡人能不知你家底細?那此人不論是男是女,必性子糊塗,天性無邪,且不通男女之事,隻任你差遣,這樣的人要查訪起來估計也不難,等幾位差大人吃完豆腐回你家那邊再看看後山跟前院是否有沉重的腳印,即可斷人身高體重,再一甄彆。”

其實她猜測是對方為女子,且生性恐有智殘,否則在剝她衣物甚至接觸軀體的時候,合該有所舉動,或將她為女子的實情告知陳生,然而陳生一無所知,可見這人是個糊塗的,壓根不分男女,亦不曉得她為女子對於陳生的計劃有多大的妨礙。

但在這,羅非白並未指證對方為女子,免得他人反推敲她為何如此斷定。

而這人也是一定要拿捏在她手裡的。

也是出師不利,剛來此地就出了這個紕漏。

“找到人想來也很快,陳生,記住了,你坦白從寬減刑的機會可隻有這麼一次,也隻有這麼點時間。”

陳生怔了怔,“我不會死?”

他想說若是斷定自己殺人,豈能不死?

江沉白跟張叔明知必死,卻不懂羅非白如何誆騙此人。

筷子將豆腐跟醬料裹拌出了顏色,羅非白瞧著他輕輕一句,“一看就知道你沒怎麼坐過牢,幾個官差招呼你一個,跟同時招呼幾個疑犯,那豈能一樣?你看現在有了你,王虎是不是就不用被針對了?”

又被點名的王虎如喝了黃蓮水。

其他人表情頓時一言難儘,而陳生迷茫後恍然大悟,且也迅速意識到了:他可以推罪名給那人。

張叔跟江沉白聞羅非白這般遊說,心裡大驚,更是不滿,這不是讓這陳生推罪給那人嗎?

她不知後果?

好在兩人都算有些城府,不滿之下也狐疑這人是不是另有懷疑,想通過抓住那個幫手再來作證陳生死罪。

陳生果然意動,正要開口。

“啊,這位小官人,您提及的可是陳生那個胞妹?陳阿寶。”豆腐攤老板一直豎著耳朵呢,聽了大概,脫口而出提了一句。

此時也在吃豆腐的趙鄉役聞言抬頭,似恍然:“啊,是有這麼一個人,我想起來了,好啊,陳生,你倆兄妹竟合謀害人!”

眾人一驚。

羅非白眉梢微揚,瞧著陳生:“減罪的天大好機會,你錯過了啊,陳生。”

陳生如遭雷擊,後悔不迭,急慌慌說:“彆彆彆,我還有話說,我知道我妹妹住在哪,她就是真凶,讓我回去找她,我一定讓她認罪,我.....”

但此時羅非白反而放下筷子,手指虛空指著陳生的嘴利落一劃,脆生生一句。

“封住他的嘴。”

江沉白也不知為何自己就聽從了,真把陳生的嘴給堵住了。

沒再給他任何狡辯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