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點名道姓的蘇從斌一字一字,從喉嚨裡擠出音來:“回皇上的話,臣認治家不嚴的罪。”
武帝聞言掃了眼認罪頗為痛快的蘇從斌,雙手慢條斯理的將文章翻個頁,邊谘詢著:“錦……罷了,刑部你來說說,治家不嚴按律該如何處理?”
本就跪地的刑部尚書差點想罵聲國粹。
但沒辦法,武帝的習慣,點部門回應,就是在點部門的職權。
他們刑部《大周職製律》規定是掌天下刑罰之政令,凡律例輕重之適,聽斷出入之孚,決宥緩速之宜,贓罰追貸之數,各司以達於部。尚書侍郎率其屬以定議,大事上之,小事則行,以肅邦犯。直白點,便是權衡適用哪條法律,是從重處罰還是從輕處罰。
可今日這事,他不能斷啊!
白紙黑字寫得都清清楚楚,“大事上之,小事則行”!
以堂堂超品榮國侯的身份,哪怕治家不嚴,那都得三司聯合查清楚。將搜索的證據原原本本呈送,且不能形成任何處理意見,必須交給帝王決斷。甚至奏章中還得附帶適用勳貴的免罪條例。
沒辦法,禮法就是這麼規定!與國同歲的尊貴!不服,回到開國之初找太、祖爺叫板啊!
刑部尚書憤懣著,眼神飄向左都禦史的眼神都帶著些不善。帝王重錦衣衛後,他們三司也就能彈劾百官的督察院還有些權威。像他們刑部和大理寺,隻能負責處理各地平民刑獄案件了。
但客觀而言,武帝爺把政治鬥爭這一串案件交給錦衣衛,他們是輕鬆的。不用太費腦子,更不用擔心自己什麼時候招惹了仇,卷入爾虞我詐的政鬥中。隻要踏踏實實辦案,得空了,兩部門還能坐在一起喝茶品茗聊聊祖師爺宋慈的《洗冤錄》,進行法辯,甚至得閒了,他們還能跟太醫院一起聊聊身體檢查之道呢。反正太醫院醫活人,他們查死人,但追根究底都是在人身上動刀子。
想想,這日子過得多美好啊!
“回皇上的話,”刑部尚書緩緩籲出一口氣,叩首稟告:“我刑部按著《大周職製律》規定職權……”
將刑部職權字正腔圓念了一遍後,刑部尚書叩首:“蘇從斌蘇侯乃是超品榮侯,按《大周職製律》規定是貴族。按《大周律》規定是八議中之議貴,享有“議、請、減、當、免”之權。故此,微臣鬥膽,蘇侯是否治家不嚴非我刑部職權範圍能管轄之事。”
蘇侯爺聽得這話,聽得把自己部門職責都講得清清楚楚的話語,不由得感慨一聲老狐狸。畢竟勳貴的的確確是皇帝的“狗”,好賴隻有皇帝能處理。某個地方部門的監察禦史就敢越級參奏,也不想想順天府府尹什麼時候有膽子管勳貴了。這府尹要是勳貴都敢管,不是就得比皇帝厲害了?
隻不過皇帝先前的口氣,細細分辨,也是帶著怒火的,帶著對蘇家的怒火。
就在蘇從斌暗暗揣測時,武帝聲音更低沉了幾分,道:“好一個不在刑部職權範圍內,那大理寺呢?”
大理寺寺卿瞬間身形一僵,而後也字正腔圓背誦自己部門的職權,鄭重總結:“故而,臣認為大理寺上下也沒有權利評斷蘇侯是否治家不嚴。”
——蘇從斌家裡這點破事,就得錦衣衛處理啊!否則非但擱在朝堂打嘴仗,就不怕牽扯上一代的那些破事?就不怕在皇帝眼裡,是在影、射他老人家逼宮篡位殺弟弑父嗎?
