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晝脫下來時,讓池紅找人送到北定候府去。
然後李春晝笑盈盈地推開雅間的門,剛一走進去的時候,就看到屋內兩人相互背對著,一副話不投機半句多的場景。
“錢公子在生什麼氣?”李春晝未語先笑,語氣輕快地問。
聽到她的聲音,錢朝新立刻扭過頭來,殷勤地為李春晝拉開椅子,請她坐下。
李春晝笑著與他敘舊一二,很快把注意力放在一邊始終沉默不言的趙公子身上,李春晝收起笑意,神情安定如常地打量著趙公子。
他一身書生打扮,身著一襲青色襦袍,腰束墨色寬腰帶,面容清俊,眼神清亮,看上去既嚴肅又柔和,趙俊遠的頭發梳成整齊的發髻,一副儒雅的風範,但是整體氣質又帶著點迂腐古板。
趙俊遠修長的手指握住桌上茶杯,並未與李春晝對視。
李春晝於是開門見山地問:“這位就是趙公子了吧?是我拜托錢公子找您來的,之前說有一舊友想要與您相見,倒也不是空話,不過在此之前,我想要問問郎君您家中是否有姐妹?”
趙俊遠聽了李春晝說的話,忽然神色一變,眼中透出難以掩飾的驚訝之色,嘴角微微張開,仿佛要說些什麼卻又停住了。
他的眼中閃爍著難以掩飾的期待,仿佛等待著一個不可思議的消息成真一般。整個人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著,心中湧動著各種情緒,讓他無法控製地期待著一種近乎縹緲的可能性,他說:“是有一個姐姐,不過我阿姐七年前走丟了,我跟家中父母尋找她多年,未曾得見,請問姑娘是見過我阿姐嗎?”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不僅有個姐姐,而且你阿姐應該並不是親生的,而是父母收養的,對吧?”
趙俊遠聽了這話,更加確信李春晝認識自己阿姐,於是連連點頭,道:“沒錯!沒錯!請問她現在在哪兒?”
李春晝得到了滿意的答案,眉眼俱笑,她說:“我的確知道她在哪裡,也可以帶你去,隻是今天不是時候,想必趙公子也沒有準備好,不如明天我們還約在春華樓,明日中午過後,我帶郎君去見你失蹤多年的阿姐。”
趙俊遠猶豫片刻,最後還是點頭答應了,見他已經應下,李春晝便跟錢朝新聊起了其他更瑣碎的日常話題,兩個人從天文現象、星座運行聊到文學藝術、食品烹飪。
中途趙俊遠有好幾次欲言又止,想要更進一步詢問一下關於自己失蹤多年的阿姐的事,可是又不好意思打斷相談甚歡的兩個人。
李春晝並非沒有察覺到他的心情,但她依舊笑眯眯地對此視而不見。
因為她心裡清楚,隻有保持住懸念,才能確保趙公子明天願意來見她的決心,也隻有讓他一知半解,才能方便李春晝把他當做祭品,推向死亡。
***
當天晚上回到小院裡時,李春晝已經有點困了,齊樂遠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腳邊,心不在焉地思索著關於道具的事情。
走著走著,李春晝
忽然感覺到背後有股被人注視的感覺,她回過頭,眯起眼睛仔細看,才發現了陰暗角落裡進進退退,躊躇不定的明香。
明香要是再不出現,李春晝都快要把她給忘了。
李春晝站住腳,突然覺得明香倒也是個很矛盾的人,明明膽子這麼小,那天卻敢一個人攔住她,主動來自己身邊做侍女,甚至敢在沒摸清副本規則的時候貿然行動,摔壞了李春晝用來養鳥的籠子,她主動做的每一件事,都多多少少帶了點求死的意味,可是真到了生死關頭,明香表現得卻又那麼渴望活下去。
於是李春晝主動把角落處的明香叫過來,好奇地問:“明香,你一直在看我,是有什麼事要跟我說嗎?”
明香的頭搖得像撥浪鼓,視線不自覺地偏移到了李春晝腳邊的小土雞身上。
李春晝看看明香,又看看麗麗,乾脆把麗麗抱起來,說:“你要摸摸它嗎?”
