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5

夢中的場景往往出自夢境主人的想象。

而不管夢境主人是誰,當地人對月暮森林的印象都是充滿了危險，乃至有魔物和女巫存在——莉莉安可不想在彆人的夢裡和怪物大戰。

“快點變回來！”她催促夢魘。

黑馬卻不聽話，它隻是憤怒地刨著蹄子：“你自己動手,森林這麼大，難道要徒步嗎？”

可惡。

莉莉安隻得從馬鞍的行囊中翻找出諾瓦利斯的匕首。

她抽出匕鞘,利刃閃過寒光，莉莉安握著匕首繃緊嘴角。

警校裡有格鬥課程,但這不意味著莉莉安願意傷害一匹馬，她寧可現在諾瓦利斯是人類形態。

紮就紮了！反正也能幫它恢複。

莉莉安狠下心來,一刀切割進夢魘的修長脖頸。

刀入皮膚，黑馬發出痛楚的嘶鳴，鮮血順著漂亮的鬃毛滲透出來不住下落。饒是如此,夢魘依舊儘可能地克製著不動,以防將背上的莉莉安掀翻下去。

難捱的嘶鳴讓莉莉安不禁閉眼。

——還是那句話，諾瓦利斯嘶吼她都不會心疼成這樣！

好在，白騎士的刀足夠鋒利。

莉莉安飛快地從夢魘的脖頸處切割下一塊鮮血淋漓的肉，狼狽地塞進嘴裡。

血肉的滋味依然清晰，但……

變身成馬後,他的血肉竟然也是馬肉的味道,乍一嘗像是在生吃牛肉，但顆粒感更強一些,還帶著淡淡的草料味。

總之和之前兩次不一樣,莉莉安沒覺得惡心，更不會乾嘔,就直接吞了下去。

緊接著她就感覺到魔力充盈體內，莉莉安飛快地抬手撫向夢魘鮮血不止的脖頸，動用魔力,先行將它的傷口愈合。

“走吧，”莉莉安放下心來，“進去看看究竟是誰的夢。”

有了魔力後，莉莉安也有了底氣。她動了動念頭，將自己的身形從夢境中徹底隱去。

她可不想像上次的皇宮一樣，被一堆夢中的士兵追到滿地亂跑。

黑馬邁開強壯且優雅的蹄子，嗒嗒進入森林，隻是隨著深入，莉莉安迅速發現夢中的月暮森林與現實迥然不同。

她進入森林時是夜晚，現在也是夜晚。

隻是夢裡的森林更黑、更幽深，周遭靜悄悄的，沒有蟲鳴蛙叫，顯得鬼氣森森。

夢魘自然而然馱著莉莉安走向夢境發生的地方，隨著他們靠近，樹林裡響起了清晰的窸窣聲。

就在背後。

在絕對寂靜的環境中，驀然出現的聲響叫莉莉安嚇了一跳。

她轉過頭，就看到埃裡克·貝洛神父，像是大夢初醒一般，睜著迷蒙的眼睛推開枝葉，搖搖晃晃走了過來。

見到埃裡克神父的面孔，莉莉安更是大吃一驚。

怎麼不是那國王的形象了？！

他抬起頭，明明視線正對著莉莉安，卻因魔法的作用看不見

她，隻是踏著困惑的腳步與之擦肩而過。

“這……”莉莉安莫名其妙，“他為什麼是人？”

“這次的夢境，他不是國王，”夢魘解釋，“自然不會是那副模樣。”

好、好吧！

看來，這次的夢境主人依然是埃裡克神父。

莉莉安拍了拍馬背：“你先跟上。”

夢魘無聲地跟在猶如夢遊般的埃裡克神父身後。

神父越走越深，周遭的環境也變得越來越暗，更多的窸窣聲自深林傳來，有屬於人類的腳步聲，也有像是動物踩在灌木從的聲音，更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聲響無法分辨：咯吱咯吱的咬合聲、像是拖行重物的沙沙聲，還有幾不可聞的尖銳輕笑在徘徊盤旋。

森林黑的不見五指，彆說月亮和星星，要不是夢魘的馬鬃是熊熊燃燒的白火，莉莉安都要以為自己瞎了。

恐怖片片場莫過於此。

走在前方的神父，似乎也感到了恐懼。

他清醒了一些，腳步變快，想要逃離這裡。瘦弱的埃裡克神父一路小跑，朝著不遠處的光源狂奔。

百米，五十米，三十米，十米，直至撥開影影綽綽遮擋的樹枝，莉莉安才看清火光之下站著一個人。

場景變換了。

樹林中央出現了一張木桌、幾個櫃子，還有神像與宗教畫。這好似是教堂裡的會客廳，站在桌前的身影解開自己的鬥篷，綠色的翅膀高高揚起，中央的圓形圖案在夜間猶如眼球。同樣通體深綠的魔花螳螂將刀鋒般的節肢優雅地放置在桌面：“埃裡克神父。”

