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晝迎著他的目光反看回去,她沒有急急忙忙地取衣服遮掩自己“不得體”的衣著,反而老神在在地把頭轉了回去。
“不知道顧將軍有什麼貴乾?”李春晝用手裡的桃木梳子一下下梳理著自己的頭發,漆黑的頭發把她皎潔的臉襯得更加白皙,朱唇不點而紅,“至少也該讓奴換好衣服,您說,是嗎?”
顧簡西撩起眼皮盯著她看了會兒,他走進來,掃視了一圈屋內的裝飾,最後腳步停在李春晝身後。
通過鏡面的反射,顧簡西侵略性極強的目光與李春晝的視線對上,兩個人之間的火藥味依舊沒有減弱半分。
他盯著鏡中的李春晝看了會兒,忽然勾起唇角一笑,“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在這兒說就行。”
這是根本把李春晝給台階的話當耳旁風了。
“池……”李春晝剛喊出一個字,忽然又把臨到嘴邊的話給咽了下去。
李春晝對著鏡子假笑了一下,不耐煩地說:“有什麼事顧將軍就趕緊說吧,一會兒奴家還要出去接客。”
顧將軍從懷裡掏出一袋金子,力度不輕不重地扔到梳妝台上,“把其他人的時間推掉。”
李春晝看都不看一眼,她自然知道怎麼微笑才能顯出自己臉上的酒窩,怎麼走路才會搖晃出荷葉般的裙擺,也知道怎麼抬眼看一下男人的臉,再馬上垂下眼簾,才能顯得溫順而又讓人怦然心動。
但是憑著三日前的那一面,李春晝就知道,憑這些嫻靜、溫順、沒有脾氣的品質,不可能讓顧簡西另眼相待,奴才再怎麼聽話,也不會被當作人對待。
像顧簡西這樣,從小眾星捧月長大,官場上又是平步青雲的人而言,越是與眾不同,越能給他們帶來刺激感。
往深了說,李春晝也不理解他們這種世家子弟為什麼有這樣獨特的癖好,她隻知道這種辦法管用,甚至百試不爽。
顧簡西是顧首輔的養子,顧首輔早已過了知天命的年紀,膝下卻無一兒半女,因此才從本家嫡係過繼了個孩子來承繼香火。
整個盛京城裡,甚至整個大梁,無人不知顧首輔和妻子伉儷情深恩愛有加,顧首輔家中不僅沒有親生兒女,更是連妾室也無,兩個人一夫一妻地過了二十多年。
盛京城裡對顧首輔沒有孩子的原因眾說紛紜,流傳最廣的說法是田夫人沒有生育能力,顧首輔的夫人田如珍早年遇人不淑,成婚三年後便和離,第一任丈夫正是以田夫人膝下一無所出為由,扯著“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大旗休棄了發妻。
第一任夫家不道德,為了彰顯自家占理,四處宣揚田如珍無法生育的事實,導致許多有意提親的人家也望而卻步。
京城裡的圈子無非這麼大點,田如珍很快就做好了再也不嫁人的打算。
但是沒想到隔月,顧辰新向田家提親的事就在京城裡傳得沸沸揚揚,他們幼時便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後來年紀大了才開始避嫌,直到田如珍和離,這才重新有了機會相見。
田如珍出嫁那天,排場比第一次結婚時更甚,那時新皇登基,顧首輔作為兒時伴讀一路陪著皇上走到現在,地位自然水漲船高,一人之上萬人之下,顧家在京城算得上是權勢滔天。
在官場上,顧辰新也沒避嫌,明裡暗裡沒少給妻子的前任夫家使絆子,直到他們一家外調,灰溜溜地搬離了京城,至今也有十多年未曾回來過。
兩人沒有孩子的另一個說法則是顧首輔從小體弱多病,身子單薄,據說顧辰新為國操勞多年,受國之垢,早就累壞了身子,故而沒有生育能力。
是真是假自然無人知曉。
依李春晝看,她更傾向於第二種傳聞是真的,畢竟天底下哪裡會真的有這種好男人,顧首輔娶田夫人多半也隻是為了掩飾自己沒有生育能力的這一事實,不然相識這麼多年,若是真有感情何不早早定親,反而要等田如珍無法生育的流言蜚語傳遍京城以後才去提親。
田夫人的生活恐怕也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反倒成就了顧首輔情深義重的美名。
流言蜚語真真假假沒人分得清,但是顧家的權勢滔天,卻是實實在在的。
上將軍本就是金武衛中一個虛職,屬於從二品官職,大梁設置這一官職大多是為了用來安置宗室或者安撫藩鎮,曆朝曆代世家公子擔任此職較多,顧簡西之所以能年紀輕輕的就得到現在的官位,跟他的父親以及背後的顧家脫不開關係。
因此到底還是世家子弟習性,做事不像一步步走上來的人那樣老謀深算,而且恨不得把扶植綱常寫到臉上,對於妓女下九流的身份他自然看不上。
“顧將軍究竟要說什麼事?”李春州不耐煩的再次開口催促。
屋裡隻有他們兩個人,而且是一男一女,顧簡西周身氣場便不像上一次見面時那樣冷肅,反而帶了股浪蕩子弟的輕浮。
顧簡西直勾勾地看著她,眼神裡帶著審視,問:“劉尚書死的那一日,你的馬車在尚書府門前停了半個時辰,究竟是為何?”
