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眾人各有所思時,便見眼前忽然出現一道大紅織金飛魚服,瞬間面色齊齊一變。
“來人,帶走。另外讓他們夫子去北鎮府司好好聊聊怎麼教學的!”錦衣衛毫不猶豫命令道。
學生們看向被拎起來,跟個小雞崽一樣的淩躍,又急又怒。有個膽小的直接哆哆嗦嗦開口:“不關學生的事情啊。是他們這些王孫公子哥說來看真假少爺看蘇琮的熱鬨。說順帶看東華書院的熱鬨,好給國子監找個場子,讓我們被夫子讚譽。”
“全部帶走!”開口的錦衣衛聞言話語加重了一分,甚至拔出繡春刀,“消息也靈通啊,知道我等行程?我錦衣衛未結案的案子,你們看熱鬨?”
“是……是是是是蘇瑜說的,說他大伯傳信,讓安排好府中院落。”淩躍迎著繡春刀迸發的寒芒,嚇得一個哆嗦,急急忙忙訴說道。
“那就一起調查。”錦衣衛毫不猶豫道。
說完揮手示意下屬傳信京中同僚,連看都不看蘇瑜大伯一眼。
蘇從斌面色沉沉,硬生生擠出笑朝其他人抱拳,便拉著蘇敬儀回房。
蘇琮也立馬跟隨。
頃刻間大堂似乎因此恢複了些寂靜。但目睹這一切的官吏們互相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裡,看到自己的一絲謀算。畢竟不管東華書院文辯結果是真是假,他們今晚可親眼目睹了殺人不見血的嘴皮子。
蘇敬儀不過須彌之間,就扯著虎皮,拉著錦衣衛,拉著帝王尊貴做背書,將淩家,甚至看戲的這些貢生廢物們踩在了腳下。
這能耐,要是讀書認字,恐怕日後愈發能耐了。
就在官吏們暗暗感慨時,捆綁好學生們的錦衣衛低聲,“您不是說咱們去是看蘇家熱鬨,順帶放個假嗎?您怎麼給蘇家撐腰了?”
他們這行其實……其實度假為主。調查個真假少爺真是大材小用!
“是給蘇家撐腰嗎?是彰顯皇家威嚴。”
瞧著傻不愣登的下屬,為首的錦衣衛低聲細細的捋著緣由:“蘇琮是天才,過目不忘。可天才咱們見得少嗎?三年又三年,尤其是書香世家,經常就冒出個百年不出的天才。可你看看朝堂,有幾個是天才?”
“天才會考試,但天才不會做官的多。而蘇敬儀呢?這小子,眼珠子滴溜溜轉的。但凡有點審訊經驗的,誰看不出來他假哭?”
“那您還?”
“可這小子的經曆是真的。相依為命,孤兒寡母飽受欺淩是真的。咱太後主子就會憐惜一分。”錦衣衛語重心長:“且蘇敬儀還表態當皇帝的狗。貴族子弟如此忠誠,說句現實的話,那咱們錦衣衛被那些文人罵鷹犬,罵爪牙,你是不是心裡舒坦些?”
心腹下屬點頭若小雞啄米:“丹書鐵券未來的所有者,跟咱們一個……一個種類啊。都被文人罵,那卑職想想,挺同仇敵愾的。”
“那不就行 ?蘇家有這能屈能伸的,哪怕蔭庇為官,恐怕也能抓住機會走遠。至於蘇從斌,這踏踏實實戰戰兢兢的,我一開始也原以為是個面團,沒什麼脾氣。可他一出京,你看看表現的也像模像樣,甚至還種田,也彎得下腰。”
“所以我想了想,才反應過來。這縮頭烏龜忍了幾十年了,風風雨雨鬥爭沒有波及到他。這也是種能耐!”邊說他抬眸看向驛站房舍。
按禮法,蘇家今晚住的可是天字號上房!
