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01.

任何商業作品的開頭都是很重要的。

網文有‘黃金三章’的說法，好萊塢動作片一般開頭就會打一場，給個小高潮。

在快餐化的時代裡，你不能指望觀眾看一個小時後再逐漸發現作品的美好，你如果有東西，你最好立馬把東西掏出來給觀眾看一看，然後再讓觀眾決定是否看下去。

電影也是一樣的，隻不過很多導演放不下那個架子，他們明知道這種會吸引觀眾，但他們就不這樣去做。

顯然，路關導演放下了這個架子，這個開頭真的很精彩，不到一分鐘就透露出了這麼多信息，而且還用小太監的死揭示了朝堂的殘酷。此外，

除了那個死掉的小太監外沒給任何人正臉，人物出場雖多但一切井然有序，通過服裝和說話語氣就能直接辨彆出對方是什麼身份來。

這四十多秒的鏡頭非常漂亮，很有藝術感，就那種……完全不同於近些年流行的仙俠古風的美，這是另一種美，韻味……向君傑一時形容不過來。

有了這個非常精彩的開頭，即使接下來有十幾分鐘無趣情節，觀眾都能忍受的了。向君傑做出判斷。但這對於他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於是他讓大腦更加迅速的轉動，去尋找電影中的問題。

片頭結束，大屏幕上直接出現四個字。

三個月前。

啊，這就直接跳到三個月前了。

這倒也是電影拍攝的一種常用技法了，先拋出懸念。

接著劇情就不如片頭那麼激烈了，分彆給出兩個老臣一大早上朝時前和家人的對話，太傅和妻子恩恩愛愛，禦史則顯得相當冷淡。

向君傑立刻習慣性地企圖分辨電影裡的‘壞人’和‘好人’了。

太傅和妻子看上去很恩愛，而且他鞋子破了都將就著穿。

禦史卻剛換了新官袍，和自己的妻子冷冰冰的。

那麼太傅應該是好人，禦史應該就是壞人了。

臉譜化很嚴重嘛。向君傑在筆記上寫道。

電影已經開始上朝了，說南方連降暴雨，要犯水災了，朝堂開始議事。

這不就是古裝片的套路嗎？無聊冗長的朝堂議事……向君傑繼續寫。

但無聊沒持續幾分鐘就結束了，因為大臣們直接掄胳膊打起了架。

向君傑：？？？

隻見朝堂上兩個穿著整齊的大臣掄著笏板互毆，旁邊的人拉架，卻也被笏板給打了臉。

笏板也就是官員上朝時手裡拿著的長板子，這是官員身份的象征，五品之上是象牙，所以用它掄著打人是挺疼的。

被打臉的大臣當場也大怒，於是擼袖子加入戰團。

向君傑：這這這這是啥？

這也太亂來了吧。

雖然是架空朝代，你也不能這麼不尊重曆史啊，朝堂這麼莊重的場合，你咋能這麼拍呢。

熒幕上皇帝大怒，那兩個罪魁禍首連連道歉。

向君傑趕緊劃掉了剛剛寫的‘枯燥無味的朝堂議政’，然後認真看了起來，怎麼一個不留神，電影就這麼離譜的。

早朝結束後，那兩個打架的大臣擦肩而過的時候，兩人卻突然都唇角揚了一下。

向君傑沒錯過這幕，他怔了一下想到，莫非他們打架是在演戲？

應該是吧，不然兩人為啥露出這麼默契的笑容。

他發現，因為這個電影一開始細節太多，導致他大腦都開始自動運轉了。這是看其他電影時沒有的感覺，現在很多電影恨不得把所有東西都解析出來直接塞你腦子，你不用思考，隻需要接受就行了。

另一邊，一開始出現的禦史和太傅也在走廊裡錯身而過，一人昂首闊步走過，另一人則眼神上下打量，而後冷笑一聲。

接著又給了個慢鏡頭，給了雙方眼部的特寫。

向君傑又忍不住‘嘶’了一聲。

這個眼神交彙，一句台詞都沒有，也沒有旁白，但眼神裡真的都是戲。

不屑、輕蔑，冷笑中隱藏的畏懼，這些統統都展現出來了。

誒等等，自己好像一開始判斷失誤了，那個慈眉善目的太傅怎麼目光有點躲閃啊，莫非他不是好人？

等等，讓他把那個剛剛寫下的‘臉譜化嚴重’劃掉。

接著太傅在路上碰到其他大臣，通過他們的交談，向君傑知道他要去後宮見太子了，他如今是太子的老師。

太子！就是那個自殺的太子！

向君傑的精神一振。

就要揭曉了嗎？太子自殺的原因？

然後他自己怔了怔，他作為影評人，怎麼和普通觀眾一樣被勾起情緒了呢？

好吧。他說服自己。畢竟這些老戲骨的演技的確是好，有段時間沒在大屏幕上看到以他們為主角的電影了，所以自己被吸引了，畢竟自己是品味高端的影評人嘛。但觀眾可能注意不到這些細節，拍的這麼細沒用。

