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一更(修文) 有人在看著她。……(1 / 1)

旭日東升, 清晨的第一縷光劃破天際,如同天塹將遠處的火燒雲揉進晨光。

淩晨五點半,天亮了。

許婠從一排排吊唁廳走過去, 對於大多數逝者的家人來說,死亡不是終點。喜喪離世的老人兒孫成群, 有人忙著跟殯導師對流程,有人在吊唁廳接待親友,一切隻是忙碌的開始。

但即便如此,周圍依舊是沉默的。

火化需要排隊, 從一間間筆直並列的吊唁廳走過, 隻有鄒瑤一家人所在的那間人數零星可數。

沒有異常。

內飾布置各異的吊唁廳一眼就能望到底,沒有人會在這樣的日子戴口罩。

許婠邊走邊試著代入口罩男的角色。

殯儀館聚集了各式各樣的家庭, 中年離世的男人有子女親朋相伴,故去的老人也積攢了大半輩子的人脈親友。四周是沉默又熱鬨的, 一眼望去幾乎很少在遺像上看到年輕人的面容。

除了葛東,故去的一溜煙兒的人裡, 用身著西服的單人結婚照當遺像的隻有他一個。

仿佛連遺像都在訴說,這是一場突然降臨的災難。

再也沒有比這裡情感對比更強烈的地方。

所以……他會在哪兒?

吊唁廳外是零散分布的鬆柏樹,間距得宜的鬆柏樹花壇和地面規劃的停車線相互配合。從斜遠處看交錯疊嶂, 將停車位的車輛規劃得齊齊整整。

這不是可以藏人的好位置。雖然除了死去的牛建平,隻有她知道對口罩男的存在。但從她兩次預測到的未來就看得出來, 那是個惡趣味濃厚又膽小的男人。即便是在沒有牛建平存在的靈堂,對方也沒有摘下遮蔽面容的口罩。

謹慎又膽小……

他不會傻乎乎地站在幾乎一眼就能看清所有布局的地面停車場。

這個時間點的停車場沒有彆的車進來,一眼望去依舊是許婠下車時數過的那幾輛。大抵是郊區的火葬場本就屬於蓉城,零星停好的幾輛車都是蓉城本地的車牌號。

會在車裡嗎?

火葬場外的交通並不便利,畢竟幾乎沒人會坐著公交把骨灰帶回家。如果是乘坐出租車,似乎更惹眼。他那樣謹慎的人, 每多接觸一個人,就是多留下一份線索。

他也許會自己開車……

許婠的猜測有理有據,正如她所猜想的那樣,覃安是開車來的。

他家裡最不缺的就是車,出行、代步、社交場合,各種價位、對應場合能開的車都有。

車窗上貼了單向透視膜,從外面看不見裡面,車裡的人卻能看清許婠的一舉一動。

真有意思。

覃安對鄒瑤一家的情況門兒清,自然也知道葛東的遺體會在這裡火化。他沒有傻乎乎地跟蹤著車隊過來,而是早就提前蹲守在這裡。因此,自然對許婠的舉動清清楚楚。

他看不透她,她似乎是和那個警察一起來參加葛東葬禮的。但她卻沒有下車和葛東的家人打招呼,反倒是像個遊客在火葬場參觀起來。

火葬場、參觀……這是一對光組合起來就覺得離奇的詞。沒有人會有這種古怪的癖好,覃安覺得許婠很有意思,她似乎在找什麼人。

他不是很確定。要不要下車打招呼呢?

車外的女人走得更近了,高揚的馬尾和她冷峭的面容組合在一起,讓他莫名想起他曾在賽場遠處觀看她比賽時的場景。

乾淨利落,又張揚銳氣。這樣的人,如果被踩進塵埃裡,一定更有趣。

可惜不能輕易碰。

他遺憾地想。卻又在女人再近一步時想,打個招呼也是可以的吧。

以為徹底安全的獵物還不知道獵人已經到來……

覃安的手落在按動車窗的按鈕上。她並不認識他,也許會把他當作一個偶然碰見的陌生人。

“嘩——”

車窗隨著按鈕按下,緩慢地往下滑落。

然而也是這時,車窗外不遠處的女人被人拍了下肩膀。

“要火化了,你要過去嗎?”餘時年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

許婠轉身回頭,思緒轉換間,果斷道:“去。”也許口罩男會在那裡。

女人徑直轉身離開,覃安抬了下眼,目送著許婠的背影,車窗又緩緩升了起來。

……

一個小時的排隊,依照時間終於排到了葛東。

葛東的遺像是鄒瑤捧著出來的。餘時年應該已經跟她提過牛建平的事,女人的眼裡多了堅定少了迷茫。

這個點進行火化的人並不少,一波家屬目送完親人火化完畢,另一波又掐著點進去。

許婠一直沒有上前,餘時年默不作聲地陪她站在能看見火化室內的位置,氣氛顯得有些低迷。

“大概十一歲的時候,徐婠就成了孤兒……”