“國子監這群人你連夜帶回家裡好好審。作為全國官學之首,如此目無尊長,皇上也會動怒的。更彆提皇上本就想要整頓官學了。咱們這回抓人,也算歪打正著。”
下屬點頭更快了,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老大,您真是深謀遠慮,遠見卓識。”
“另外查清楚東華書院還有那個鶴先生怎麼弄這麼個誅心的議題。生恩養恩不就是捏著孝道一詞嗎?明日,你去給蘇家賣個好。”指揮使吩咐完,瞧著離開的下屬,緩緩邁步回屋。
另一邊,已經回房的蘇琮叮囑親衛守著門口。
確定周遭安全後,蘇琮關上房門,邊急急給蘇從斌倒茶:“爹,您……您消消氣。”
“蘇瑜,好……”蘇從斌牙齒都咯咯作響:“我……我以為中了秀才,也算有腦子,起碼知道……知道家族不容易了。沒想到……”
哢嚓一聲,茶盞直接被硬生生捏碎。
四分五裂的聲響不可怕,可怕的是蘇從斌手指依舊捏著碎片不撒手。
瞧著蘇從斌指腹都溢出了血水,蘇敬儀抽口氣,望著連脖頸都黑了的親爹,緩緩看向也面色黑如鍋底的蘇琮。沉默一瞬,他直接嘲諷:“我以為你們說落魄是謙虛,畢竟太醫還能用。可侯爺啊,區區一個秀才,一個輪輩分都沒有的年輕人,踩在你頭上。我是徹底開眼,徹底明白什麼叫落魄了。就淩躍那種人,擱村裡頭,都能直接賞他一大耳光了。”
不提這事還好,一提及,蘇從斌就覺得自己腦子跟被鐵錘敲打過一般,疼得都要炸裂了:“你怎麼好侮辱丹書鐵券?”
“弟弟,你快解釋。丹書鐵券真的很矜貴很重要,是我們蘇家目前還有名有姓的緣由。”蘇琮邊勸,邊垂首找藥箱。
“不是說開國勳貴都不帶蘇家玩了嗎?那丹書鐵券對我們蘇家——”蘇敬儀磨著牙,一字一字恍若刀刃一樣,“對蘇家大房還有用嗎?這就是吸引三房的金銀珠寶吧?生恩養恩都是恩,說的還不是孝順這個詞。蘇琮肯定繼承不了侯爺您的爵位,我要是不孝,被拿捏了,弄死了,你要是不再生一個,是不是還得過繼三房的兒子?”
“到時候誰給您爭顏面啊?”
這一聲質問來襲,蘇從斌愈發捏緊了手中的碎裂瓷片,恨不得捏成齏粉。但迎著親兒子眼裡閃著的擔憂,他不由得想到先前那從未見過的行禮,畢恭畢敬的行禮。
那一聲整齊劃一的拜見音還回蕩耳畔,蘇從斌硬生生開口,撕開自己曾經的窘迫,“我論出生是奴生子。”
蘇敬儀看著極力隱忍情緒,但整張臉十分複雜的親爹,表示自己不懂,扭頭看向蘇琮:“這……這……這我不懂。氣什麼啊?我知道啊我的血緣親祖母是小妾扶正。”
蘇琮雙眸帶著心疼,拉著蘇敬儀,示意人莫要再開口:“弟弟,這……這涉及朝堂鬥爭,非一句兩句……”
“蘇琮,也該讓他知道。”蘇從斌企圖用血肉的疼痛壓下內心的創傷,止住蘇琮要包紮的動作。直接開口逼著自己做客觀的訴說:“我出生的時候,你的祖母連妾都不是,隻是通房丫頭,沒有正式在順天府登記的名分。從禮法來說,我還是奴。你二叔出生時,你的祖母是有名分的賤妾。賤妾是相對於良家清白的貴妾而言的。但不管如何,到底正式登記過了。等你三叔出生時,你的祖母已經是扶正了,是妻子。”
“啊?”蘇敬儀震驚了:“您的意思是,同一個娘胎生出來的,因為娘的身份地位變化,生出來的孩子身份地位也會不一樣?”
