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大人(1 / 1)

屋外,最後一絲晚霞於地平線落下。黑暗籠罩了這座大宅。

大堂中非常安靜,陶的聲音很清晰,讓鐘明連裝作沒聽清都做不到。

沒有人對陶選擇的懲罰方式發出異議。馬修眉心微蹙,看著瑪麗夫人嚴肅緊繃的側臉,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怎麼?快選啊。” 陶揮舞著手上的戒尺,一下一下打在手心,戲謔的目光落在鐘明身上:“你還想向誰求救?不管是馬修還是夫人都不會縱容你這種手腳不乾淨的小賊的。”

鐘明猝然抬起眼,嘴唇擰緊,神情平淡的臉上極快地閃過一絲怒氣。

陶沒有錯過那點憤怒,得意地勾起嘴角,下頜上的黑痣跟著一動。

鐘明的憤怒一閃而逝。他移開視線,看向站在瑪麗夫人身側的艾伯特。男孩深深低著頭,放在身旁的右手握成拳頭。

看來不會有人為他說話了。

鐘明斂下眼,又恢複了面無表情的樣子,緩緩向前伸出雙手。

陶見他伸出手,目光略微閃了閃。在內心深處,他其實有些期待這個新來的男仆卷起褲腿,露出潔白腿肚的樣子。

不過手也行。他的視線落在鐘明攤開的雙手上,他的五指纖細而修長,掌心柔軟細嫩,看起來是一雙從沒吃過苦的手,連那點指尖上細小的,被玫瑰花刺傷口都顯得有些突兀。

像是一張上等的畫布。

陶微微彎起眼睛。下一瞬,破空之聲傳來。“啪”的一聲,戒尺打在鐘明的手心上。

痛感讓鐘明悶哼一聲,忍不住蜷起手心。

“給我好好攤開。” 陶冷淡的聲音傳來,他臉上沒了笑容,鏡片後的眼睛冰冷異常:“要是再躲,就再加十下。”鐘明小小地吸了兩口氣,緩緩張開手,立刻又挨了一下。

“啪!”

戒尺扁而平,其實陶的力度並不算重,但鐘明的皮膚太嫩,被打到的地方立即紅腫起來,紅痕在白皙的皮膚上交錯,強烈的對比傷痕看起來格外殘忍。

馬修看著那傷口,在陶再次揮舞下戒尺時眉尾一顫,用力閉了閉眼,僵硬地扭過頭。

陶注意到了他的樣子,心中發出一聲嗤笑,再次高高舉起戒尺。

然而,就在這時,一道清冷的女聲突然響起。

“等一下。”

陶的動作頓住,偏過頭循聲望去,便見有著一頭金發的年輕女人站在二樓的拐角處,垂下眼注視著他們。

瑪麗夫人也抬起頭,在看到女人時愣了一下,疑惑道:

“瓊小姐,請問您有什麼事?”

出聲的正是家庭女教師,瓊。她的目光輕輕在鐘明的臉上掃過,接著淡然地移開,衝瑪麗夫人道:“公爵大人說,他有點餓了。”

“想問夫人能否將點心提前送上去。”

聞言,瑪麗夫人愣了愣。顯然這種要求在大宅裡鮮少出現。她隻愣了一瞬,便接著道:“好的,我馬上就送上去。”

接著她對陶使了個眼色,便要轉身離去。

然而就在這時,瓊再次開口:“公爵大人說,希望見一見新來的男仆。”

聞言,瑪麗夫人的動作頓住。陶猛地皺起眉。馬修則是睜大了眼睛,驚訝地看向鐘明。

在注意力的焦點處,鐘明緩緩抬起頭,表情比任何人都茫然。

公爵?那是誰?

陶不可置信地捏緊了戒尺,猝然開口道:“什麼?這不合規矩——”

“閉嘴。”然而這次,瑪麗夫人厲聲打斷了他。在這個等級森嚴的大宅裡,公爵大人的命令代表最高的權威,誰也不能違抗。她深深吸入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表情,淡然道:“我知道了。”

她偏過頭,朝鐘明招了招手:“你過來。”

