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1 / 1)

書院的齋堂跟山下酒樓是差不多性質的東西。

現在時辰還早,齋堂沒什麼人,聞青輕很快點到了她想要的。夥計將她要的東西都端上來,一一告知她價格。

聞青輕先分三份朝食出來,放在竹盒裡保溫,之後對夥計、也對江醒說:“這是給師父師兄還有長生帶的,我自己付。”

江醒聽她說師兄的時候走神了一瞬,很快意識到,她說的是明仙。

江醒被自己的反應弄笑了,誰是她師兄跟自己又有什麼關係呢,他隨手遞出去一片金葉子,道:“一起吧,不值什麼錢。”

“哎,多謝郎君。”夥計眉舒眼笑,連連鞠躬。

聞青輕盯著那片金葉子,緩慢地睜大了眼睛。

她知道他富有。

但為什麼……為什麼隨手給金子。這些東西加起來不會超過三十文啊。

直到聞青輕坐下吃飯,她都有些回不過神來。

聞青輕低下眼瞼,捏著瓷勺在粥裡戳來戳去,抬頭看見江醒什麼都沒要,坐在對面看著她吃,聞青輕揉揉臉,有點不好意思,問:“殿下不吃嗎。”

她又看看小貓。

連小貓都得到了屬於它的一碟油燜小黃魚。

讓太子殿下看著她們吃飯是不是太不恭敬了些。

聞青輕猶豫再三,給江醒分了一碟荷葉卷,輕輕說:“甜的,殿下嘗嘗。”

“嗯。”江醒應了一聲。

但是沒吃。

他的目光落在裝木著的竹籠上。

聞青輕詭異地理解了他。

她站起來跑到櫃台,找帳房先生買了一雙新的、乾淨的竹筷,拿出十文錢給他,而後開開心心跑了回來。

“殿下,新的。”她獻寶一樣把竹筷捧給他。

江醒怔了一下,接過竹筷,頷首道:“有勞。”

“不礙事的。”聞青輕坐下繼續快樂進食。

太子殿下素來覺得齋堂裡的東西都不是人吃的,饒是如此,握著聞青輕拿十文錢買回來的廉價竹筷,江醒還是夾了一個荷葉卷。

倒和她說的一樣,口味是清淡的甜,帶著種奶香,像聞青輕會喜歡的東西。

他吃了一個,給聞青輕留了一個。

等聞青輕吃完飯,清晨的霧氣已經漸漸散去,江醒把聞青輕送回她居住的院落就回了後山。

江醒離開後不久,宋書給聞青輕送來了一堆肉乾果乾,還有一封列舉了這隻小貓種種習性的手書。

宋書摸摸小貓,這時才意識到一件事,歎息說:“我以為殿下昨日在外待了一晚當真是在賞月。”

聞青輕撓撓小貓柔軟的肚皮,問:“難道不是嗎。”

“姑娘為何這樣想呢。”宋書笑盈盈瞧她。

聞青輕想了想,說:“他看起來是這樣的人。”

“什麼人。”宋書問。

聞青輕說:“病得很重也要出去賞月的人。”

“倒也是。”對這一點,宋書並不否認。

——

聞青輕去了一趟後山,得到一隻小貓,故而心中一直對這個地方抱有非常美好的想法。

所以,在幾日後,宋書又向她發出邀請,說上次殿下在宴上發作,嚇到了姑娘,這次他想以個人的名義請聞青輕吃魚,為殿下賠罪。

這對於聞青輕來說,隻是很小很小的一件事,因為事情的結果她太喜歡了,她甚至想要江醒再扔點東西。聞青輕在心裡輕輕唾棄了一下自己,答應了宋書的邀請。

明仙捕捉到開開心心出門的聞青輕,審視她:“你這些時日怎麼跟後山走得這麼近。”

聞青輕把宋書的手書給她,“我去吃魚呀。”

“齋堂裡的魚也可以吃啊,”明仙瞥了眼宋書的字跡,循循善誘,以圖拐走,“師兄帶你去齋堂吃魚,好不好。”

聞青輕回憶了一下齋堂裡做的魚,“不好吃。”

明仙受傷了。

他又問:“隻是跟宋書吃魚?”

聞青輕點頭:“嗯嗯!”

