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樓的這幾十秒裡,李春晝心裡想了很多事,幾乎把小時候到現在的所有事都回憶了一遍,依舊想不明白穀夌凡到底為什麼要答應贖身。
養成一位花魁需要花費極高的成本,一般模樣姣好的姑娘會被從小挑出來單獨培養,老鴇會在她們很小的時候就請老師對她們進行才藝訓練,所涉及的範圍面很廣泛,比如茶道、棋藝、作詩等等。
另外在日常生活中老鴇也會嚴格控製她們的“食譜”,以保證被挑中的孩子不會在發育期長胖,也不會長得過高,而這些才藝培養,儀態培養,都是花費了老鴇巨大成本,因此花魁在青樓中的地位遠比普通妓女要高。
辛辛苦苦、小心翼翼地過了這麼多年,為的就是及笄之後每年一選的花魁大選。
每一年花魁大選評選前後,都會帶動整個平康坊的酒肆生意暴滿,空前興隆,除此以外還有服飾等相關的各行各業也會得到拉動。
而青樓女子一旦“中榜”,身價就會大幅度提高,若是想要成為花魁的入幕之賓,除了有錢,外貌和性格等各個方面也得討得花魁本人的欣賞才行。
因此“花魁”對於所有生活在平康坊裡的姑娘來說,並不隻是一個空空的名號,它代表著前後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
李春晝萬萬沒有想到,穀夌凡竟然在今年花魁大選前兩天,激流勇退了。
明明在之前那麼多次輪回中,這種事情從未發生過。
李春晝快步衝下樓,咬著牙紅著眼,一把推開馬車邊的畢袁思,“滾開!”
她給了池紅一個眼神,池紅便按住了剛要動作的畢袁思,然後李折旋把李春晝抱起來,托她上馬車。
在穀夌凡詫異的目光中,李春晝衝上去揪住她的衣領,失態地質問道:“你瘋了嗎?相信一個男人!還是個來逛青樓的男人!”
穀夌凡沉默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你還要嫁給他?!”李春晝手都氣得在打哆嗦,“你心裡難道不清楚?男人就是三心二意的賤東西……你怎麼會愛上他?”
從小時候到現在,穀夌凡永遠走在李春晝前面,李春晝在自己短暫的前半生裡,唯一執著的事就是超過她。
可是李春晝不明白,像穀夌凡這麼出色的人,為什麼偏偏愛上一個注定會毀滅她人生的人。
李春晝五六歲時便被父母親手賣給了人伢子,在春華樓長大的這些年裡見多了男女之間的各種虛情假意,她再清楚不過——人在面對城府和智商都比自己低的人的時候,是很難產生什麼依賴情感的,更彆提什麼愛情。
她不相信穀夌凡會看不出來畢袁思是個蠢貨。
李春晝想不明白,當穀夌凡因為身份和地位不得不在他面前屈身俯就時,難道就不曾對那個蠢貨心生蔑視?
……就算現在的她真的喜歡畢袁思,可一切最初熾烈的感情,最終都將化作一片殘垣斷壁,她怎麼可以就這樣把自己的人生托付出去?
穀夌凡看著
李春晝那張混雜著憤怒與不解的漂亮臉蛋,忽然冷笑了一下,李春晝是老鴇為了春華樓培養出來的搖錢樹,她從小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最好的。
為了培養李春晝的眼界和欣賞力,李媽媽什麼翡翠珠寶,金銀首飾,流水一般隨她挑著用,因為怕李春晝早夭,她甚至不需要像其他姑娘一樣裹腳,李春晝的腳趾骨骼都是正常的,從小到大的鞋子都是繡娘按身高和腳掌大小做得正正好的。
說到底還是得到的偏愛太多了,李春晝見過了實打實用金銀財寶堆出來的愛,就不會執著於從男人那裡得到“愛”,甚至可以說……她已經不知道“真心”對於其他人來說是多麼寶貴的東西了。
“是,你清醒,你最清醒……”穀夌凡臉上神色同樣複雜難言,“到頭來,還不是要給二皇子當玩意兒?你真以為你的處境跟我有什麼區彆嗎?”
就像李春晝在她與畢袁思之間的事上比穀夌凡這個當事人更清醒一樣,穀夌凡對於李春晝的處境也比李春晝看得更清楚。
“如果你聽話他才願意一直喜歡你,你以為那是愛嗎,”穀夌凡緊緊地盯著李春晝的眼睛,把李春晝一直以來不願意面對的事直白地揭開,“……狗最可貴的品質才是對主人無條件順從,你心裡難道不清楚?”
