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野一把扯下身上那張還染著血的白狐皮，以五指將垂落額前的淩亂碎發梳後，冷冷撩起眼皮，定定佞冷盯著她。</p>
“哈，一開始還不確定，但看你這反應……原來還真是你這個騙子啊。”</p>
他身上穿著一身不知道哪偷來的鄉下連襟短打。</p>
由於他身材太好，猿臂大長腿，再加上那充滿爆發力量的胸肌，結實有力的腿部肌肉線條，正常身量的衣服套到他身上，不是這裡短一截就是那裡繃緊一塊。</p>
就這體魄剛健的，難怪被她射了一箭血灑一路還能活蹦亂跳沒嗝屁。</p>
真應了那一句，禍害遺千年。</p>
他此時的眼神跟之前大不相同了，之前看她就跟路邊的一塊石頭或者一棵樹木，普通、無感。</p>
但現在……卻像是無意中踩到一坨奧利給。</p>
混著詫異、嫌棄跟無法理解的無語眼神：“這才是你的真容？還是說，這也是你的一張假臉？你竟然是一個女人？”</p>
尾音處突兀上揚，顯示著他是真給她女子身份給震驚到了。</p>
鄭曲尺這時也跟突然被人踩了一腳尾巴的貓相似，全身一個激靈。</p>
她雖然瞞過了救宇文晟的事情，卻好像暴露了桑瑄青是個女人的事情？！</p>
她笑著掩飾情緒，拿起弩箭對準他：“什麼女人？你在找死嗎？”</p>
這一次，她是真起殺心了。</p>
為什麼偏偏是被他發現了？</p>
“想殺我？你真殺得了我嗎？”</p>
陌野毫不在意被箭指著，他甚至狂妄著朝她走來，就好像篤定她絕對不會對自己動手一樣。</p>
鄭曲尺之前的確會受這具身體的影響，猶豫不決，但現在掌控一切的人是她，她隻要堅定決心，沒有猶豫跟彷徨，就能殺！</p>
正當她要摳動扳機時，陌野肘臂朝下一壓，隻見一條細鏈敕地射出纏住了她的弩身。</p>
她連帶著弩一並被他拽到了胸前，他惡狠狠地掐住她的下頜骨，冷笑連連：“桑瑄青，你能耐了啊，不是在信上還說你甘願為我赴湯蹈火，連命都能不要的嗎？果然女人的嘴，騙人的鬼是吧！”</p>
鄭曲尺僵直了身軀，表情扭曲了一瞬。</p>
桑瑄青跟陌野的這個“瓜”，有些大，還全是壞瓤，她吃完直接就消化不良了。</p>
原來陌野……才是桑瑄青背叛墨家跟鄴國的原因，她是真的決定為愛奔波千裡，不惜丟下一切去巨鹿國找他？</p>
可這也有些說不通啊，那為什麼陌野會不知道桑瑄青的真容，更不知道她是個女人？</p>
“你騙人，你放開我。”</p>
“剛才是真想殺了我啊，難道是因愛生恨了？就因為我說，我喜歡的是像公輸蘭那樣既長得好又可以成就男人一番事業的女人，而非你這種又醜又黑的假男人？以前隻當你是男人，其貌不揚就算了，可現在若是女人……嘖嘖嘖，除非是眼瞎了，誰能瞧得上你啊。”</p>
鄭曲尺圓溜的大眼瞪得更大了，下垂無辜的狗狗眼，這會兒就跟要暴走咬人一樣。</p>
誰特麼的稀罕了？</p>
陌野見她被氣得眼睛冒火，水潤的大眼似濛了一層光，就像水中剔透的琥珀石被陽光一照，熠熠發亮，他一時不禁看得有些入神。</p>
……就一這雙充滿鬥誌跟生命力的眼睛，好像沒有那麼醜。</p>
鄭曲尺覺得自己以前肯定是見識少了，所以才會覺得柳風眠對待彆的女子嘴毒，可他再毒好像也沒人身攻擊過她，反倒是眼前這個普信男，她好歹剛還救過他，不懂感激就算了，還張嘴就是一口米田共。</p>
真是叔能忍嬸都不能忍啊。</p>
女子防身術之直接攻下三路，一個膝頂——</p>
嘶——</p>
好在陌野及時躲開，這才避免了後半生的悲劇生活。</p>
他沒想到她一個女孩子家家竟能如此卑鄙下流。</p>
“桑瑄青！”</p>
她揉了揉生疼的下巴，覺得有一個問題很重要：“你是怎麼認出我來的？”</p>
她明明對現在這張臉做了很大程度的修飾。</p>
