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捉蟲)(1 / 1)

時隔一天, 餘時年再次來到幸福小區。

晚上十點,天地漆黑如幕,路燈投下一縷昏黃。

鄒瑤從警局出來話就沒有斷過:“他很愛乾淨, 平時家裡的東西都是他在收拾。每次用完剃須刀他都會擦乾淨,放在我梳妝台上的收納盒裡。就那種三層的……”她的手比劃出形狀,“你們見過的吧?上面放護膚品,下面兩個抽屜。他的剃須刀就放在第一個抽屜裡, 從左到右……剃須刀、充電器, 哦, 還有護理油……”

“哦,還有!他之前有次回來說, 公司的領導罵他,還有, 他有個同事, 每次都把自己工位上的東西放到他工位上, 餘警官, 你說會不會是他們……”

女人腳上的拖鞋十分有節奏地在水泥地面“啪嗒啪嗒”, 混著拖鞋鞋底摩擦地面的沙沙聲, 宛如手指甲蓋劃過黑板,刺啦得讓人心裡躁鬱發毛。鄒瑤卻好似沒聽見似的, 嘴巴一直輸出個不停, 瞪大著眼回憶可能暗害葛東人選的名單。

“還有他表哥!之前就說要把自己兒子過繼給我們, 說是以後送到我家就能在蓉城讀書了!對!一定是這樣, 葛東沒了, 房子就是他們的了……”

空蕩蕩的小區回蕩著鄒瑤刺耳的拖鞋聲。周宇本來落後了餘時年半步,他聳了聳起了大半個雞皮疙瘩的手臂,快走兩步碰一碰餘時年的手, 示意對方看向鄒瑤,又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她狀態不大對啊……”周宇無聲地說。

遭遇重大變故的人,難免神經敏感又脆弱。他們刑偵隊一年處理的各類案件至少也有幾百件,這類情況見過不少。依照往常的處理經驗,一個人幫忙安撫情緒,一個人打電話通知家屬,這事就算完了。

畢竟案子已經查清楚了,總不能憑幾句邏輯混亂的話,就隨隨便便重啟案子吧。這不是不負責任嘛……

幸福小區算不上大,但戶型擠,且小區多數都是中老年人居住。夜裡十點過,樓上亮著燈的人家屈指可數,周宇看了眼精神明顯有些亢奮的鄒瑤,又看了眼一旁沒有說話的餘時年。

即便是夏天,走在這種老小區心裡也是涼的。周宇摸不準餘時年是個什麼意思,就覺得這種天色,再加上鄒瑤那雙來回在他神經上蹦躂的涼拖鞋怪瘮人的。

前面就是一棟一單元,漆黑的夜色仿佛在樓道口覆了一層黑色薄膜,周宇正想說“等把人送到家,交給鄒瑤家屬就回去”。黑暗裡光影變動,樓道口兩團被黑暗包裹的影子快速一動,周宇一愣,隨即聽見女人略帶哭腔的聲音。

“瑤瑤,你去哪兒?怎麼從醫院一聲不吭地就跑,嚇死爸爸媽媽了!”

“你們是?”

鄒瑤的父母跟著鄒瑤抹了一天的淚,天色又暗,眼睛不大好。看了半天才反應過來:“是餘,餘警官?”

……

樓上,502的燈沒有關。餘時年和周宇被鄒瑤父母迎了上去。

家裡的窗戶還開著,透過月光隱約能看見窗外那個黑漆漆的小山坡。微風從窗外吹進來,餘時年目光掃過客廳正中的位置,隱約還能聞見那股血肉燒焦的氣味。

“媽,你們肉燉糊了?家裡好臭啊,葛東加班回來聞了會不舒服的。”鄒瑤快步走過客廳,拖鞋“噠噠噠”地踏過客廳正中,過了好一會才從屋裡拿出一個粉色的香薰蠟燭。

“快快快,點上。”

鄒瑤的母親臉上透過一絲無奈,拉著餘時年兩人走到一邊,小聲解釋:“昨天送到醫院就這樣了,一會清醒一會糊塗。本來餘警官你下午來的時候她還說要振作起來送葛東走,結果一眨眼的工夫,人就從醫院跑了……我的瑤瑤,怎麼就這麼命苦……”

……

夏天的天氣是不講道理的。周宇從樓上出來,身上不似上樓前那樣覺得冷,反倒出了一層黏膩的汗。

夜色漆黑冷漠,周宇問:“餘師兄,這個案子你怎麼想的?”