不過他承認，這個導演拍的鏡頭的確是挺好看的。

於是他本著儘量黑電影的原則，在筆記上寫道：導演為了炫技，拍了大量普通觀眾很難注意到的東西，會引起一些視覺疲勞。

……怎麼聽著好像不是缺點，是優點。

算了，這個待定。

接下來太子正式出場，太子看上去陽光開朗樂觀，笑著招呼了自己的太傅。

這又是一個懸念，這麼開朗的太子怎麼可能自殺呢。

太傅開始對太子進行悉心教導，給太子分析朝堂局勢，告訴太子要以德服人。

“這個太傅確定是壞人嗎？”向君傑又開始迷惑了。怎麼看上去是如此德高望重啊。

對於這兩位到底是‘壞人’還是‘好人’，就這麼點時間，向君傑迷惑了多次。

太子很認真地聽課，表示自己知道了。

劇情稍微緩和了一番，看著挺溫暖的。

好吧，人家也是張弛有度啊。

於是向君傑隻好再次將剛剛寫下的劃掉。

不過沒多久又開始打架。

太子和三皇子之間的爭端。深夜裡燃燒的火把，屏風裡映出的人影，流淚的紅燭。依舊是這些傳統的意象，仿佛有些老套，但因為拍的太漂亮，所以擁有了經典的質地。

說起來，說是老套，但自己有多久沒認認真真看過一部曆史電影了？

太子的處理方式讓皇上挺滿意的，太子恭敬地說都是太傅教的，皇上誇了太傅。另一邊太傅看向自己的對手，一抬眸眼裡便是萬千算計。

“太傅，我覺得這樣對三弟是不是有些過分了？”

從宮裡出來後，太子這樣問道。

太傅則說：“你認為如果你三弟登上那個位置，你還能活下去嗎？”

太子沉默。

“可太傅你，叫我以德服人啊……”他低聲說道。

但太傅好像沒有聽到這話，而是憂心忡忡說一些讓太子更難接受的話。

“明白了。”向君傑想到。

太子自殺的原因大概就是這個了，他被教導要內心善良，但自古皇家無親情，所以他一直處在矛盾之中，再加上太傅故意添加催化劑，最終導致了他的毀滅。

接下來劇情相當緊湊，一波一波的朝堂交鋒，太傅表面還是教太子德行，但實際卻讓太子去做各式各樣狠辣的事，隨著劇情的推進，太子臉上的表情越來越痛苦。

——原來太傅果然是壞人！

他是要從外到內去摧毀太子。

發現這一點後，向君傑心中一冷。

太傅這樣做，表面上在儘心儘力的輔佐太子，誰都不能挑出毛病來。沒人認為教聖人之言德行之語有問題，也不會有人覺得教太子帝王殺伐手段有問題。

但問題是這對於一個少年來說太割裂了。

朝堂之上因為賑災的事還在爭吵，每次他們都能吵出新花樣來，罵人方式極多，用詞還相當有講究。看得人真的是目不暇接。

最讓向君傑感覺意外的是，他以為後半截電影才會走到太子自殺的部分，結果電影還未到一半，三個月就結束了，太子終於崩潰自殺。

太子覺得他當不了皇帝，因為所有人都告訴他皇帝身上背負著多少東西，他也不想將自己的命交給三皇子，因為太傅為了‘激勵’太子，隔三差五就給他講太子罷黜後，新登基的皇帝是怎麼折磨自己的大哥的故事。

最終太子選擇了自殺。

而很多人也露出了真面目。

接下來，朝堂廝殺才正式開始了……

“這就離譜。”向君傑自語：“前面都這麼激烈了，你特麼告訴我這才是開始？”

接下來所有人都開始不留情面的互噴，互相算計，大打出手，非常熱鬨。

“你溫良恭儉的恭是出恭的恭麼？”

噗……這什麼新穎的罵人話……向君傑聽著自己差點笑場。

神經一直緊繃著，鬥，短暫休息，繼續鬥，短暫休息，再鬥。

向君傑中途有點想上廁所，但他感覺離開三分鐘就會錯過很多東西，於是他就隻好一直憋著。

到最後兩個對頭一個因病去世，向君傑還沒反應過來。

那麼這就要……結束了？

結果還沒結束，那人死了都要陰對方一把。陰完後還有一封情真意切的信，講兩人當年意氣奮發步入朝堂，成為朋友，逐漸陌路，寫的非常感人。完全是攻心之計。

我死了，但我就要讓你內心動搖，就要惡心一把你。

到最後賑災之事解決，貪汙腐敗之官員被一一揪出。

做這些的卻是那個可以被稱為‘壞人’的太傅。

到最後二皇子繼位，他成了閣老，這日早朝，他和妻子依舊看上去恩恩愛愛。但出門前，妻子突然問道：“柳生是你害的嗎？”

柳生便是已去世的禦史。

禦史和太傅年輕時候是很好的朋友，太傅的妻子自然是知道的。

柳生是自己病死的。

但閣老仍然看著飛雪虛著眼說：“是。”

他妻子的面色一時間非常複雜，然後一點一點將手從他手裡抽出來。

“我一直以為你……至少做不出來這種事……”

而新任閣老自己給自己披上大氅，面無表情地走出大門，走在陰沉的蒼穹下。

“我這一生，不得安寧。”

“但求這江山社稷，萬古長安。”

他一人走上大殿階梯。

此時的背景音樂是急促的鼓點，鼓點越來越急，陰暗的天空開始飄雪。

接著背景音樂忽的停下來。

他伸出手接住雪，聲音顫抖的說道：

“祥瑞，冬天的第一場祥瑞。”

他的聲音比起一開始，蒼老了好多好多。

鏡頭直接變暗。

‘江山社稷’這四個白色的毛筆字出現在黑色背景上。

飛雪飄落。

向君傑坐在座位上，他握著筆的手有些濕了。

這個電影，這個電影……

他腦海裡出現四個字——完美無缺。

再低頭看看自己的筆記本，寫下的每一句話都被劃掉，整頁紙都一團糟。

這意味著他在觀影時候找不出任何可以拿來大書特書的缺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