鐘明頓了頓,看了眼咬牙站在一旁的陶,略微猶豫後還是抬腳,略過他走到了瑪麗夫人面前。

女管家灰藍色的眼眸中神色平靜,視線落在鐘明臉上,接著輕輕執起他緊握的右手。鐘明手心兩道紅腫的傷痕落入她眼中。

馬修站在瑪麗夫人,看到那兩道傷痕,眉心快速地抽動了一下。

同時,鐘明緩緩抬起了臉,眼眶有些微紅,快速地略過瑪麗夫人的肩頭,瞥了一眼馬修。

瑪麗夫人沒有注意到身後人一瞬的僵硬。似乎是見鐘明已經為自己犯下的’錯誤’接受懲罰,她的表情再次柔和下來,如一位溫柔的母親般伸出手,輕輕撫過鐘明沾著些許細汗的額角:“看來你已經吸取了教訓。”

瑪麗夫人柔聲道。右手舉起一個小小的金屬十字,閉上眼睛,神情很虔誠:“來,跟我念——至高無上的主啊,請求您寬恕我罪惡的靈魂。”

鐘明看了看她的神色,覺得這人多少有點神經質了,但他還是順從地低下頭,跟著瑪麗夫人道:“主,請求您寬恕我。”

他的語氣非常虔誠,半垂下眼睛的樣子尤其謙卑。瑪麗夫人滿意地點了點頭,放開了他的手,在轉身的同時道:“跟我來。”

鐘明點頭跟上,將身後面色各異的幾人扔在身後。

馬修睜大了眼睛,看著他的背影,腳下略微動了動,可是最終還是沒有邁出那一步。

·

鐘明沉默地跟著瑪麗夫人身後,一路走到後廚。女管家走到酒櫃邊,拿起一隻餐盤塞到他手裡。那餐盤出人意料的重,鐘明手上的傷口一痛,手臂被壓得向下沉,差點將餐盤掉在地上。

好沉!

鐘明一時有些齜牙咧嘴,擰緊嘴唇忍住痛楚,勉強拿穩了手上的餐盤。

“等會兒你跟著我一起把點心送上去。”

瑪麗夫人沒有注意到他這邊的動靜,她正在廚房中忙碌,頭也不回地倒好一杯紅茶’砰’得一聲放在鐘明端著的餐盤上。

“我會向公爵大人介紹你。” 瑪麗夫人一邊說,一邊彎腰打開烤箱,烘焙糕點香甜的氣味頓時撲面而來:“在我開口之前,你一句話都不要說。”

‘啪’地一聲,鐘明的餐盤上被放上一疊巧克力餅乾。瑪麗夫人動作利落地轉過身往廚房外走去,鐘明端好手上的餐盤跟上她,,垂眼看了看手上的東西。那是一隻瓷質的白底托盤,釉面光澤細膩,上面用金粉描繪著玫瑰花枝,放著一杯紅茶和一小碟餅乾,杯子和碟子都是一式的玫瑰圖樣。

杯子裡的紅茶隨著腳步輕輕晃蕩,空氣中彌漫出濃鬱的香氣。

鐘明跟在瑪麗夫人身後走上樓梯,一直到了四樓,跟著瑪麗夫人停在樓梯最頂端的房間前。

鐘明抬起眼,看著面前木質的大門。最上層的空間很大,整個走廊空空蕩蕩,隻有他們面前這一個房間。大門的木材呈現濃鬱的黑紅色,鐘明細細看去,上面雕刻著繁複美麗的玫瑰,與互相交纏緊繞的,長滿尖刺的藤蔓。

就在這時,瑪麗夫人的聲音響起:“你記住。” 她直視著前方,微微抬起下頜:“不論如何,都不能直視公爵大人的臉。”

聞言,鐘明愣了愣,不知為何心中微微生起了些許寒意。

瑪麗夫人抬起手,輕輕在楠木大門上敲了三下,敲門的聲音在走廊中回蕩,等到最後一點回音消失在空氣中,裡面才傳來聲音:

“進來。”

鐘明頓時一怔。耳邊縈繞著那個聲音,第一反應是覺得非常怪異。

他想了好一會兒才琢磨出怪異的點在哪——這個聲音聽起來異常普通,毫無個人特色。要知道一般情況下從一個人的聲音裡是能夠聽出一些基礎信息的,比如性彆,年齡,有時候甚至是性格。但是門內傳出的聲音卻像是被認為抹去了一切痕跡一般,平常到充滿違和感。

