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成十三年,幽州刺史府大火。
熊熊火光照亮半邊天空,火舌攀上梁柱,燒毀木屋,聞青輕在睡夢間被人喚醒,被阿兄拉著在大火裡逃命,到處都是煙、是斷壁殘垣。
呼嘯的風大口大口灌入喉嚨,空中飄著類似草木灰一樣燒焦後留下的東西。
聞青輕被嗆了一大口,淚水模糊雙眼,她什麼都看不清,慌亂間撞上假山。
她不知道這是怎麼了。
她找不到爹爹,找不到阿娘,府裡哪裡都有持刀帶劍的闖入者。
假山縫隙間青苔覆蓋的小門被打開,身後有一雙手把她推進假山幽長而狹窄的密道。
聞青輕慌亂回頭。
這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
“阿兄、阿兄……”她害怕地拽住阿兄的衣角,漆黑的瞳仁裡溢滿淚水。
“輕輕,彆哭。”少年半蹲下來和她平視,輕柔地擦乾她的淚水,微微彎了下眼睛。
他身上全是血,可笑起來眼睛又這樣亮,像是鋪滿了星星。
聞青輕從前很喜歡看他笑的,她的阿兄這樣好看,笑起來也一定跟神仙一樣漂亮;可他清肅,並不常展露笑容,待她嚴苛,也不肯溫柔哄她。
她往日常常想,要是阿兄也像阿娘一樣,溫言細語地哄哄她,對她笑一笑,該多好呀,那他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啦。
可她現在終於見到天底下最好的哥哥了,她卻情不自禁嚎啕大哭起來。
聞青輕渾身顫抖,動作慌亂去堵他的傷口,喉間溢出小獸般無助的嗚咽:“阿兄,我們去找爹娘,去、去找大夫……阿兄。”
少年把她抱在懷裡,摸摸她的頭發,給她擦擦眼淚,再摸摸她的頭發……
他看她的神色有些哀傷。
“輕輕,不要害怕,”他終於如她無數次願望的那樣耐心哄一哄她,“我們輕輕是天底下最勇敢的姑娘啦。”
晴朗的月夜,乳白的光暈輕紗一般落下。院外,兵戈拖地發出刺耳的響音。
“你要記得阿兄的話。”
“我要你至漁陽尋崔君,隨他一路南下,” 輕緩的聲音如朝霧,帶著清冷渺茫的味道,“你要即刻離開這裡,翻越三座山,渡過兩條大河,走過幽州到揚州兩千裡土地,你要忘記曾經的一切,在青要山上重新找到故鄉。”
“可是阿兄……”
“阿兄會一直陪著你。” 少年溫和地笑著。月光穿雲而下,寂靜清絕,他的身影如春霧一般,漸漸湮滅在這無邊夜色之中。
“但我……我找不到你,”她慌亂想要抓住他。
簷上一聲雞鳴。
聞青輕猛地睜開眼睛。
日出東方,紅日高懸。
她單手高舉,什麼都抓不住,自逃出刺史府以來,她一路流浪至漁陽,一直都是一個人。
“小叫花子!誰讓你在這兒睡覺的!”一個佝僂的老頭站在門牙子上,端起一盆臟水往外潑。
聞青輕連忙爬起,躲進角落。
儘管躲得快,衣角還是被打濕了,臟水混著爛菜渣濕噠噠貼在小腿上。
小老頭惡狠狠瞪了她一眼,啐了口唾沫:“什麼東西!大早上儘他娘的給我找晦……”
一句話沒說完,老頭像是被捏住咽喉,嘎得一下頓住:“女娃娃?”
天可憐見,他真瞧不出來。
這小叫花子不知道在外面流浪多久了,渾身上下臟兮兮的,一張小臉塗得黢黑,活脫脫一個小煤球,誰能看出一個煤球是男是女啊!