沒有人看了剛才那一幕會不唏噓動容。本來幸福的小家,眨眼就變了天地。相愛的人甚至來不及告彆,迎接對方的就是一攤黏糊不清的血肉……

“據剛才鄒瑤所說,葛東生前很節約。他的願望就是不靠父母的幫助,給鄒瑤換個大房子住。所以他工作拚命,用了好幾年的舊剃須刀都舍不得扔,還要買護理油保養。這其中或許有剃須刀是鄒瑤所送的原因,但更多的信息卻表明,他不是一個會亂花錢的人。一個家裡常年隻有一個剃須刀的人,另一個是從哪兒冒出來的?”餘時年不自覺皺眉,也不知這話是問的周宇,還是在自語。

“彆人送的?”周宇不確定道。

餘時年:“誰會送剃須刀這種親密物品?”

呃……

周宇一噎,反應過來:“難道是之前的壞了,自己重新買的?”

餘時年看了周宇一眼:“你剛才在警局給鄒瑤倒水的時候我已經試過了,沒壞。”

“我知道了!會不會是……”

“不太可能。”

餘時年打斷道。

“啊?我還沒說話,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

餘時年:“你臉上的狗血溢出來了……”

周宇:“……”

“鄒瑤經常出差,雖然葛東的工作也很忙,但家裡的大小事大多還是葛東在打理。”餘時年再度開口,腦海中閃過剛才鄒瑤拿香薰時候的樣子,“她對家裡東西的擺放沒有葛東熟悉,所以找香薰蠟燭還翻了一會。家裡的陳設和布置也能看得出來,兩人感情很好,不太可能存在葛東身邊有其他異性的可能。當然……”

餘時年看向周宇,眉尾揚起:“如果想弄清那個爆炸的剃須刀是從哪來的話,你說的這種可能也需要查證。”

查證?等等!

周宇反應過來:“你這是要……”

……

“你想申請查幸福小區的案子?”

翌日,刑偵大隊,曹啟華辦公室。

“給我個理由。”

曹啟華拉下辦公室一側的百葉簾,清晨滾燙的陽光被切成一條條細條,又被阻擋在窗外。

餘時年把昨晚鄒瑤找來的事複述了一遍,明顯看見曹啟華臉上的神情並不讚同。他頓了頓,解釋:“我知道這個理由不夠充分,鄒瑤現在精神狀態不好,她的話沒有邏輯也毫無依據。而且葛東的死,法醫那邊也給了檢查結果。但是……”

“曹隊,我這些天一直有個疑惑。之前我們關於牛建平的行為推測,除了他可能會躲藏的地方外,還有關於對方再度犯案的可能性推斷。我們一致認為,牛建平本性懦弱,因此不敢反抗在家代表著權威的父親牛富。同理,在7.24案裡,牛建平作為團夥裡的老三,大事上的決策也是以蔣誌遠這個智囊為準。這點在我們在走訪三人兒時的同學、老師,以及牛建平的家人也可以得出這個結論。”

“牛建平本人,沒有什麼主見。他對父親的反抗起源,隻是基於他想活著。這樣的人,在遭遇身體的變故後,有沒有可能改變行為模式?”

“之前我的答案是未必。牛建平的懦弱是透在骨子裡的,這從他們三人出逃當天的反應就能看得出來。蔣誌遠和趙偉都選擇了相對激烈的出逃模式,隻有牛建平,選擇了裝病。”

“獨處時,他沒有與人直接對抗的勇氣和資本。但現在情況不一樣,他……山窮水儘了!”