這特麼嫡庶神教也沒這麼……這麼細化吧?難怪裡一次次的用商籍鄙夷蘇琮。感情勳貴鄙夷圈子更牛牪犇啊!
“是。閒的沒事論尊貴,就先從父論,而後再從母論。”蘇從斌望著震驚得鳳眼都圓起來的蘇敬儀,苦笑了一聲:“昔年你祖父大冬天冬泳抓魚哄美人一笑,結果誘發舊疾去世後,爵位由誰傳承,朝堂上借此內涵過太子位。當時武帝還是大皇子的武帝指揮定國公,也就是原配的娘家幫了我。但我得爵,先帝以及先帝寵妃的子弟看我不順眼,指揮禮部就弄出個從母論貴賤。”
“得虧後來武帝得位,這套奴子的說法才無人敢當面在提及。但那些小子,與蘇家交惡的武勳,自然還是這一套說法。”
蘇敬儀:“…………那為什麼口口聲聲蘇賢弟?不討厭蘇琮?”
“因為為父已經是侯爺,柳氏也是正兒八經的繼室。”蘇從斌道:“按著先從父後從母,蘇琮就是嫡嫡雙嫡,血脈尊貴。”
蘇敬儀:“…………”
蘇敬儀:“…………”
蘇敬儀:“…………”
蘇敬儀默默合上自己驚呆的,能塞鴨蛋的下巴,“我……我……我真是鄉下人,第一次聽嫡嫡雙嫡,長見識了。徹底長見識了。”
“這套嫡嫡的歪門理論,就沒人辯論嗎?不是說小妾生的,不管兒子女兒都得管大夫人叫娘親嗎?都認大夫人為娘,管自己生母叫姨娘啊?”
“可若是有出息,除卻給嫡母請封誥命外也可以給生母請誥命。”蘇從斌解釋著,聲音低了幾分:“且嬪妃們的母家家世不一樣。比如妃位,目前就有三個。三個妃子膝下都有皇子。你覺得誰尊貴?”
蘇敬儀自己反手捂住自己的嘴。
“還知道怕?”蘇從斌見狀,倒是狠狠籲口氣,“你以後謹言慎行,規矩背後總有些利益牽涉其中,以後慢慢教你。眼下說重點,你當眾把自己比作成狗,你以後讀書出仕,會被人嘲笑媚上無風骨。”
“風骨能吃嗎?”蘇敬儀聽得這話語中帶著的憂愁,倒是不捂嘴了,叭叭道:“寵臣佞臣奸臣忠臣純臣,那麼多臣子,各有各的勢力。就好像做生意,每個鋪面,都有固定的購買人群了。我一個新開的鋪面,如何搶占先機?”
說著蘇敬儀完全不給父子倆思考的機會,篤定道:“可不得謀心意,出奇製勝?我是皇帝的狗,從此後不管乾什麼。打狗看主人,確切說狐假虎威,我就能確保自己活著。”
說罷,他話鋒一轉,帶著審視剮向蘇從斌:“侯爺,不是我不信您。但蘇家都破落成這樣子了,你就沒把自己弟弟製服嗎?”
“可孝……”
“彆提了。你自己都知道生恩養恩,就是衝斷你兩個兒子前途來的。你還叭叭叭孝。”蘇敬儀翻白眼,衝蘇琮道:“哥,你接下來聽我的話。我當皇帝可可愛愛的茶杯犬,我把你操作成帝王招才貓。那些讀書人不是說貓要用聘這個詞,很厲害的。咱們出奇製勝,讓皇帝貓狗雙全。而咱們呢,活著拿到一點點小小的權利,才是要緊事。”
“至於孝,沒聽過養我小,我養他老嗎?都是雙向付出的。哪有單方面吸血的道理?”
從未有過的驚天駭世的言論一套又一套的炸響耳畔,蘇琮是徹底傻眼了,愣愣的看著蘇敬儀:“弟弟,你……你……你到底經曆了什麼苦難,怎麼會……會閱曆如此豐富,帶著……帶著些對世間的警惕又豁達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