“那你去吧。”明仙擺擺手。

是宋書,不是江醒,很好很好。宋書必然能事事周全的。明仙很快說服自己,放心地放聞青輕出門,甚至沒有跟去看一眼。

長生三日前跟著崔町下山,今晚才能回來,所以聞青輕是獨自一人去的。宋書特意派來了引路的仆從。

她跟著仆從,一路來到眼熟的院落。

樹上成熟的柿子悉數都被采摘下來,經過風乾,晾曬,做成柿餅,聞青輕從後門走進小院,一進去,就瞧見院中擺滿竹篾編成的圓盤,盤中的柿餅上掛著潔白的糖霜。聞青輕從這間小院中央穿行過去,錯覺自己身上也沾染了清甜的味道。

宋書在屋簷上曬太陽,手裡拿著一隻柿餅。

瞧見聞青輕,他從屋簷上翻下來,聞青輕被嚇了一跳:“宋郎君。”

宋書笑著說:“姑娘直接叫我宋書吧。”

宋書遞給聞青輕一隻柿餅。

聞青輕接過,點點頭:“好。”

“宋書,你也直接喊我的名字吧。”

“那可不成,”宋書拒絕,“殿下都不曾直呼姑娘的名字呢。”

聞青輕小口咬了下柿餅,甜甜的,有點膩,慢吞吞咽下去,說:“宋書,你對他可真好。”

宋書怔了一下,理所應當道:“殿下是我的主君呀。”

“姑娘請隨我來。”

聞青輕一邊小口啃柿餅,一邊在院中散步,將將走過一個拐角,迎面遇上江醒。

白日裡,他又換回了鮮亮的紅色長袍,走動間衣擺浮動,衣裳邊角處的勾絲金線便在陽光下散出細碎的金色光暈。

實在很好看。

聞青輕看得有點出神。

宋書向江醒行禮:“殿下。”

“嗯,”江醒應了一聲,問聞青輕,“你如何在此。”

宋書上前一步跟江醒解釋。

“如此……”江醒思忖片刻,非常嫌棄,“廚房裡的魚幾個時辰前就死得差不多了,如何能吃呢。”

“我去釣吧。”他語氣隨意,說完就轉身想走。

聞青輕呆住了,她站在原地,怔怔愣愣的,宋書卻一副完全習慣並向現實妥協的樣子。

聞青輕如此地不能理解他,以至於聲音有些慌亂:“殿下是要吃活的嗎。”

這能不能吃呀!

江醒說:“自然是要新鮮的。”

“你在想什麼。”他語帶不滿,很淡地掃了聞青輕一眼。

宋書想了想,問:“聞姑娘可願與殿下同去?”

這倒沒有什麼不可的。她還沒釣過魚呢。

於是聞青輕很快樂地跟上了江醒。

江醒沒說什麼。

今日的天氣算不上晴朗,天上零星掠過幾朵暗沉的雲彩,江醒並未讓其他人跟隨,漸漸的,華美的院落在視線中成為一個小而模糊的點。

江醒架起釣竿,他身體其實很差,今日尤其不好,湖心風大,少年時不時就攏一攏身上的氅衣,垂首咳嗽兩聲,乾淨的帛布被他握在手心,拿開時就沾滿鮮血。

聞青輕幫他拉拉氅衣。

江醒回頭看她,說:“不要告訴宋書。”

聞青輕點點頭。

江醒又說:“誰都不要告訴。”

“我知道啦。”聞青輕跟他保證。

江醒於是不再說話了。

聞青輕動作很輕地扯扯他的衣裳:“殿下。”

“嗯?”

江醒發出一個模糊的聲音。

聞青輕抬頭,發自內心地祝福:“殿下一定可以長命百歲的。”

他這樣好看,可一定要長長久久的。

江醒笑了一下。

他笑起來很好聽,清淩淩的,像冰碎的聲音,聞青輕想起自己的阿兄,情不自禁說出真心話:“殿下應當經常笑一笑。”

“為什麼。”江醒問她。

為什麼?