小煤球眼睛濕濕的,怯怯望他。
老頭看著聞青輕那雙漂亮眼睛,想起前些日子在百寶閣見過的黑玉棋子,水汪汪,油潤潤,一顆值一套莊子!
他心裡頓時有了主意,樂嗬嗬扯出一個笑臉。
“小孩兒,來。”他招了招手,遞給她一塊乾餅。
聞青輕有點怕他,但她太餓了,慌亂接過乾餅,低低道了聲謝,低下頭就咬。
乾癟的餅子沒什麼滋味,但聞青輕一點碎渣都不敢浪費。
她不知道下一次再吃飯是什麼時候。
“娃娃,你家還有大人沒有,我領你找他們去。”
聞青輕停下吃餅的動作,聲音懵懵懂懂的:“我找從揚州來的崔郎君。”
“崔郎君?”
“是。”聞青輕點頭。
“從揚州來?”
聞青輕又點頭。
小老頭上下打量她一番:“你來投奔他?”
聞青輕遲疑著又點了點頭。
老頭奇怪地笑兩聲,拍拍身上的灰,回頭把木門拴上,說:“這正是我的主人家,娃娃,你跟我走吧,我帶你去找他。”
他走出兩步,一回頭,小姑娘還蹲在角落裡望她。
老頭:“我趕著去主人家上工,你真不跟我?你不跟我就走了。”
老頭就要消失在小巷儘頭。
聞青輕猶豫一會兒,小心翼翼把乾餅包起來,從地上摸出一塊碎瓷藏在手心,小跑著跟上他。
他們走到集市上。
路上,小老頭同她說起崔郎君,聞青輕並不了解這位郎君,他說什麼她就乖乖點頭,暗自記下有關崔郎君的事;他又問自己,同崔郎君有什麼關係在,聞青輕說不出來,隻能回自己是崔郎君的遠親,家裡遭難,故來投奔。
小老頭對她的態度愈發和善,摸著胡子,歎道:“可憐,可憐。”
彼時,聞青輕路過一處高樓。
——樓高三層,佇立在集市兩側,中間由懸空的橫廊相連,樓宇巍峨,雕梁畫棟,匾額上書“百寶閣”。
“半個月前,幽州刺史府一場大火,聞沛一家都遭了難……”
聞青輕愣在原地,回頭向上看。
二樓露台上,少年郎君穿著紅衣,撐在欄杆上,眼簾微垂,指尖輕拈,桃花被碾碎,細碎緋花自空中落至聞青輕發上。
他對上聞青輕的視線,不輕不淺地笑了一下,略一頷首,以示歉意,將手收至袖中。
在他身側,書童接著說:“據說是仇殺,具體細節還待詳查。可憐聞使君半生清廉,最後竟落得這麼個下場。”
紅衣少年不置可否,隻道:“可惜。”
陡然從此處聽說半月前大火,好似瞬間被雷擊中,聞青輕大腦空白,渾渾噩噩。
小老頭見她神色不對,連忙回來拉她。
“你這娃娃,究竟去不去,時候不早了,你莫耽誤小老兒上工啊。”
“我去的!”聞青輕連忙道。
一時間,她什麼也顧不得,抬臉揚聲問那書童:“郎君……郎君所言當真嗎,聞使君與夫人當真遭難?屍骨在哪兒?聞小郎君現又在哪兒……”
書童難得瞧見這麼大膽的小叫花,下意識去看江醒的眼色。
江醒誰都沒看,漫不經心望著道路兩側的桃花樹。半晌,淡淡一句:“人家跟你說話呢。”
書童探出頭來,忙對聞青輕坦言:“此案已上報朝廷,如何有假,至於細節,我實不知啊。”
聞青輕惴惴不安地向他道謝,神色恍惚。
待得清醒,已隨老頭又走了一截路。
她四下張望,見此處高樓參差,紅綢招展,不似私人宅邸所在。
她一時呼吸緊促,有些懊惱。
“崔郎君便在此居住嗎。”聞青輕瞳仁烏黑,眼神清澈,慢慢退向喧鬨處。
小老頭笑嗬嗬拉住她的手:“娃娃,投奔哪兒不是投奔呢,你對崔郎君一無所知,你不知道,崔府門口兒多的是妄圖攀附的遠親,府裡也不缺灑掃伺候的奴仆,他未必肯要你,這裡卻一定能讓你吃飽飯啊。”
紅日高升,聞青輕渾身發涼,她握住碎瓷。
老頭靠得更近了,眼裡精光閃爍,儘管他身軀已經佝僂,在聞青輕面前卻依然像是一座山,花街昏暗,不少人躲在暗處,悄然窺伺著這裡的動靜。
聞青輕心跳如擂鼓,拚儘全力,握緊碎瓷朝老頭的大腿紮去。
老頭疼得一跳,眼睛發紅,臉色頓時凶惡陰沉:“你個小畜生!”