薑茂的話冷不丁地從記憶的角落冒了出來。

十一歲……

“許婠的父母早逝。她沒能在被家人愛護的環境下成長,已經是一種遺憾……”

餘時年沒見過十一歲時的許婠,但他想,不管是許婠還是徐婠,在獨自一人面對這樣的場景時,心裡翻湧的情緒大概無人能真正體會。

很多時候“感同身受”幾個字並不能真正地感同身受。

餘時年的眉細微地蹙成一團,連他自己都未察覺。

“牛建平的事,我跟鄒瑤提過一些。”

鄒瑤始終不願相信爆|炸是由剃須刀老化引起的事故,餘時年是在後來才反應過來,對方那般固執,與其說是不願相信,倒不如說是那樣的原因對鄒瑤來說太過殘忍。

她心裡是否曾認為摯愛是因她所失?餘時年不得而知。

“也許這樣的結果對她來說不算壞事。”至少因為牛建平的存在,鄒瑤心裡能好過一些。

雖然餘時年知道,他心裡這種想法不過是飲鴆止渴,並不正確。

“你說的也沒錯。”許婠突然接話。

“?”餘時年還沒反應過來。

“對於有些人來說,活著需要一個目標,也需要一些期盼。”許婠說,又皺眉掃了餘時年一眼,“你乾嘛這樣看我?”一副她好像需要人安慰的表情……

許婠覺得莫名,心底卻隱隱有個聲音在說——

但她不需要。

她不會因為彆人的錯誤懲罰自己。

“沒什麼。”餘時年摸了下鼻子,哀樂恰好在這時戛然而止。

“走吧,火化需要時間,大概等一個小時才能取骨灰。你要不先去車上眯一會兒?”

許婠的目光似無意的從餘時年的身上掃過:“嗯。”

六點過的早晨已經亮如白晝,許婠和餘時年並肩而行。車就停在火葬場規劃的地面停車線內,走過去隻需要兩分鐘,很方便。

這個點已經有車隊出發,花壇種著的鬆柏樹枝繁葉茂,從遠處看,影影綽綽能看見陸陸續續離開的車影。

那個人也沒有去火化室。是她估算錯誤,還是對方早就如她預測到的未來那般,已經在葛東家的老宅,等待驗收成果。

停車場到了,餘時年的車就在面前。許婠上車的動作卻突然一頓,她側身回頭。

“怎麼了?”餘時年問。

他隱約感覺到許婠的情緒不對,似乎在防備什麼。

“沒什麼。”許婠搖頭,“可能是昨晚沒休息好。”

淩晨四點過到火葬場,依照她家到這裡的距離,差不多兩點過就得出門。說沒休息好是輕的,她是壓根沒睡。當然,餘時年的情況也好不了多少,他還得繞路來接許婠,再加上傷還沒好,隻不過他比許婠會照顧自己,昨天出院回家後一口氣睡到了淩晨一點。

“我帶了牛奶和面包,將就吃一口?”

“嗯。”

許婠坐進副駕駛,按下車窗。

很奇怪,她總感覺有人在看著她。

……

許婠的感覺沒有錯,覃安一直在不遠處的車上看她。

之前派來跟蹤許婠的人早在牛建平去名澤酒店犯案的時候,就被覃安撤了。

她最近好像跟那個警察走得過於近。覃安不想橫生枝節,這才撤了跟蹤許婠的人。

但時間來到今天,牛建平的死並沒有讓覃安舒心多少。江麗娟和池嫋嫋那邊的案子都失敗了。他心情不虞,迫切地想做點舒心事。隻不過這個舒心事來之前是欣賞鄒瑤一家的痛苦,來之後卻被許婠轉移了注意力。

這實在是個有意思的女人。

難道她是察覺到最近有人跟蹤她,她才這麼敏感?

不遠處,正要拉開車門的女人驟然回頭。她的視線穿過散落停放的車輛,要不是覃安車上貼的是單向膜,他險些以為自己已經被對方發現了。

這個許婠比他想象的還要敏銳,他從前竟然沒有發現。

覃安笑著搓了下眉尾,他才剃了斷眉。覃朝陽那個老頭子看不慣他總出門戴著口罩,確切來說,對方對他的所有習慣都看不慣。

覃朝陽不喜歡他那些血腥暴力的遊戲,也不喜歡他平時懶散的穿著。當然,覃朝陽更不會喜歡他張揚又銳利的斷眉。

“你看看你這樣像什麼樣子!像管理公司的老板嗎?”

