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1 / 1)

……那還真不一定。

聞姑娘說的又不是什麼難事,哄她玩兒有什麼的,殿下就是看不開,宋書又搖搖頭,咕嘟道:“也是,殿下也不會給人梳頭,小女孩兒束發的花樣可多可精細了,咱們哪裡懂。”

“……”屋子裡沉默一瞬。

沒一會兒,飄出溫涼的聲音:“宋書,滾出去。”

宋書訕訕,他都沒進屋啊,他往院子裡走了幾步,一回頭,透過窗看見太子殿下神色懶散,斜斜倚著書櫥,拿著一本書翻看。

他翻了幾頁,又換另一本書,不知道在找什麼,冬日的日光溫柔又暖和,映上少年冷白如玉的臉龐。

樹葉沙沙,枝影疏落,少頃,他找到想要的書,捏著書脊在枕席上坐下,垂下眼簾,一頁頁翻看。

宋書眯了眯眼睛,定睛看江醒手中書冊的側封。

——衣冠習尚一覽

宋書:“……”

江醒翻了兩頁,整個人悠閒下來,烏黑的眼眸迎著陽光,柔順的長發垂在案上,他撐著下巴,懶洋洋地開始曬太陽。

宋書甚至都能猜到他在想什麼。

此時此刻,太子殿下必然在想——束發而已,何其如此簡單。

……行吧。

宋書也從屋子裡翻出一塊草席,鋪在回廊上曬太陽。

——

崔翎衣剛到青要山的第二天,崔家那邊不知從哪兒聽說崔翎衣去找了崔町的事,三天內連發十二封信,催促崔町送小九娘回家。

崔町當沒看見,問就是信丟了、沒收到、慚愧慚愧、我實不知。

如是嗟磨了幾日。

這一天,兩個風塵仆仆的信使叩響小院正門。

信使是崔氏郎主親信,三十幾歲年紀,喚作全福;與他同來的是崔翎衣的乳母,臉上已生出幾條細紋,崔翎衣喚她齊媽媽。

崔町親自將他們迎進來。齊媽媽拜過他,便直接去找了崔翎衣。

崔翎衣一身淺緋色長裙,披一件細絨坎肩,坐在廊下做女工,氣質清婉溫柔,春蕪在一側陪著她。

崔翎衣看見齊媽媽時,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

齊媽媽一直侍奉她到十歲,十歲後她隨父去往荊州,而後在荊州出嫁,齊媽媽就一直待在清河老家,算來,她們已經六年未見了。她屢次三番懇求母親,接齊媽媽過來養老,母親一直不同意。

想不到,再次相見是這樣的情形。

崔翎衣心中悲涼,眼圈一紅,齊媽媽急切地上前抱住她,淚水濡濕了眼眶:“小九娘,你如何走得這麼遠,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崔翎衣再也止不住眼淚,伏在乳母懷裡低低哭出聲來。

兩人抱著哭了一會兒。

春蕪取來枕席,請齊媽媽坐下,又奉上茶水。

“媽媽是來勸我回去的嗎。”崔翎衣逝去淚水,握住乳母的手都有些顫抖。

齊媽媽感受到她的慌亂,心疼地拍拍她的手:“九娘,你何必這樣嗟磨自己,積日流落在外,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可瘦了,有沒有生病……”

崔翎衣聽她關切的話語,情不自禁鼻子一酸,又要落下淚來。

齊媽媽又說:“九娘,回家吧,姑爺已知錯了,這些時日常常去找二爺懺悔,經此一遭,他必不敢如此了。”

“你不喜歡那個外室,打出去就是了,上不得台面的東西,就是個物件兒,值得什麼,哪能跟咱們嬌嬌兒相提並論;至於那個孩子,路也不會走,話也不會說,記不得事的,你就當個玩意兒養養,實在不行,等大一些就發配到莊子上。”

她冷冷呸了一聲:“我看他們章家敢說什麼。”

齊媽媽說著,又心疼起來:“九娘,隻有回家啊,你在山上算什麼事呢,寄人籬下,平白被人看輕的。回家就好了,讓姑爺給你謝罪,他必也甘願。”

崔翎衣鬆開她的手,帕子也不接,拿手拭乾眼淚:“我不要他謝罪。”

“我在山上待得很開心,長兄也不曾薄待我,便真被人看輕,也是我該的,”崔翎衣避開她的目光,“媽媽不知章世俞是什麼樣的人……他、他連人都算不上,他就是個畜生!”

崔翎衣話說得急,重重咳嗽起來,春蕪連忙拍拍她的背,崔翎衣流浪多日,身子本就不好,現在臉上愈發的白,渾身顫抖,堅持罵著:“他裝得一副溫儉深情的模樣,媽媽便真當他是那樣的人了嗎。那個外室,據說軍妓出身,但凡還有一點活路,想也不會跟了這等寡廉鮮恥、無情無義之徒!”

“她既豁出性命跟了,那我成全她,”崔翎衣眼角帶淚,語氣悲苦,字字泣血,“我再不願跟那種薄情寡義的負心漢共處一室了,我想起他,我就惡心!”

齊媽媽見她激動,言語無措:“這、這是為何啊,九娘,你如何這樣恨他。”

她既來此,自然也知道崔翎衣與章世俞鬨翻的始末,心酸地摸摸她的臉,姑爺是做的不當,可是、可是夫妻情誼如何是一個外室或者一個巴掌能打壞的。

這實在不值什麼啊!