明香瞟了一眼李春晝臉上神色,猶猶豫豫地伸出手靠近,還沒等她把手放到齊樂遠身上,齊樂遠就伸出翅膀摸了摸她的手。
明香唰的一下就把手縮了回去,語速飛快地說出:“姑娘奴婢還有事先走了!”
李春晝“啊”了一聲,茫然地看向齊樂遠,不解道:“明香怎麼這麼怕你?”
齊樂遠嘿嘿笑,發出了很缺德的聲音:“哈哈哈不知道啊,可能是害怕尖嘴動物吧,那天我隨便叫了兩聲,你是不知道她跑得有多快,好家夥,提著鳥籠飛快地跑。”
李春晝:……
第二天清晨,李春晝是被房間外面敲門的聲音吵醒的。
夏天的衣服不多,李春晝隨意往身上套了兩件,頭發還散著就過去開門,等望見徐雁曲那張熟悉的臉時,她驚喜道:“雁哥兒!你來啦?”
徐雁曲手裡拿著一把折扇,穿的是扮武生的衣服,估計剛從戲台上下來,臉上依然帶著笑,等李春晝開了門,他進來對李春晝柔聲說:“春娘,關於聖上身邊那名方士的事,我已經了解一些了,可惜沒能幫你把他約出來見面……”
“真的?!那也很好了呀!雁哥兒快給我講講。”李春晝抱住徐雁曲的胳膊,好聲好氣地讓他快說。
徐雁曲臉頰不自覺地紅起來,下意識與李春晝對視片刻,很快又倉促地撇開視線。
李春晝後知後覺地放下手,實在是太熟了,光憑一個眼神,李春晝就已經有了些心知肚明的意味,但兩個人靜默片刻,誰都沒有捅破窗戶紙。
畢竟從小就認識,李春晝習慣了跟徐雁曲姿態親密地談論各種話題,這個世界上有那麼多男人,唯獨徐雁曲是李春晝不想用戲弄的態度輕慢對待的人。
十多年積累下來的默契,彼此知根知底的過往,溫柔體貼的性子,這些都是讓徐雁曲跟其他人不一樣的地方。
徐雁曲心裡有點失落又有點預料之中的坦然,他待自己的心緒平靜些許,便把從二皇子那裡打聽到的消息向李春晝徐徐道來:“陛下身邊的那名新任欽天監監正名叫簡候,聽說之前是國子監
的學生,後來突然以方士的身份向陛下進言獻策,說自己能為陛下實現心中所求之事。”
在大梁,方士和術士之間其實沒有明確的區彆方式,凡是掌握星象,占卜,養生等等知識和技巧的人都被籠統地稱為方士和術士。
不過若是細分,其實也能分辨出兩者之間的差彆,方士擅長煉丹畫符,養生之術,往往更受皇帝青睞,術士則更擅長算卦占卜、風水以及面相。
李春晝心裡清楚簡候這樣做是因為使用不了技能和係統,迫不得已借助這個世界的皇權來推動副本的發展,但是面上她卻佯裝不解,問:“那他這麼做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呢?”
徐雁曲壓低聲音:“二皇子不想細談,但是我看他的神情,好像跟儲君之位有關,找回二位流落在外的皇子的事就是這個方士主動對陛下進言的。”
當今聖上貪圖享樂,治下不力,多年來依仗顧首輔才坐穩了這天下之主的位置,所以宮裡的,甚至是皇上身邊的消息都會被宮人們毫無顧忌地向外面的各方勢力傳遞。
二位皇子在皇宮裡都有自己的耳目,可以說是毫無意外的事。
各種心思一閃而過,李春晝眉眼彎彎地注視著徐雁曲,說:“謝謝雁哥兒!雁哥兒真好!不過你想要我怎麼報答你呢?”
徐雁曲用清亮的目光安靜地注視著她,他心道你不用報答我,我願意為你這樣做,哪怕你不喜歡我,我依然願意做你的朋友,赴湯蹈火,我都願意。
但是這些話,他說不出口。
而李春晝還在等著他的回答。
“如果我哪一天死了……”徐雁曲頓了頓,目光小心又期許地看向李春晝,用開玩笑的語氣問:“春娘你會思念我嗎?”