——
露台上,聞青輕剛走,書童便想起一樁事,“崔君近來一直在找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剛剛的小叫花瞧著差不多年紀,會不會是他要找的人……要不要派人支會崔君一聲。”
江醒慢吞吞說:“隨便你。”
書童左思右想,還是決定為自家殿下做下這個順水人情,招呼一個夥計上來吩咐了幾句,擺擺手讓他即刻就去。
他做完這些,心裡詭異地生出幾分不好的預感。
“剛剛領著那個小叫花的老頭兒,看著眼熟,”書童絞著眉頭,躊躇思忖,遙遙的,望見老頭領著小叫花進了花街,茅塞頓開,一拍腦袋,嚷道,“殿……郎君!那必不是個好人啊!”
“那個老頭叫王五,是漁陽出了名的人伢子,專挑流落的孤女賣錢,這幾年不知道往花街裡倒騰了多少清白女孩兒,他跟漁陽士族牽扯甚廣,官府不敢拿他,才讓他逍遙法外,但他實實是個惡貫滿盈的畜生!”
書童眯眼遠眺,花街上,小叫花和老頭果然拉扯起來。
他剛剛就該提醒一句小叫花的,書童悔之晚矣,歎了兩口氣,猶豫道:“郎君,咱們是不是該報個官什麼的啊啊啊……”
書童瞪大眼睛,發出尖叫:“!!!”
“郎君啊!”
露台上陽光傾瀉,紅衣少年長身鶴立,單手搭弓,黧黑的眼眸中浮出一點稀薄的情緒,弓弦反彈,發出錚的鳴響。
江醒望了望飛出的箭矢,姿態平和地把弓還給百寶閣管事,攏了攏袖,發自內心地不解,說:“報官有什麼用,不是說官府不敢拿他嗎。”
“他死了就讓官府來拿我。”
——
昏暗的花街,許多樓閣尚關著門窗,空中飄著洗不淨的脂粉氣。此時街道安靜,人流稀少,街上便顯出些冷寂的味道。
“錚——”
一箭破空。
老頭眼睛陡然睜大,雙手頓時失去力氣,軟趴趴垂下來。
溫熱的血液濺到聞青輕脖子上。
……他死了。
聞青輕如此直觀地感受到一個人在死去。
她顫抖著握住碎瓷,強忍恐慌,從老人的鉗製中掙脫出來,用最快的速度向路口跑去,她內心害怕至此,一時什麼都看不清,什麼都聽不見,破碎的風灌入喉嚨,她連咳嗽都不敢咳一聲。
聞青輕精神恍惚,眼前空茫一片,在路口撞上一架馬車,馬兒受驚,車駕劇烈晃動兩下。
聞青輕摔了個踉蹌,連忙抓住馬車橫板。
車夫拉了下韁繩,馬兒前蹄揚起,馬車停下。
聞青輕心亂如麻。她不知道自己撞到了什麼人的車駕;也不知道馬車上的人會怎麼對待一個驚擾馬兒的小乞丐;她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車上下來一個很年輕的郎君。
他穿著鴉青色的衣裳,氣質溫柔斯文,他虛扶住她,手指隔著輕薄的衣料抬起她的下巴,認真打量一番,並不敢直接辨認,道:“聞姑娘?”