“我的馬車是在那裡停了會兒,但卻是劉尚書吩咐我這麼做的,他說有急事,讓我在門前等他片刻,他一會兒就來,我便等了半個時辰”
她語意未儘,但話裡的意思很明顯——誰能想到這去去就來,突然就變成了一去不回。
“你之前說劉玉明聯係你,是想要借著調查案子的名義對你動手動腳,可是尚書府的下人之間都有傳聞,劉玉明喜好男色且與身邊的侍衛關係匪淺,隨身的小廝也說不曾見他嫖/妓,你這一面之詞未免有些單薄,有什麼證據嗎?”
“我沒有證據。”李春晝靜默片刻,垂下眼回答,“反正向來這種事,隻要牽扯進去,吃虧的就必定是女子。”
她面上帶了幾分嘲諷:“您不也是這樣嗎?因為我是個妓女,所以您就覺得我撒謊成性,口中說出的話一定是假的,當然也沒想過尊重我。”
顧簡西從鏡中直勾勾地盯著他,“我可沒有這樣說過。”
“您是沒有這樣說過,隻是實實在在的
這樣做了而已,”李春晝的態度也變得咄咄逼人起來,“如果我是尋常女兒家,金吾衛也會像現在這樣闖進我的閨房裡來逼問我嗎?說白了,顧將軍您對我來說,跟劉玉明並沒有什麼區彆。”
顧簡西不說話了,隻是深深地看著她,他以前從未遇到過李春晝這樣的姑娘,上次見過一面後便有些在意,這次帶著金子來原本是想看看她見錢眼看的樣子讓自己清醒清醒,沒想到反而陷得更深。
越是得不到的,便越是讓人心癢難耐。
一個人如果過於愛惜自己,這種情緒也會潛移默化地傳染給身旁的人。
顧簡西見慣了曲意奉承的臉,第一次有人當著他的面向他討要尊重,顧簡西覺得有趣極了。
李春晝把節奏拿捏得張弛有度,見顧簡西不說話,她便緩和了語氣道:“不過您要是想知道這件事的內情,我倒是也有一些猜測,對於無頭屍案的調查,不妨就集中在20年前第一個案子,還有劉尚書府裡,其他地方不用多浪費精力。”
顧簡西詫異地挑挑眉,“你這又是如何得知?”
“僅僅是猜測而已,邸報上的內容傳得人人皆知,我不想知道也難。”
李春晝拿起桌上的那袋金子,遞向顧簡西,說:“奴馬上要去見二皇子殿下了,顧將軍還有什麼事嗎?”
眼看她都搬出二皇子這尊大佛來當擋箭牌了,顧簡西知道不宜把人逼得太甚,他把那袋金子按回李春晝手裡,壓著她收下,緊接著他的目光一轉,拿起了角落裡一個圓滾滾的飛鳥木雕。
李春晝不明所以地盯著他,顧簡西像是剛才的一切不愉快都沒有發生過似的,神情放鬆地說:“這隻……”
他頓了頓,看到站在李春晝腳邊的齊樂遠,覺得這木雕定是雕刻的它,便了然地繼續說下去:“金子你收下,這個木頭做的雞我就帶走了,另外,你的猜測若是真能幫朝廷找到關於此案的重大進展,我定會為你向朝廷上報請功。”
就算他是顧首輔的獨子,金吾衛統領,能給一個妓女請什麼功,無非就是幫她脫了奴籍罷了。
顧簡西這莫名其妙的態度,弄得李春晝一愣,看著顧簡西大步流星地走出去,金子還沉甸甸地留在她手上,李春晝低下頭,小聲嘟囔了一句,“有病。”
……
顧簡西走出房門,門口四個武侯正站成一排擋在門處,不許人進出,稍遠處一個侍女打扮的高個子姑娘提著水,神色冷淡地等在台階下。
見顧簡西出來,池紅抬起頭,眼神不善地打量了他一眼。
顧簡西恰好跟她撞上目光,看到侍女眼中的殺意,他眯了眯眼。
屋裡傳來李春晝嘰嘰喳喳叫人的聲音,池紅很快低下頭,提著讓李春晝洗漱的水走進屋內。
顧簡西則帶著四個親兵往外面走,一個看上去年紀不大的武侯擠過來,嘿嘿笑著,擠眉弄眼地問:“將軍,跟美人獨處一室的感覺怎麼樣?是不是連屋裡的味兒都是香的?”