桑瑄青裝男人的時候除了會裝嘰嘰之外，還特意加了肩墊加寬肩部，臉上畫上了兩條粗眉，膚皮塗得又黑又臟，再加上一頭毛躁的乞丐發型，長什麼鬼樣彆人估計都看不清，隻記得她黑矮的特征。</p>
而女裝的她，穿了增高鞋墊，除了有些黑之外，還會刻意往女性的柔美處裝扮，整個人下來清清爽爽、乾乾淨淨，是個活潑瘦小的黑姑娘。</p>
但陌野一句話就打擊到她了：“你以為能有多難認？黑成這樣的矮子，本司馬好像就認得你一個。”</p>
要說皮膚黑這個問題，在福縣就沒幾個白膚的人！</p>
尤其是乾苦力的男人們，經過日曬風吹，都很黑，但如果將黑分為輕重、重度跟印度，她大不了就是一時塗炭用力過猛的印度，有多稀奇啊。</p>
他陌野不也是古銅的膚色嗎，反倒是像柳風眠那種傲視群雄的冷白皮，那才是萬中無一，羨煞眾女。</p>
“既然你認出來了，那我就實話跟你說吧，你不喜歡我，那我也不會喜歡你了，我更不會跟你去什麼巨鹿國。”她冷著臉道。</p>
陌野怔了一下，看她不像開玩笑的樣子，戲謔乖張的神色一點一點陰沉了下來：“誰稀罕你的喜歡？惡心！你可以不跟我去巨鹿國，可我要的東西呢？”</p>
他心底根本不信她那挽尊的話，她對他的愛有多瘋狂，他豈能不知道，連相依為命的家人、家恨、國家都可以拋棄，隻為能夠留在他的身邊，豈會說不喜歡就不喜歡了？</p>
“東西？”</p>
他咧嘴笑著：“你大哥難道沒告訴過你？”</p>
鄭曲尺很快就反應了過來，當初一隊來者不善的人去桑家，找她要欠下的東西，正是這貨。</p>
她喉管冒火：“我家房子是你燒的？”</p>
“是又怎麼樣？你彆再裝傻了！”陌野耐心已經耗儘，陰鷙的眸子洶現：“你說過要讓我幫你複仇，扳倒墨家，我已經替你盜走了九瓏機關匣，這一次墨家必將遭受重創，也是為了奪回九瓏機關匣，我才會被宇文晟暗算重傷至此，我跟你之間的交易已經做足了誠意，可你答應給我的東西呢？”</p>
他滿腔叱怒的話，一下將之前遮擋在她眼前的迷霧，撕了開來，先前不明白的、困惑的地方，好像也變得越來越清晰了然。</p>
墨家、鄭曲尺、秋、巨鹿國、宇文晟、九瓏機關匣、複仇、交易……</p>
原來，桑瑄青才是這一切幕後推動的那隻手。</p>
可她已經死了，鄭曲尺根本沒有她的記憶過往，哪知道她跟陌野之間達成了什麼樣的交易，要付出什麼樣的東西來作為代價。</p>
但現在跟他解釋這些根本沒有用，也解釋不清，所以她隻能拖：“我根本不知道會在這裡遇上你，所以你要的東西，我根本沒帶在身上。”</p>
但這句話依舊激怒了陌野。</p>
“桑瑄青，你不會以為就你拿著這麼個破弩，我此時此刻又身受重傷，就奈何不了你吧？”</p>
他猛然出手，吹沙走石，一個照面就將她重重抵在了樹乾之上，他握住她的肩膀，那纖弱的骨頭在他寬大厚實的掌下脆弱無比，痛得她唇色煞白。</p>
“咳咳……”</p>
撞擊造成的岔氣，讓她咳了起來。</p>
“乖一點，彆再耍什麼花樣了，莪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他掐紅了她的一塊臉頰肉。</p>
鄭曲尺：“鎖木逮，就母帶……”</p>
變型的嘴裡吐字含糊。</p>
說沒帶，就沒帶。</p>
嘴硬大不了被折磨一頓，至少還能活命，要說壓根不知道他要的是什麼，絕對會被他狗帶。</p>
好在，這時不知道林子後方傳來什麼動靜，陌野耳根動了一下，然後眉宇間縈繞著不堪其擾的煩躁。</p>
他仗著身量高大，一掌揪起鄭曲尺拉近，逼視著她的眼睛：“記住，下一次我若再要不到我的東西，那就一拍兩散，爺我也不能虧得太多，到時就拿你哥、你妹的命來彌補，上一次隻燒了房子，下一次連人帶房一塊燒。”</p>
就在他轉身準備離開時，卻被跌滑在地上的鄭曲尺一把抓住了腰帶。</p>
她原地就是一個蹬跳，一頭就撞到了他毫不防備的下巴上。</p>
嘣！的一聲，牙齒交錯，估計還咬到舌頭，他痛得低咒連連。</p>