聞青輕懶懶躺倒在竹席上,覺得這樣的日子閒適鬆快極了,聲音也像風一樣自由:“笑一笑,百病消呀。”

江醒垂下目光。

聞青輕不管他反應,從自己新買來的小袋子裡拿出一顆糖,慢慢地咬。

想了想,還是遞給江醒一顆。

江醒並沒有立刻接過。

“這是什麼。”他問。

聞青輕說:“麥芽糖。”

他定然沒有打開自己送給他的小袋子。

他若是再問下去,聞青輕就不想回答他了,她生怕江醒說出一句,從幽州帶來的放了幾個月的糖還能吃嗎。那她就再也不理他。

所幸江醒沒問,他隻是很平靜地說了一句:“不吃麥芽糖。”

他真挑食。

“那殿下平日都吃什麼呢。”聞青輕發自內心地好奇起來。

江醒心想這是什麼問題,隨口說:“什麼都吃。”

聞青輕一個字都不相信。

清風徐來,清澈的湖面泛起層層漣漪。坐在湖心亭裡,聞青輕能遠遠看見幾十裡外雲深處連綿起伏的山巒,山巒是蟹青色的,朦朦朧朧罩著煙霧。

聞青輕含著糖,聲音含糊:“我喜歡這裡。”

江醒又笑。

日頭被雲層淹沒,天色一點一點黯淡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聞青輕都要睡著了,江醒忽然說:“麥芽糖你還有沒有,給我一顆吧。”

聞青輕乖乖從自己小袋子裡給他拿了一顆。

江醒這次沒有挑剔,把糖紙撥開,很直接地把糖送進口中。

這顆糖並不好吃,入口時甜得有點發膩,但江醒還是把他吃完了。他隻是有些奇怪,於是喊她:“聞姑娘。”

“嗯?”聞青輕的糖還沒咽,發不出什麼清晰音節。

“你看起來不喜歡這種甜膩的東西。”江醒說。

他記得,前些日子聞青輕來吃魚,那碟糖醋魚她一口都沒動。

聞青輕坐起來,打了個哈欠,揉揉眼睛,說:“我爹爹喜歡買,他買來我就吃了,並無什麼特彆的理由。”

“你爹爹呢。”

少年清冽的聲音落在暗沉的湖面上。

“我爹爹……”聞青輕抬頭望了眼天空,有點可惜,天陰下來了。她又抓了一顆糖高高拋起,麥芽糖升上半空,很快掉進水中,濺起微小的水花,聞青輕說,“他去天上做星星啦,你今夜看不到他。”

江醒沉默。

四周天色漸漸暗沉,天上飄落熹微的小雨。雨水冰冷,斜斜飄進亭子裡,打濕少年的衣襟。

江醒長時間地不說話,就在聞青輕猜測他是不是愧疚了,打算安慰他一下的時候,少年久久望天,淡淡地說:“我阿娘也在天上做星星。”

聞青輕眼睫眨眨。

江醒語氣有些生疏:“你還有你師父。”

聞青輕這時才恍惚意識到,他提起自己的阿娘,還有她的師父,或許為了安慰她。

聞青輕也學他說話:“你還有宋書,他待殿下很好的。”

江醒怔了怔,有魚咬住釣餌,他都忘了收,目光微垂,少頃,開口:“也是。”

聞青輕又想到遠在京師的陛下,說:“你還有爹爹。”

“這個?”江醒有一搭沒一搭跟她說話,“我倒是想讓他變成星星。”

聞青輕覺得自己聽到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她根本就沒有辦法繼續講下去。

過了一會兒,江醒笑了:“算了,不可能的。”

聞青輕完全不敢說話。

眼見細雨越來越密,或有瓢潑的趨勢,再不走就來不及了,聞青輕站起來,整理整理衣裳,對江醒說:“殿下,我們回去吧。”

江醒這回真轉頭看她,眼神驚訝,道:“你不是病剛好嗎,你能淋雨?你不要害我,我擔不起崔君的責怪。”

可是……可是,都說你病得快要死了啊。你都能淋,我有什麼不可以的。

“殿下要在這裡過夜嗎。”聞青輕真誠地問。

“……”江醒默了一會兒,他看看魚簍,聞青輕也看看,這一次,他們兩個一個也沒說話,江醒率先打破沉默:“明日一早下山去給宋書買兩條吧。”

聞青輕點頭。

她覺得可以。

聞青輕從竹席上爬起來,試探地走出亭子,又趕忙進來,還沒站穩,一件氅衣兜頭蓋到她身上,聞青輕啊了一下,什麼都看不清,迷迷糊糊間,被江醒拉著往外跑。

他的氅衣同他這個人一樣,都帶著點清淡微苦的味道。

雨漸漸大了,豆大的雨點瓢潑而下,打在聞青輕發上,她身上有氅衣遮蓋,隻有頭發被淋濕,但依舊覺得寒冷。聞青輕奔跑途中,掀開氅衣看了一眼,江醒渾身濕透,狼狽得有點可憐。