“可是崔君?”聞青輕心裡生出微弱希望。
“我是崔町,”年輕郎君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後退一步,微微彎身朝她行了一禮,“向與聞使君有舊,多日尋你不見,有愧使君所托,望乞見諒。”
聞青輕顛沛半月,提心吊膽,現在終於找到要找的人,一顆心終於安定,疲憊感如潮水一般湧上來。
她向崔町見禮,剛剛抬手,渾身上下便軟得沒有力氣,眼前發黑,向下倒去,跪在地上抓住崔町的衣裳,言語不清:“崔君,我阿兄……”
崔町眼簾微垂,不發一言,把她抱上馬車,走前遙遙望向聞青輕跑來的方向。
老頭死在血泊裡,一支箭橫插頭顱。
崔町看了一眼便將目光收回,這種小事,他並不在乎。
他擦擦聞青輕臉上的鮮血,放下車簾,淡淡吩咐:“回府,請醫官來。”
崔町走後不久,花街上,終於有人出來,拖走老頭的屍首。
他出來斂屍倒也未必是和老頭有什麼交情,隻是人若一直死在這裡,多少會影響生意。
此處正是這樣的地方。
賣小孩兒是可以的,死人卻萬萬不能。
——
不知在黑暗中浮沉多久,聞青輕又做了一個夢。
幽州刺史府起火前一晚,春寒料峭,月明星稀。
他們一家坐在院中賞月,案上擺了青梅酒、白玉糕、橘子、乾果之類的東西。
阿兄新學了一支劍舞,正舞給爹娘看。
他慣來有一人一劍遊曆天下的願望,爹爹並不情願,勸告他讀書才是正道,他不聽,預備過些時候,待桃花開滿郊野,就要上山學劍。
少年郎月下舞劍,白衣如練,動作乾脆利落,長劍破空,清清然有裂帛之聲。
她被阿娘抱在懷裡,她喜歡阿兄,也喜歡阿兄恣意漂亮的樣子,開心地鼓掌。
阿娘笑著抵住她的額頭,她笑起來眼睛彎彎,月牙兒一樣,於是聞青輕親了親她。阿娘又笑:“輕輕喜歡呀,趕明兒,讓你阿兄教你。”
“不成!不成!”爹爹氣得抓胡子,“一個家有一個離經叛道的就夠了!輕輕萬不能學這些!”
他胡子本來就不多,他還總是抓,早晚要被抓禿的。聞青輕心想,哎,爹爹可憐;阿娘卻好似真想看到他把自己胡子薅禿的一天,對他的意見並不在乎,握著橘子在手裡拋著玩兒,將目光轉向聞酬,笑盈盈說:“我看很好嘛,阿酬,你妹妹喜歡呢,趕明兒教教你妹妹。”
“不成!”
“哎呀!不成的!”聞刺史著急起來,“讀書才能明禮,要讓輕輕讀書啊!哎呀!”
橘子是明朗的亮色,向上拋至半空,它越來越亮,越來越亮,沒一會兒,竟成了一輪明黃的圓日,溫和的陽光遍撒而下,記憶中人的身形卻似春霧一般消弭散而儘。
聞青輕心裡一緊,伸手去抓,慌張喊:“阿娘!”
“阿娘!”
抓住的是一截瓷白的手腕,腕處,鬆散垂下一段深青色布料。
小屋環境清幽,窗外栽了兩截綠竹,光影疏疏,橫斜交錯。
崔町坐在床頭,端著藥碗的手頓住。
小童看看聞青輕,又瞧瞧崔町,率先打破沉默,小聲說:“院長,她喊你阿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