得到回應後,武帝特意一彎腰,仿若要拉近與左都禦史的距離一般,問得親切至極:“那三司剩下的督察院呢?左都禦史,可是你手下禦史參奏啊。”
左都禦史覺得自己脖頸都開始涼颼颼的,有樣學樣背了一遍督察院的職權後,聲音都帶著自己察覺到的輕顫:“《職製律》之督察院條令第三條規定應奏而不奏按律當鞭笞八十。既相關禦史要律令條文,當履行職責範圍內的義務而不履行時,便是失察瀆職犯罪。但越級上奏誣告亦也是同罪處罰。林恩作為順天府監察禦史,作為地方監察禦史,按律職權是監察地方民風,監察地方官吏,無參奏朝廷爵爺的權利!”
林恩不敢置信的看著左都禦史。
不就是區區一個蘇侯爺嗎?
這就一而再再而三的撇清關係?
“皇上,臣……”
武帝神色冷冷:“三司倒還知道各司其職術業有專攻的道理。這真假少爺案件相關人員前天才到京城,昨日才結案,今天鐘刑還沒彙報,蘇侯也還沒來請罪。你們連案卷都還沒看一眼,就言之鑿鑿的,是想替朕宣判?”
迎著著裹挾帝王怒火的質問聲,滿朝文武全都跪地:“臣等有罪,請皇上息怒!”
林恩聽到最後一句所有話語徹底止住,後怕無比的,隻會呆呆的望著禮部尚書。畢竟,是禮部尚書讓他參奏的啊啊啊啊啊啊啊!
“是有罪。各部門都重新把《大周職製律》好好在研讀研讀。”武帝俯瞰著跪地的眾人,冷笑著:“至於蘇從斌,治家不嚴是事實,但到底也是八議之貴,且也忠心耿耿。便貶為……”
話語一頓,武帝按了按額頭,問:“蘇侯爺,你居什麼職來著?”
蘇侯爺畢恭畢敬:“回皇上的話,微臣得帝王厚愛,蔭庇為兵部五品員外郎。”
“兵部員外郎?”武帝感慨著,視線橫掃過其他五部門:“那就貶為……”
其他四部尚書瞬間頭皮發麻。
千萬千萬千萬彆把蘇從斌丟他們部門啊啊啊啊啊啊啊!蘇從斌蔭庇為官是老老實實踏踏實實,據聞辦事也厚道。可……可蘇家不太好“惹”的。據說每逢某些會議,那侯老夫人都琢磨著讓蘇從斌帶著弟弟一起來呢。一開始蘇從斌在兵部過得也不算好,直等到武帝爺登基兵部尚書換成現任定國公,他禮法上的舅舅。那侯老夫人不敢在定國公面前放肆,蘇從斌境遇才稍微好轉些,能正常參加某些部門的宴會活動,也有些正常的同僚往來。
與此同時,新出爐的禮部尚書眸光一亮。
這……這不會就是皇帝小舅子想給他安排的文打手吧?
雖然蘇從斌是沒血性了些,可他也倒黴衰的,碰到個拎不清的親娘。另外最重要一點,蘇從斌有個好兒子啊。
蘇琮多好,錦衣衛都查了兩遍是真的見義勇為,就安安沒任何陰謀詭計。且唯恐他們提及救命之恩,是一副“買賣”的模樣,要了份厚禮:去皇家藏書閣。後來他也離安安遠遠的,沒攀龍附鳳之舉。迫不得已相聚,也是引人向善好學。
這真假少爺爆出後,他和公主媳婦都暗暗商量過了,把蘇琮要過來給安安當玩伴。至於戶籍的事情,他們來處理。結果倒好,他們都還沒來得及給蘇琮雪中送炭,這鬨事的一波波來。
就在尚書們各有思量時,兵部尚書出列,抱拳道:“皇上,微臣鬥膽求您開恩。蘇從斌任職二十載,儘忠職守。且蘇侯膝下子女,皆有教養。若是因卑賤的妾氏亦或是族人,隻是因為一族之長便要背負罪名,那是對蘇侯親生子女的教養的折辱。且不提其女蘇貴人陪伴太後娘娘,儘心苦修佛法,也不說蘇琮扛著身世壓力還儘心忠君愛民,就連剛找回的親子。流落商賈之家,在鄉野長大,他卻也知敬重國君。”
“用他們文人的話來說,不就是出淤泥而不染嗎?”