在他怔愣的同時,瑪麗夫人伸手握住扶手推開大門。鐘明看著眼前徐徐打開的沉重木質大門,不自覺屏住了呼吸。

隨著大門敞開,房間裡的景象展現在他們面前。

房間裡面的空間極為寬敞,大門對面的牆上開了扇非常大的窗戶,兩側潔白的窗簾隨著晚風微微飄動,外面是大宅後鬱鬱蔥蔥的黑色森林。

枯枝斜斜地長在圓月之前,在夜晚仿若一隻隻鬼手,為這個房間增添幾分詭異。

窗戶的兩側擺著一係列書櫃,高度幾乎觸到天花板,上面密密麻麻碼著書,全部都是極厚重的大部頭,打眼一看幾乎像是座圖書館。

而在兩邊的書櫃正中,一張碩大的木質書桌靜靜擺在窗外的圓月之下。

在書桌前背對著他們坐著一個人,從鐘明的角度隻能看到寬闊的紅色絲絨椅背。

瑪麗夫人率先走進房間,鞋跟踩在紅棕色的絲絨地毯上,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鐘明跟在她身後,一步步走進,隻覺得這個房間的吊頂高得嚇人,幾乎像是另一座宮殿。他們走到離書桌幾步開外的地方,瑪麗夫人停下了腳步。

鐘明也跟著停下,離得近了,發現紅絲絨椅背上也畫著密密麻麻的玫瑰圖案,一隻蒼白而寬大的手從椅背後伸出,放在深棕色的木質扶手上,大拇指根部套著一隻戒指,上面翠綠的寶石正在月光下閃著幽光。

鐘明的視線一頓,凝在那顆寶石上,認出就是畫像上的那一顆。

就在這時,瑪麗夫人的聲音傳來:“晚上好,公爵大人。”

她始終高昂著的頭顱地下,向座椅的方向優雅地俯下身,輕聲道:“您今天過得好嗎?”

“很好。”

聲音從椅背後傳出,聽不出什麼語氣:

“夫人,您過的好嗎?”

鐘明抬起眼,發覺女管家終年緊繃的側臉上流露出一絲柔和,灰色的眼睛裡閃爍著幾乎可以說是慈祥的光芒:

“非常好。”

瑪麗夫人回答。接著,她直起身,繼續說道:“隻是有一件事情需要向您稟報。” 她看了一眼鐘明,語氣冷了些:“由於我的疏忽,新來的男仆誤摘了玫瑰園中的花給小少爺。”

說罷,她向鐘明拋來一個眼神。鐘明接受到那個眼神,立刻俯下身:“非常抱歉,公爵大人。”

“我已經對他進行了懲罰。” 瑪麗夫人收回視線,繼續說:“我可以向您保證,這種失誤不會再次發生。”

女人的聲音消失在空氣中。

鐘明保持著俯下身的姿勢,有點緊張。

“無妨。”

聲音從椅背後傳來,和緩地說:“想要花的話,就讓他摘吧。“

聞言,瑪麗夫人頓時皺起眉頭,沉聲道:“恕我直言公爵大人,您這樣會慣壞少爺,那些可是——”

她語氣有些激烈,顯然很不認同公爵的做法,然而下一刻,鐘明看見放在椅背上的手指曲起,骨節輕輕在扶手上敲了敲。

那動作並不大,瑪麗夫人頓時噤聲,後退了小半步,順服地低下頭,沒有再說下去。

鐘明從來沒見過女管家這麼謙卑的樣子,心中一跳。

瑪麗夫人臉上沒有任何尷尬的表情,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般自然轉換了話題:

“今晚為您準備的的點心是伯爵紅茶和蔓越莓曲奇。”

她一邊說,一邊向鐘明拋來一個眼神。

這是要他送上去的意思。

鐘明的手上因為有傷口,還拿著那麼重的托盤,早就有點酸痛。他勉強克製住兩隻手的顫抖,他緩緩直起身,因為腰部的酸痛微微吸了口氣,穩了穩身形,向書桌走去。

沒幾步路,忍住就好了。

鐘明用視線估計這裡與書桌的距離,微微吸了口氣。

然而,就在他離桌子還有兩步的時候,鐘明腳下的地毯突然冒出一個凸起,他身形一晃,在刹那間失去了平衡!

“砰!”

“嘩啦!”

瓷製的杯子滾到地上,溫熱的紅茶倒出來,在絲絨地毯上浸出一灘水漬。餅乾碎成兩半,裡面夾雜的蔓越莓果乾露出來,灑在地毯上。

室內一陣寂靜。

隨著最後一點響聲消失在空氣中,鐘明跪在地毯上,看著不遠處地毯上的一片狼藉,微微睜大了眼睛。

接著,他感到臉頰上一點溫熱的觸感,鐘明頓了頓,緩緩側過頭,看向眼前的一小片質量極好的西裝褲面料,呼吸瞬間停滯。

他正摔在了‘公爵大人’的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