視野中虛幻的小點漸漸露出它本來的模樣,成為一座精巧而華美的院落。

很快,聞青輕看見正門,想要往那兒跑。

江醒一把拉住她,語氣十分矜貴:“這樣狼狽,如何能讓人看見。”

“……”

聞青輕心說很是很是,她把氅衣往自己頭上蓋蓋,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他們最終走的後門。

柿餅已經被收起來了,零星兩個掉在地上,也沒有人去撿。

宋書遠遠望見他們,連忙撐開傘迎上來。

“殿下恕罪。”

天色變化得突然,宋書實在不知今日會下雨,也不知道江醒去哪兒釣魚,連送傘的機會都沒有。

仆役給江醒拿了一件乾淨的新氅衣,為他披上。

江醒接過宋書遞過來的乾淨的帛布,微微低頭,輕輕擦拭頭發,他受了寒,臉色愈發蒼白,唇色也益發地淡,紅衣濕濕沾在身上,有一種濃醴破碎的美感,少年隨意指了指聞青輕,吩咐:“先帶聞姑娘下去沐浴。”

宋書應是。

“殿下,蔣老此時正在院中。”宋書又說。

江醒表示知道了。

——

江醒院中有溫泉,也有婢女侍奉聞青輕沐浴。

她泡在溫泉裡,渾身的寒意都被驅散了,溫暖的感覺漸漸籠罩全身,她舒服地眯了眯眼睛。

聞青輕沐浴完畢,換了一身熏著草木香的乾淨衣裳。

婢女將她帶到正院的一間屋子裡。

屋子裡燒著銀炭,溫暖的氣息在空間裡漫延,地上鋪了厚厚一層地毯。

仆役掀開一道竹簾,請聞青輕走進去。

江醒已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裳在屋子的最深處,衣裳霜花一樣白,襯得少年愈發病弱清簡,他長發披散,臨窗坐著,眼睫微微蓋下。

江醒前面站著一個老頭。

老頭胡子花白,年及甲子,精神卻矍鑠。他是青要山上給聞青輕和江醒治病的大夫,也是曾經享譽天下的醫師,蔣道鬆。

“姑娘,請。”最後一道竹簾,是宋書為她掀的。

老頭注意到身後的動靜,轉過頭來,聞青輕往宋書身後躲了一躲,眼睛水汪汪的,看起來有點可憐:“蔣老。”

“進來吧,這裡暖和。”蔣老招她過來。

“你們兩個出去做什麼了,淋成這個樣子。”蔣老隨口問。

他剛給江醒診完脈象,胡子差點薅掉一把。

“並無什麼大事,”江醒把手攏到袖子裡,“湖心釣魚罷了。”

“啊?”蔣老回頭望他,不敢置信:“這種時候?”

“湖心釣魚?!”

他的眼神惶恐起來,一個詞一個詞往外蹦:“你們兩個?下雨天?為什麼?”

這個問題,很難解釋。大概要從一些死了幾個時辰的魚開始吧。

聞青輕坐在榻上,她有點冷了,扯著衣裳把自己裹緊點,小聲為自己辯白:“我彼時不知道要下雨。”

“今日風大也不知嗎。”蔣老冷笑。

聞青輕喪喪地垂下了腦袋,不敢說話。

江醒也鮮少開口。

——

崔町是接到蔣老報信之後,直接進的後山,一刻也未曾停歇。

他到時,蔣老已經各自開好藥,獨自回去了。

空中隔著很遠就飄著苦澀的藥味。

“崔君。”有仆役遠遠地迎上來,請他進屋。

聞青輕坐在榻上,披著一身他不曾見過的乾淨衣裳,迷迷糊糊靠著牆,看起來快要睡著了,宋書坐在她身前,一勺一勺喂她喝藥。江醒臨窗坐著,臉色愈發蒼白,他手中握著一卷書,身側案上擺著一碗藥,還剩一半,看起來並不打算喝完。

門被推開時,屋裡的幾個人齊齊抬眼望過來。

崔町先是對著江醒行了一禮:“太子殿下。”

“崔君。”江醒也起身下拜。

聞青輕直接從榻上跳下來,鞋也未穿,光著腳跑過來,扯扯他的衣裳,張開手想要他抱,糯糯喊:“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