武帝定定的看著開口的兵部尚書,卻沒喚人官職,道:“定國公您倒是有文采啊,好一個出淤泥而不染!”
所有人聽得這意味深長的話語,都面色微變。
來了來了,關係來了!
蘇從斌卻是沒朝臣臆想的狂歡,反而急急忙忙出聲想要瞥清關係:“皇上容……”
“沒你說話的份。”定國公冷喝一聲,止住蘇從斌的話,便理直氣壯的:“回皇上的話,您謬讚了。其實我也是略有私心。從禮法上來論,這蘇從斌還算我外甥。故此末將厚著臉求您開恩。先前什麼書院文辯生恩養恩,我不懂。末將隻知道咱們大周自開國以來就是禮法為尊!真矯情起來,那將過繼兼祧這些律令至於何地?且這話題論起來,簡直誅心!今日朝堂上站的多少是庶子?他們難道直接給生母請封,越過嫡母嗎?!”
此話一出,閣老們都嚇出一滴冷汗。
東華書院出身的黎閣老摩挲著自己指腹的老繭,神色晦暗不明。
就在滿殿死一般寂靜時,鎮國公出聲:“皇上,末將以為定國公說得也對。這……這不是有個法律叫親親得相首匿?就安安,不安樂侯那個兔崽子翹課忽悠我時顯擺的,說除十惡不赦外的大罪,親友之間互相包庇一二也是可以理解的。”
頓了頓,作為新出爐的禮部尚書,他清清嗓子,強調:“這規矩還是孔聖人說的。末……微臣私以為很有道理!所以微臣請您包庇一下您嫡親姐夫,這蘇從斌要不就安排到禮部吧。正好國子監,李大人管從四面八方來京求學的好學生,蘇從斌就管貢生。”
此言不亞於晴天霹靂,定國公駭然,其他朝臣也駭然。
就連蘇從斌自己都驚了——我管貢生?
鎮國公您老知道什麼叫貢生嗎?
除卻父輩為國而亡得蔭庇入學外,其他的哪一個貢生不是家族塞進國子監的?幾乎滿朝的官宦子弟勳貴子弟外戚子弟,一心求個蔭庇製的,都在。
這些人,除卻後院捧殺外,剩下的可都是實打實的家長寵出來的。
比如現在還跪著的安定伯兵部左侍郎一行人。
他蘇從斌何德何能能管貢生?
論武力,打不過一群熊家長,論權利,更是毫無話語權!彆看定國公為他說幾句話。要知道國公爺也家有貢生。挺熊的,太後娘娘罩著的,特封的安逸侯。
跟安樂侯兩湊一起,這兩都湊不出一本《三字經》!
“國公爺,下官……容下官稟告,這國子監乃是大周最高學府,是負責……”帶著顫音,蘇從斌邊給安定伯使個眼色。
他們剛才車上單方面說好的,利用野菜戴罪立功,讓孩子們可以知錯就改。
安定伯昂著血凝的臉,雙眸帶著些崇拜望著鎮國公。
他比鎮國公雖然大了幾歲,但鎮國公是真厲害,是他們新貴武勳的領頭羊。向來粗中有細!他開口了,肯定有理由!
蘇從斌見狀,從喉嚨裡憋出音來:“如此重之又重的位置,得科考正科出生的官吏擔任。”
鎮國公大手一揮:“所以讓你管貢生啊。不都是以後蔭庇當官,也跟你一樣。那你有什麼好怕的。誰敢弄你,你拿丹書鐵券當板磚砸過去,我看誰敢嘰歪一句?”
朝臣們:“???!”
蘇從斌聞言垂首遮掩住自己的苦笑。
他也恍若那石頭村的村民,恍若螻蟻,再勤勤懇懇,也得看老天爺吃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