顧簡西冷著臉踢他一腳,摸
摸下巴,又說:“罵我這麼狠,肯定在意我。”
親兵:“啊……?”
剛走出春華樓的大門,顧簡西便收起了臉上最後殘餘的一點兒笑意,對身邊的屬下吩咐道:“查查李春晝身邊那個臉上有一道疤的侍女。”
***
李春晝今天客人不多,吃完午飯便抱著齊樂遠出門,到街上湊熱鬨。
當今聖上昨天認了三個私生子回宮,自然不算小事,雖然昨天出了點意外,但是今天把這件事昭告天下的安排依舊沒有被推遲,隻是三位新皇子變成了兩位。
坊裡坊外都在議論這件事,李春晝不近不遠地站在離人群稍遠一些的地方,安靜地看熱鬨。
忽然有隻男人的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沒等李春晝回頭,那隻骨節分明的手快速地從李春晝肩上移動到她的眼睛上,捂住她的眼,壓低聲音說:“猜猜我是誰?”
李春晝輕輕把手貼在他手上,暖玉一般,柔柔地貼著那人的手。
她彎了彎唇角,輕聲道:“我猜是……世子爺。”
宓鴻寶放下手,興高采烈地繞到李春晝面前,驚喜地問:“春娘你怎麼知道是我的?”
李春晝笑眯眯地回答道:“因為我天天都在想阿寶啊,想得久了,阿寶就出現在我面前了!”
——其實是從那副熟悉的公鴨嗓裡聽出來的。
宓鴻寶笑得牙花子都快露出來了,幾天沒見,他一點也沒長進,又被李春晝哄得暈頭轉向,摘下手上帶的碧玉扳指就往李春晝手裡塞,然後又親近地牽起李春晝的手。
他這次出來,身邊隻跟了一個小廝,小廝見兩人黏黏糊糊膩在一起,主動低下頭,移開了目光。
李春晝收回瞥向小廝的目光,她眼裡帶著流動的笑意,一張活色春香的臉也顯得更加迷人,李春晝掀起帷帽一角,就這麼凝目向宓鴻寶看去。
宓鴻寶永遠一副腦子空空又有點頑劣的紈絝子弟模樣,正因此,他身上那股胡作非為張揚肆意的少年感也強烈到無人可以比擬。
李春晝原本對他這種性格並不感興趣,然而凡事都是對比出來的,跟梁長風和顧簡西一比,她還是更喜歡跟宓鴻寶待在一起。
李春晝主動問:“世子爺要去哪裡?”
“哦,是有個聚會,”宓鴻寶忽然想起來:“下午你沒事吧?我帶你一起去。”
說是在商量,實際上是不容置疑的語氣,李春晝沒立馬答應,而是假裝思慮片刻,然後說:“有客人……但是為了阿寶的話,也可以把他們推掉。”
宓鴻寶笑意更大了幾分,大馬金刀地說:“對,就該這樣!那些歪瓜裂棗能有幾個錢,你沒從他們那裡賺到的錢,爺都替他們給你!”
李春晝主動抱住宓鴻寶的胳膊,笑眯眯地望著他。
宓鴻寶享受著她如同雛鳥一般對自己的依賴,低頭對上那雙明亮的眼睛裡流露出的笑意和生命力,心裡隻覺得好喜歡好喜歡!喜歡得不得了!
被雀躍的心情影響,宓鴻寶的腳步也輕快起來,拉著李春晝的手在人群中快步穿梭。
午後的陽光灑落在李春晝臉上,此時此刻的她看起來不像青樓裡的雛妓,更像個無憂無慮的十四五歲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