“九娘,姑爺身份何其高貴,不可能不納妾室啊。”

他婚前有了個外室,還生下了孩子,這事是不地道,但王公貴族多有行事放浪不羈之輩,實不值得鬨成這樣。這事若傳出去,九娘還怎麼做人呢,又有多少人會在背地裡說崔家的女兒喜歡小題大做、不能容人。

“至於打罰,彆說姑爺這樣的貴胄子弟,就是在平民百姓、市井夫妻之間,也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啊,九娘氣也氣過了,便彼此放過吧,”齊媽媽連忙接話,“姑爺在二爺面前保證了,他隻是一時氣急,往後再不敢了。”

崔翎衣瞧著她,微微一怔,聲音也輕下來,喃喃:“他這樣高貴,我就是什麼輕賤的人嗎。”

“自然不是,姑娘是崔家最最尊貴的小九娘啊。”齊媽媽忙安撫她,內心愁思難解。

無論如何,九娘還要依靠姑爺一生啊,現在鬨得這麼僵,以後可怎麼才好。

“我尊貴嗎。”崔翎衣問。

齊媽媽說:“長公子聲名著於四海,二爺官拜荊州刺史,郎主主事崔家、掌管半個冀州,老爺子官至太師,九娘是崔家最小的女兒,自然是尊貴的。”

“如此……”崔翎衣低下眉眼,失神地望著手上的白布,久久地沉默下來,此後一連幾日都不怎麼說話。

崔町也不想說話。

全福勸他送崔翎衣回家,不然,二爺與夫人將親至。他告退前,另給崔町留下了一句話。

“郎主知長公子心疼妹妹,與您謀了另一條路走。”

他奉給崔町一封郎主親書的信。

下午,聞青輕賴在師父懷裡看書,日光傾灑,她湊過去看崔町面前擺著的手書。

這封手書裡的字很漂亮,古樸自然,風骨峭峻。

聞青輕這些日子,跟隨崔町認了許多字,除卻一些佶屈聱牙的句子,或者沒有見到過的典故,她大部分都讀得通。

聞青輕上上下下認真看了許多遍,終於了解了大意。

她坐得不端正,臉頰貼在案上,眼眸清亮望著崔町,輕輕扯扯他的袖角:“師父,這個人讓你找師娘呢。”

“什麼這個人。”這是他爹。

崔町揉了揉額角,覺得為難,出神望窗外琉璃一樣明淨湛藍的天空。

信的內容很簡單。

翻譯一下就是

——為父知道九娘去找你了;為父也知道,九娘不情願回來,你必不會強迫她。君子不苦人所不好,不愧是你啊,我的好兒子。

好!

為父不為難小姑娘。

她可以不回家,也可以一直待在你那個小破書院。

但有一個條件——你須儘快娶一門妻室,速速成家,回到清河來,繼承家業。

你都二十五了,再不娶妻你想孤獨終老嗎?以前是為父不對,為父道歉,現在為父不強求了,你娶誰都行,娶一個吧,求你了。

為父年紀大了啊,你娘也常惦念你,人之將老,彆無他求,唯盼望兒女繞膝而已。

我的兒,快快回來吧。

崔町微微垂眸,將手書折起擱在一邊。

此後幾日,全福常來問崔町的意思,崔町都說再想想。

又過了幾日,見青要山上沒有進展,山下又送上來一封信,說崔二爺已攜夫人啟程,不日就到揚州。

崔町漸漸厭倦,將收起的手書扔進炭盆,一把火燒了。

崔翎衣沒有什麼東西可燒,家中也不曾給她寄過一封信。

聽到父母要來的消息時,崔翎衣怔了怔,神色恍惚,隻是低下眉眼,溫順道:“我知道了。”

而後讓房裡人都退下。

春蕪將門闔上。

今天是個晴朗的日子,晴好的陽光透過窗縫滲進來,照在瓷瓶裡一隻茶花上。

山茶是長兄那個很可愛的小弟子為她插的,她總是能做出讓人開心的事,難怪長兄疼愛她。

茶花開得豔,崔翎衣恍然間,以為是春天到了,伸出手,陽光在蔥白的指縫間流淌。

崔翎衣彎了下眼睛,輕輕笑了笑。

這些天,齊媽媽日日勸她,她竟真想起章世俞的一絲好來。

想起初見時,他一身白衣,矜持地站在草地上看她放風箏;他是個清正的人,可是紙鳶纏在樹上時,分明又是他爬到樹上把紙鳶摘下來,把自己弄得狼狽。

想起她剛剛嫁給他,深夜時,想吃一口梨花酥,他就巴巴跑出去買。

……

他曾經也是個很好的人,她也曾如此歡喜地站在他身邊。

曾經日暮熔金,春光燦爛,他們站在陽光下,真做過長相廝守、如此一生的美夢。

可歎,都是泡影。

或許他對誰的喜歡都這樣熱烈。不然也不至於拉著外室的手,跪在她面前求她成全。

她成全了啊,外室進門她點頭了,他還想如何。

崔翎衣穿著緋色的衣裳,安靜坐在鏡前,抿了一口鮮豔的口脂。

家中沒有人給她寄信,長兄卻收到了很多封。

郎主親書的那一封她字字句句都知道的,崔町當然不可能告訴她,是全福全須全尾跟她講的。

“九娘不下山,郎主就要迫長公子娶妻歸鄉啊,他既不曾薄待您,您如何忍心這樣辜負他。”

她怎麼會忍心呢。

她知道長兄有一位心上人,喜歡了很多年的。

他不可能另娶他人。

能得長兄收留,她很感激。

——必不會對不住他。

崔翎衣微微失神,歎了口氣,她關上窗子,將屋子裡的最後一絲陽光也隔絕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