說到這,餘時年拿出手機,點開X信最頂端今天收到的那條語音消息,點擊了播放——

“是有一個男的,我也沒注意他穿什麼顏色的衣服,就是走路的時候一直捂著嘴巴咳嗽,跟肺癆似的。唉,我不是詛咒他的意思,就是咳太厲害了,我怕有什麼傳染病,隔得遠得很。但是他人還不錯,很自覺,看我盯著他,馬上就把口罩戴上了,那個……”

哢——

語音消息戛然而止,餘時年的手指悄無聲息地從關停鍵劃過。曹啟華沒有注意到對方的小動作,隻是抬眸看向餘時年。

餘時年馬上解釋道:“是幸福小區的保安發來的,我昨天讓他幫忙在小區業主群問一問……”

有時候,人比監控管用。

當然,餘時年沒敢把後半截語音放出來。因為那段語音後,女人說的是——

“哎,我們小區居然有這種渣男。居然騙婚!怎麼能才訂婚就跑路呢?真不是個東西!不過還好娘家給力,追到這來了,就是……提供線索真的送菜籽油嗎?”

餘時年一臉正色:“昨天在幸福小區外偷窺的那個男人,我不覺得是巧合。”

……

“申請下來了嗎?”

周宇早在辦公室外等了半天,一看餘時年出來馬上走了過去。

“下來了。”餘時年點頭,抬眸看向周宇的時候在他肩上拍了拍,“就是洪斌和向乾還在醫院養傷,現在隊裡又在找牛建平,人手不夠。這次查葛東社會關係的事,隻能你陪我一起了。”

“嗐,就這個,小問題。”周宇拍了拍胸,又想起什麼,往工位上走,“那你等我一下,我拿幾個面包,這兩天多半沒時間好好吃飯了。”

餘時年目送周宇轉身離開,頓了頓轉身往停車場走。

樹梢上知了早就叫了一遍又一遍,餘時年拿著手機拉開車門。被太陽烘烤過的車內比車外溫度還要高,他打開空調,沒有忙著上車,手指從剛才X信的消息一路往下滑。

各個公眾號、外賣群的消息發得比過年還要勤,而一條條帶紅點和99+消息的後面,是那個早被擠在了角落的全黑頭像的X信。

大抵是和X信頭像的主人一樣冷峭沉默,餘時年打開信息,彼此的對話還停留在他發出的那條“路上注意安全”。

要不要把消息告訴她?

這個念頭隻是一閃而過,就很快被他否定。

那天呂局和他的對話好似還在耳旁閃過,餘時年沉默了片刻,手指一劃,X信界面快速滑動,那個全黑的頭像又被淹沒在了無數條消息裡。

……

“小許,又出門啊。”

早上九點,許婠才關門,就見樓上的老太太提著菜上樓。

“江姨,早。”

“什麼姨不姨的,把我喊年輕啦。”

樓上的老太太姓江名麗娟。江麗娟今年六十八歲,聽她自己介紹以前是教小學語文的,人與名字一樣慈祥溫婉,就是年紀大了喜歡碎碎念,但人十分熱心。

自從上次許婠幫忙搬了一次快遞,江麗娟就徹底記住了許婠,時不時從樓上下來,敲門送個小吃水果啥的。

“嗐,我女兒不在家嘛。她工作忙,出差都三四天了……我一個老太太在家,又不愛打牌,偶爾想做個小吃什麼的,一個人又吃不完……什麼謝不謝的,托你福啦,你幫我這個老太婆吃一點,我也不怕放冰箱裡不吃浪費掉了。”

江麗娟和氣健談,早年間夫妻感情不和,丈夫愛喝酒打牌,又有家暴的惡習。好在她沒有忍讓,為了給女兒塑造一個健康的生活環境,咬著牙寧願淨身出戶也把婚離了。

那個年代選擇離婚的女人,日子都不太好過。哪怕江麗娟有一份體面的教師工作,後來也有人看她帶個女兒想介紹她二婚,她都給拒了。

“二婚嘛,能不嫌棄你帶個孩子的,基本上也是自己帶孩子的。既想家裡有個女主人操持家務,又想女主人能賺錢緊著他家的娃……這世上哪有這麼好的事,哪有當父母的不偏心自己孩子的?”