“你敢碰我家裡人試試？我鄭曲尺這一輩子就沒怕過被誰威脅，你如果再敢跑到我家裡去，我也叫你陌野全家上下雞犬不寧，叫你巨鹿國這個名字從此消失在九洲板塊上！”</p>
她眼睛都氣紅了，卻惡狠狠地跟他賭誓一般說道。</p>
本來正盛怒的陌野一下愣住了。</p>
他左右錯了錯酸痛的下頜骨，舔了下嘴角的鐵鏽味道，連連點頭，氣極而笑：“桑瑄青，鄭曲尺是吧，好，爺我等著你。”</p>
他用一種極為危險的眼神停駐在她身上幾秒，人眨眼之間就掠飛而去。</p>
而因為剛才情緒的爆發，鄭曲尺氣息不穩，她張嘴大口呼吸了幾下，令自己平靜下來。</p>
突然，她想起了什麼。</p>
陌野個王八犢子的，竟然順走了她的弩箭！</p>
她猜陌野撤得這麼匆忙，連仇都來不及報，肯定是追兵快到了，此地她也不宜久留，以防被當成同黨逮捕。</p>
她看到掉地上的那一張白狐皮毛，這張皮應該也是剝下來不久，皮板內膜還血淋淋的，說不準肉是被陌野給吃了，特意留下這麼一張皮子偽裝？</p>
反正不要白不要，她又趕緊回頭扛起那頭接近二百斤的大蟲，看這體型跟長度，應該才剛成年不久吧。</p>
要真是一頭捕獵經驗老道的成年大蟲，她還真不一定能夠瞄準要害，一擊斃命。</p>
她扛起大蟲回到河溝村邊緣，擔心會被人看見惹來不必要的騷動，她就找了處草叢掩蓋好大蟲的屍體。</p>
然後跑回村子找到一獵戶家，跟他談好條件後，就讓他帶齊剝皮分肉的工具跟她走。</p>
處理這頭大蟲，鄭曲尺沒花錢，隻給了對方一條虎腿當作報酬。</p>
虎肉好不好吃鄭曲尺不知道，但自小被教導要保護野生動物，殺虎算個意外，但吃虎肉她是咽不下了，所以剩下的肉都被她拖到縣城裡全賣了。</p>
有了錢，多買幾隻燒雞燒鴨它不香嗎。</p>
至於虎皮她從獵戶那裡打聽過，能賣大價錢，自用太奢侈了，她賣了這一張皮，就能買上好幾件彆的大衣。</p>
福縣有供擺攤的街道，一溜兩排過去都是或蹲或席地賣東西的人，全都是些土套碗、編製簍、麻布等常見常用的生活品，賣皮毛的也不少，就是女子出來拋頭露面比較少見。</p>
估計一條街，除了一兩個老婆婆跟中年婦人外，就隻剩下鄭曲尺這麼一個年輕女子過來。</p>
她入鄉隨俗，也不忸怩怕人瞧，攤開虎皮就蹲在那裡，一邊啃大哥給她蒸的菜粿乾糧，一邊等開張。</p>
周圍人都在吆喝著生意，這是地方特色，現代有小廣告，古代就有叫賣人。</p>
古代人民智慧多，他們賣東西也不是一味就等著客人摸上門，還有靠嘴來吆喝做廣告的。</p>
將所賣的貨物特色與品種，通過聲情並茂的聲腔一起傳播出去，路過的人不用找，光聽就能知道這附近路邊小商販都在賣些什麼東西，都有些什麼特色。</p>
可她沒有學著照做。</p>
一來她也沒這叫賣手段，二來她發現她除非嗓門比這些人都響亮有趣，否則她喊得口乾舌燥也隻是喊個寂寞。</p>
隻要有人的地方，競爭都不會少。</p>
再說，她就這麼一張虎皮，還忒貴，賣的就是個講究跟運氣。</p>
就在她在一眾“呼賣物者，高唱入雲”的熱鬨聲中有些昏昏欲睡時，一道清冷似霜降動人的聲音在頭頂上響起。</p>
“姑娘，這張大蟲的皮子怎麼賣的？”</p>
來人了？</p>
鄭曲尺第一次賣東西，內心還挺激動的，她一抬頭，隻看到腰，還得再抬抬，就看到……一個戴著藍櫞紗帽的男子。</p>
他很高，好吧，鄭曲尺承認是她矮，尤其還蹲著，看誰都跟個電線杆似的。</p>
他除了高之外，還穿得尤其厚實。</p>
厚到什麼程度呢，就跟剛從北極雪川冰窟出來的白熊一樣，全身的毛都臃腫成團了。</p>
嗯，仔細一看……他不是因為身材胖，而是穿了一件寬大的裘衣，這該不會就是用白熊皮做的吧？</p>
“姑娘？”</p>
這樣清冷帶著一種朦朧美感的嗓音，就是眼前這個穿的嚴嚴實實的“大白熊”發出來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