李春晝用力地閉了下眼睛,她這一天經曆的都是讓人難過的事,李春晝疲憊得說不出話來。
兩個人在寂靜的氛圍裡相對無言片刻,李春晝睜開眼地去看穀夌凡的臉,傍晚的風吹得窗口的簾子一下下擺動,陽光從縫隙裡照進來,把穀夌凡的一小撮頭發照成了金色。
穀夌凡比李春晝年長幾歲,她們第一次見面時她還沒有變成精明市儈的大人,穀夌凡會用便宜的布料做布偶,會偷偷買來外面寫滿情情愛愛的話本子跟李春晝一起看,她做什麼都那麼遊刃有餘,可靠但是柔軟,於是李春晝那些無法對李媽媽訴說的小女兒情愫都能在狹小逼仄的床上,一邊小聲聊天一邊告訴穀夌凡。
李春晝想起穀夌凡教給自己的許多事,她想起以前曾經纏著穀夌凡一起放的風箏,學著穀夌凡的樣子一起編頭發,穀夌凡那些漂亮又不合身了的衣裳,都會扔給李春晝穿,直到她第一次來癸水,李春晝都跟在穀夌凡身後做她的小跟屁蟲。
李春晝有時候靠在她的肩膀上,覺得這是自己一輩子裡最開心的時刻。
這麼多年針鋒相對,可是穀夌凡留在她心裡的印象還是那個眼睛明亮有神,好像永遠無所不能一往無前的少女,李春晝想到這裡,心裡更是覺得委屈,她流下眼淚,哽咽著說:“可是你以前說過……不會為了男人丟下我的。”
李春晝和穀夌凡小時候見過很多樓裡的姑娘來來回回回回,多的是覺得自己遇到了如意郎君,從此金盆洗手贖身離開的人,但是那些走時笑著離開的姑娘們,有的不知所終,有的則又流落回了平康坊,回來的姑娘大多去了次一等的妓院,因為不願意再回春華樓任人奚落笑話。
那時候她們兩個躺在床上,穀夌凡握著李春晝的手,叮
囑她說:“等你以後長大了,可不要被男人騙走了……我也不走,我們一直待在一起。”
可是當李春晝終於長到了自己曾經最羨慕的十五歲,獲得了各種真真假假的權力和地位時,卻發現穀夌凡已經厭倦了春華樓裡的一切,準備跟一個除了身份和長相再沒什麼過人之處的男人離開了。
她已經決意要走了,隻留下被她深深影響過的那部分李春晝,永遠留在她曾經停留過的位置。
穀夌凡看得出來李春晝有一些舊想要跟自己敘,但是她並不想再聊往事。
她看著李春晝淚眼婆娑的那一雙眼睛,看了片刻,忽然輕輕微笑起來,李春晝小時候淚眼汪汪哭泣的樣子又浮現在穀夌凡的眼前,那張漂亮又熟悉的臉上依然有著理所當然的天真和嬌蠻,這也難怪,畢竟李春晝是被人嬌慣著長大的,誰能對她那張漂亮的小臉說不呢……?
“春娘,其實我很嫉妒你,”穀夌凡坦誠地說,“你什麼都有了,不論跟誰被放在天平上比較,做選擇的人永遠會第一個選擇你……但是畢郎第一次見面時選了我,所以我也願意相信他。”
穀夌凡視線蜻蜓點水一般在李春晝臉上停留一下,她抬起袖子給李春晝擦了擦臉,平靜地說:“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所有的人,每個人都有過你擁有的那些優越條件。”
“你也並不是舍不得我,你隻是不願意相信,有人舍得真的告彆你。”
她給李春晝擦眼淚的動作那麼溫柔而熟悉,李春晝心裡卻越來越難過,她寧願穀夌凡再罵自己兩句,也不願意看到她現在這樣。
穀夌凡以前不是這樣,李春晝心裡明白,她是真的放下了自己,要往前走了。
***
李春晝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下了馬車,隻記得池紅露出了片刻欲言又止的目光。
她已經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恍然地站在街邊,看著春華樓門口的行人來來往往。
突厥人快要打到京城的消息已經穿遍盛京,城裡的百姓們匆匆忙忙地收拾行李,一些穿著樸素的婦女們匆忙地打包著首飾和布料,男人們則擔著行囊,快步趕往城外的安全地點。街道上充斥著急促的腳步聲,人們忙碌地穿梭於巷道間,從容不迫地收拾家當,為了生計走得匆忙,隻預備著城門一破,就能提著行李離開。
李春晝看著眼前的種種場景,真覺得像一場夢一樣,她回過神,忽然想——可不就是夢嗎。
隻要能重啟這次輪回,一切就尚有轉圜之地。
李春晝揉了兩把自己的臉,重新打起精神來,從悲傷的情緒中抽離出來以後,她又恢複了往常的樣子。
齊樂遠擠到她身邊,操心地勸慰道:“春娘,你怎麼了?跟穀夌凡吵架了?”
自從簡候在群裡說必須要抓住時獸他們所有人才能順利離開以後,齊樂遠就一直沉默不言,他沒跟著李春晝一起進馬車,不知道她們在裡面聊了些什麼,但是看著李春晝通紅的眼眶,再傻也知道她們之間肯定發生什麼事了。
李春晝把地上探頭探腦的麗麗抱起來,抿了抿唇,隻說:“……梵奴跟著畢袁思走了,我們吵了一架。”
“你在擔心她?”齊樂遠沉默片刻,勸說道:“畢袁思都已經知道穀夌凡不是【花魁】了,還願意給她贖身,多多少少應該是有點真情在的。”
“嗯,麗麗說得有道理。”李春晝點點頭,抬眼望向門前那棵六月雪,那棵樹上不知何時竟然落滿了成片的羽毛烏黑的烏鴉。
成群的烏鴉沒有什麼奇怪的,但是眼前的場景卻詭異極了——因為這幾十隻烏鴉竟然姿勢整齊地正面朝著李春晝,幾十雙血紅的眼睛也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
李春晝反應平平,隻是語氣裡帶了點不為人知的期待,輕聲說:“看來簡候已經找到這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