“當然啊!”李春晝不可思議地看向他,皺起眉頭,“……為什麼要問這種不像話的問題?”
徐雁曲隻是眉眼彎彎地笑,看著她不說話。
兩個人正聊著,紅豆忽然氣喘籲籲地跑到門口,因為擔心她沒起床,所以隻是敲了敲門框,急切道:“姑娘,世子爺又來了,我們攔不住他……”
她話音未落,雕花木門就被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推開,宓鴻寶闖進來,看到李春晝身邊的徐雁曲後目光一頓,但他腳步沒停,依舊直奔李春晝,過來就氣惱又親近地擰了一把她的臉,咬牙切齒道:“春娘,你是生怕爺不被關起來啊……”
李春晝派龜公送他的外衫到北定候府,衣服上面還帶著曖昧不明的熏香味道,這不幾乎就是明說了——宓鴻寶又去花街鬼混了,宓鴻寶在家裡被宓夫人揪著耳朵打。
李春晝大笑,一邊“哎呦哎呦”地扯著他捏著自己臉蛋的手,一邊輕輕推著宓鴻寶的胸膛,眼裡滿是活潑又狡黠的笑意。
儘管生氣,宓鴻寶還是把手裡的荷花糕老老實實往桌上一放,瞪李春晝一眼,皺皺鼻子,恨不得撲過去再對她咬上一口。
然後宓鴻寶像是才剛剛注意到一直被冷落在一邊的徐雁曲似的,不客氣的目光掃他一眼,然後又淡淡收回
視線,並未主動向徐雁曲搭話,而是大馬金刀地往李春晝身邊的椅子裡一坐,牽著李春晝的手,大大咧咧地把玩著,“春娘,你屋子裡今天怎麼來了這麼多無關緊要的人?()”
隻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宓鴻寶反而不會做這種冒犯的舉動,現在顯然是吃醋了,所以才用這種幼稚的手段宣揚自己的占有欲。
在場的人除了李春晝就是徐雁曲和李折旋了,李折旋一向跟個木頭一樣,至於宓鴻寶這番舉動究竟是做給誰看的,已經顯而易見了。
李春晝抽了抽手,想讓宓鴻寶放開自己,用了點力氣,卻沒有拽出來。
宓鴻寶把不善地盯著徐雁曲和李折旋的目光挪上來,看向李春晝時又變得柔和,在屋裡待著多沒意思?走,春娘,我帶你出去玩。?()?[()”
他完全沒有詢問其他人的意見,好像他們完全不存在一樣,或是說,其他人的想法對於宓鴻寶而言根本不需要在意。
李春晝有些不爽,抿了抿唇,說:“我不想去,你自己去吧。”
“為什麼?”宓鴻寶也開始犯倔,固執地追問:“……因為他在這裡,你就不想跟我一起出去了?”
李春晝下意識歪過頭,去看徐雁曲的臉色。
徐雁曲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李春晝了解他的性子,小時候被師兄師弟搶走喜歡的撥浪鼓也不會生氣,甚至能微笑著把撥浪鼓讓給他們。
這性子說好聽一些是謙讓,說難聽點就是懦弱。
李春晝就這麼盯著徐雁曲,有點煩躁,眼裡漸漸浮起躁動的火氣,她也說不出來為什麼每次面對徐雁曲的時候自己脾氣就這麼差勁,很多時候她事後想想,也會覺得自己對待他的態度很過分,就像今天的事一樣,明明知道不是徐雁曲的錯,但隻要和徐雁曲面對著面,看著他這幅逆來順受的樣子,李春晝就是控製不住脾氣。
徐雁曲在面對他人的時候,總會把姿態放得很低。他自小唱了很多很多戲,把美人侍奉君主的那一套學了個十成十,因此習慣把自己脆弱的一面統統展示出來給彆人看,通過這樣暴露自己的短處,博取他人的憐惜和愛意。
這當然吸引了一些具有潛在保護欲的人,不論是李春晝也好,還是捧角兒的戲客,不少人都是因為徐雁曲身上這種低姿態而被吸引到他的身邊。