呸,什麼破公司。不過是那兩父子看不上才扔給他的玩意兒。說不定在他們眼裡,那些所謂的公司連狗骨頭都算不上。

覃安惡劣地想。

當然要朝著覃朝陽看不慣的方向發展。

覃安原本的面容帶著一種柔和的混血感,眉骨比常人稍高卻並不明顯,現下眉眼間卻因眉形的變化顯得愈發銳利深邃。配上他一雙薄唇,帶著股莫名的痞氣。

是那種一笑就讓人覺得危險的男人。但男人身上洋溢著年輕的氣息,和他透白的膚色一樣張揚顯眼。

越是危險越是招人。

他今天也沒有戴口罩,路上偶然遇見的路人都難免多看他兩眼。

覃安收回目光,車外的溫度隨著驟然亮起的天色開始逐漸攀升。坐在車裡的許婠似乎吃完了早飯,開始躺在座位上假寐。不遠處的車窗漸漸升起,覃安轉回視線,手指在方向盤上無意識地敲打。

“哢嗒,哢嗒——”

早上七點半,儀仗隊吹著哀樂把懷抱骨灰盒的鄒瑤一家人目送上車。車子啟動,餘時年開車跟在出發的車隊後面:“再睡會,到了我叫你。”

“嗯。”

許婠迷糊地應了聲。

她隱隱有種感覺,口罩男今天一定會來。

車子在高速路上行駛了一個小時,走到分岔口拐彎去了通往縣城的馬路。

雖說葛東的葬禮不會大操大辦,但兩邊重要的親戚至少得通知。老一輩對風俗習慣有種透著骨子裡的重視,這注定是忙碌的一天。

餘時年的車沒有跟到最後,而是在距離葛家老宅的不遠處就停了下來。

“他們今天應該會很忙。”言下之意是,可能顧不上他們。

餘時年的手搭在方向盤上,因為受傷的原因,他暫時沒辦法自如地側身,隻能姿勢彆扭地扭頭看向許婠,問:“你現在可以告訴我,為什麼一定要來參加葛東的葬禮嗎?”

餘時年比許婠以為的還要了解她。如果說在醫院時,他因為許婠一句“算是朋友”,一時沒有察覺到她的異樣。那麼從她狀似無意提起葛東的葬禮,再到今天一早她那句“隨便逛逛”,餘時年終於敏銳地回味過來。

他並不覺得許婠有什麼特殊癖好,離譜到喜歡逛火葬場。相反,和許婠在遇見案情時地在意相比,她每一次的主動似乎都有自己的用意。

但牛建平已經死了,餘時年這幾天雖然在養傷,也沒有錯過案件的進度。

“等補充完所有的證據鏈,這個案子應該很快就會有結果。”

曹啟華昨天就跟他說了最近的案件進度。

雖說補充證據鏈也需要一個過程,但比起之前的情況,要好上太多。

所以到底是什麼促成許婠反常的舉動?

她或許會因為案件的結束心有所感,但應該不至於到這個程度。

車裡一時陷入靜默,兩人無聲地對視,彼此都在權衡。

——該信任他嗎?

——她會願意信任我嗎?

餘時年看得出來,許婠心裡有秘密,從她上車前突然地回頭,她的心裡似乎就藏著事。

“有水嗎?”餘時年的疑問,被許婠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打破。

車裡的冷氣流轉,一切似乎回到了餘時年提出疑問前。

“好像沒了,我去後備箱看看。”

吧嗒——

車門關了。

後視鏡裡,依稀可以看見男人走到了車後。

許婠動了動唇,那些因為餘時年的話而奔湧的思緒又壓了回去。

他實在太過敏銳,稍微一不留神就會露出馬腳。但也因為敏銳,他的所有思考方向都圍繞著“邏輯”一字。

但這世上,並不是所有事情都能用邏輯去解釋。

咚咚——

車窗被人敲了兩下,許婠按下窗戶。

“沒了,我去看看哪裡有賣的,你在車上等我。”

“好。”

許婠點頭,直到目送餘時年的身影消失在路口拐角,才把車窗按了回去。

而緊接著“吧嗒”一聲,車門又開了。這次下車的,卻是許婠。

她一直覺得,邏輯尚不能解釋的事情,唯有行動可以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