江麗娟對人沒什麼戒心,認識許婠一天就把家裡情況抖了個乾淨,又拉著許婠手滿臉心疼道:“我知道你的,就前面那條街開那個射箭館……彆看我一個老婆子,也看新聞的。女孩子一個人在外不容易……”

許婠每每想起自己那無意的一搭手,就有些哭笑不得,誰能想到這個老太太這麼熱情。

她微微扯出笑向江麗娟問好,正想著找借口離開,果然便見江麗娟笑眯眯從口袋裡拿出一個葉兒粑。

“喏,你們年輕人都不愛吃早飯,我剛從菜市買的。他們家最正宗啦,衛生也搞得好……”

許婠從樓上下來的時候已經是九點零五分,她婉拒不了江麗娟的熱心,隻能在走的時候回頭說了句“下次有快遞喊我”。

江麗娟站在樓梯間擺手:“沒什麼快遞,我女兒過兩天就回來了……”而且上次買的快遞她都還沒拆,現在小年輕最講究隱私了,買一堆堆東西放家裡,不拆又占地方,“我讓她少在網上買,你快忙你的事去……”

女人的聲音被甩在了身後,許婠出了巷子叫了輛車。

“到幸福小區。”

小區出了人命,周圍的住戶或多或少都能聽見點消息。

許婠下了車就直奔保安室。

一個小區裡,最清楚住戶哪家和哪家有小矛盾,哪一家家裡出了什麼事情的,基本就屬保安。

許婠來時直奔主題,從兜裡遞出一包煙。

“向您打聽個事……”

保安室裡,年過半百的老頭掃了一眼許婠,滿臉戒備:“你是記者還是……”

許婠腦子一轉,想起那天被人擁在懷裡喊“瑤瑤”的女孩,開口道:“我是502住戶的朋友,就是瑤瑤……”

“唉,原來是鄒瑤的朋友啊,他們家啊……”

許婠找的借口很簡單,她自稱才和鄒瑤鬨了彆扭不久,怕對方不理她。但又在網上聽說了這事,這才想到來保安室打聽情況。

“反正聽說是家裡什麼東西炸了……”

保安室提供的消息不多,大多情況許婠早就從餘時年口裡得知,現在過來也不過是看看有沒有什麼信息遺漏。此時聽完保安的描述,她沉默了片刻,又問:“那最近有沒有其他人來過他們家?哦,我的意思是說年輕的朋友之類的,有的話,我看能不能和共同朋友一起去探望……”

“這個啊,沒有。平時小區就他們小兩口進進出出的。偶爾是葛東一個人回來,住這好幾年啦,平時送朋友進出都很少……”

聽到這,幾乎沒什麼有用的消息。

許婠道了聲謝,準備離開。

腦子裡卻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口罩男是怎麼選中葛東家,並且實施犯罪的?

沒有第三人痕跡,剃須刀爆炸,難道……

殺人的東西是葛東自己帶進去的?

她腳步一頓,才邁出的步子收回,回頭又問:“方便問一下你們這裡的快遞站在哪邊嗎?”

另一邊,餘時年和周宇從葛東上班的公司出來。

“葛東啊,人很好。努力、聰明,又能吃苦。之前為了訂單,在酒桌都和客戶喝吐了,我還罵了他一頓,哪有要錢不要命的,出了事公司也負不了責啊……”

“我們組長人真的很好。我才從學校出來嘛,之前在家裡散漫慣了,經常東西亂丟。有時候把我工位的東西不小心放他那了,他也不生氣,後來還幫我收拾桌子,教我哪些東西該怎麼放……這樣的人,這樣的人怎麼就,就……”

“剃須刀嗎?這種東西哪個男的家裡沒有,公司抽獎也不會送這個啊,而且我們公司男銷售居多,彼此送這個算怎麼回事……”

“……”

“葛東公司對葛東的評價都很正面,而且目前據剛才周圍的同事交代都沒有送過剃須刀……”周宇邊下台階邊對餘時年道,忍不住抓了把頭發,“我就奇了怪了,總不能是從天而降的吧。對了,鄒瑤回你了嗎?她在哪?”

“在家。等會兒去她家看看葛東的手機,最近有沒有購買記錄或者線下的消費記錄。”

周宇歎了口氣:“也隻能這樣了。”

汽車再度行駛,車輪發出轟鳴。

周宇正拿起礦泉水準備喝一口,手機震動突然響起。

他接通電話,才“喂”了一聲,電話那頭同事的聲音傳來。

“春草後街,胖哥面館發生一起爆炸事故。”

而與此同時,許婠站在幸福小區後門的快遞站,看著進進出出的快遞員,朝裡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