因為徐雁曲示弱的姿態裡有一種潛藏的暗示——我需要彆人的照顧,需要彆人的愛,誰都可以來愛我,隻要讓我依靠你,你就可以隨意操控我的人生。
他是缺愛而不自知的那一類人,可以為了彆人一退再退,甚至是舍棄自己的棱角和個性。
從小到大就是這樣,不管兩人意見是否相左,李春晝從不在徐雁曲面前妥協,因為她知道徐雁曲一定會對她讓步,被偏愛的人總是有恃無恐的,這麼多年下來,李春晝也習慣了用這種方式來掌控兩人關係中的主動權。
而她心裡其實也知道,這種性格並不是徐雁曲的錯。
徐雁曲從小表現出一種長袖善舞的特質,很少與人發生衝突
() ,悲觀消極的處事態度也使他比彆人多了份理智與冷靜。
很難說這樣的性格與他從小到大的經曆無關。
在大梁,按照世俗的潛規則,女性往往被期望處於從屬地位,無論是出生於顯赫家庭還是普通家庭,同一社會階層的男性往往能夠輕易地占據更多資源,掌握更高的地位,然後自然而然地對同一社會階層的女性施加自己的權力。
同時,他們也會排斥、排擠那些表現得不夠“男性化”特質的人,用殘酷的態度對待他們。
男性與女性各自被關在不同的籠子裡,女性的籠子狹窄逼仄,不允許她們生長,男性的籠子遼闊寬廣,但是一旦你長不到籠子那麼大,就會被世俗的鞭子抽打。
在徐雁曲身上,天生就具有柔弱被動,以及敏感的個性,就算是朝夕相伴的師兄師弟,也會因為徐雁曲扮女人扮得入木二分而嘲笑他。
徐雁曲就是在這種環境中成長起來的。
而徐雁曲的示弱換來的,是李春晝對他有一種無由來的責任感和保護欲。
可即使這些照顧和關心包裹得再溫柔,都難免帶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意味,就像二皇子對待李春晝一樣,照顧不過是一種手段更為溫和的掌控。
李春晝反握住宓鴻寶的手,試圖把主動權拿回自己手裡,她小聲對宓鴻寶安撫道:“阿寶,不要鬨了……”
宓鴻寶卻不像以前一樣好說話,反而一把將李春晝拉進自己懷裡,他身著一襲華麗的錦衣,濃密的黑發用香梨油梳理得筆直如瀑布般傾瀉而下,李春晝看到他頭發上點綴著金銀珠寶的發簪,在金銀堆裡長大的世家子弟從來不會缺少底氣。
宓鴻寶咧開嘴角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抬了抬下巴,朝徐雁曲揚起聲調問:“喂!你,春娘要跟我一起出去,你沒有意見吧?”
這話囂張得像是挑釁了,李春晝眯了眯眼,手伸到宓鴻寶腰間,使勁兒扭了一圈,
宓鴻寶疼得額頭青筋直跳,強撐著沒有露出呲牙裂嘴的表情,他用另一隻手把李春晝的手完全抓住,打量一下徐雁曲的表情,見他一直低著頭,便不屑地哂笑一聲,飽含輕視地移開目光,拉著李春晝的手腕就要離開。
李春晝原本就沒有指望徐雁曲能為自己出頭,隻是惱火於宓鴻寶的幼稚和不講理。
還沒走出兩步,李春晝另一隻手忽然被人輕輕拉住,她下意識站住腳,宓鴻寶往前走的步伐也被拽得停了停。
兩個人同時意外地回頭,便看到徐雁曲正牢牢握住李春晝的手,大概是怕拽疼她,他並沒有用多大的力氣,徐雁曲注視著宓鴻寶,抿了抿唇,柔和卻又不失堅定地說:“世子怎麼說我都無所謂,但是春娘現在不想跟你走……請你尊重她的想法。”
從來沒有人敢對宓鴻寶這樣說話,宓鴻寶一張唇紅齒白的俊臉都氣紅了,欲要殺人的目光也死死地瞪著徐雁曲。
李春晝則望著徐雁曲的臉出神,她做夢都沒想到能從徐雁曲口中聽到這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