莉莉安：“……”

是維爾多夫人？！

“為什麼還是螳螂，”她跟不上思路了，“這也不是維爾多夫人的夢境呀。”

“是你動用了魔力。”

夢魘的語氣變得很不客氣，它跺了跺蹄子：“進而影響到了夢境，還好隻是你的認知改變了熟知之人的容貌，沒有進一步乾涉。”

那也總比直接和埃裡克神父打個照面好，莉莉安可不想再來一場驚險刺激的追逐冒險了。

睡覺還不得安生，很累的好不好！

“碧藍港的夫人，”埃裡克神父遲疑道，“您來到綠葉鎮這種窮鄉僻壤乾什麼？”

“我是來求藥的。”

維爾多夫人開門見山：“據說當地有一種藥方，是牧恩女士留下的——”

“什麼牧恩女士？！”埃裡克神父憤怒地站起來，他一拍桌子發出震天響。

很難想象他孱弱的身軀還能擁有這般力量，神父毫不客氣地斥責道：“您到教堂提及女巫的名字，是在向神明發起挑釁嗎，維爾多夫人？！”

然而維多利亞·維爾多卻隻是輕笑幾聲。

魔花螳螂碩大的頭顱歪了歪，看不出任何情緒的複眼一如既往冰冷。

“我為什麼來到教堂提及女巫的名字，您最清楚，”維爾多夫人溫聲道，“請你放心，埃裡克神父，我隻是為了我的丈夫前來求

藥。他酗酒太過嚴重，據說您有一種藥方，能讓他從酒精的幻想中離開。”

“這藥方並非你想的那樣。”埃裡克神父說，“它隻能將人從一個幻想轉向另外一個幻想。”

“試試看吧，”維爾多夫人一聲歎息，“他這幅樣子，還能差到怎麼的地步呢？我可以出五千銀幣購買你的藥方，神父，教堂已經夠老舊破損了，拿這筆錢款重新翻新一下，難道不好嗎？”

“……神明保佑。”

埃裡克神父猶豫了很久，但他最終還是一聲歎息，轉身從櫃子裡拿出了一袋子草藥。

看清草藥後，莉莉安身形微頓。

夢魘：“怎麼？”

莉莉安：“毒箭藤，這就是你從屍體上發現的植物。”

夢魘：“……”

理論上來講，馬是不會說話的，更遑論咬牙切齒。

但諾瓦利斯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他在教堂售賣異教徒的藥物？！”

光是這點，就足夠異端審判庭燒死他三回了！

“您是為了救人，我沒有立場置喙，”埃裡克神父低語，“但這是從海外來的藥物，並非出自女巫之手。”

莉莉安的心情變得非常複雜。

原來維爾多先生之死，還是由埃裡克神父間接製造的。

聽維爾多夫人在夢中的自白，她的丈夫是因肝臟損傷而死。如今看來……長期酗酒本就傷肝，又吃了帶著魔法的致幻藥物，才導致中毒去世的吧。

隻能說還好維爾多先生死後，魔法似乎沒有因屍首深埋土壤而擴散。

否則的話，人口密度極大的碧藍港爆發疫病式魔法，可就不止是幾個人發狂那麼簡單。

埃裡克神父無言地收下五千銀幣，教堂會客廳的場景消失。

他繼續向前。

這次走得時間沒那麼久了。

夢魘走出不過百米，又是一道光芒。

就像是月亮撥開了烏雲——但隻有頭頂一小部分，明亮的月色傾瀉到地面，冷白光芒驅散了陰森氛圍。

埃裡克神父驀然駐足，他用既恐懼、又激動的神情看向月色之下的人。

那名窈窕的身影轉過來，蜘蛛女士的八隻眼睛茫然地看向埃裡克神父。

“艾琳娜……”

他顫抖著喊出艾琳娜·道恩的名字。

其中沒有白日的戒備，也沒有敵意，反倒是神父的聲線裡帶著不可忽視的眷戀與渴求。埃裡克神父朝著艾琳娜邁開幾步，他抬起手，周圍豁然響起嘈雜人聲。

“這就是金穗村的女巫？”

“聽說她謀殺了一名磨坊主……”

“還是自己的情人！”

“情人？！她才多大。”

“異端審判庭判了她通（）奸罪名！”

通（）奸一詞落地，埃裡克神父驀然攥緊了拳頭。

他像是再也承受不了一般轉頭，朝著來的方向跑了回去。

莉莉安趕忙催促夢魘跟上，隻見埃裡克神父直接跑入憑空出現的窩棚裡。他跪在了地上，一面啜泣，一面乾嘔。

地面上僅是他的眼淚和嘔吐的痕跡。

埃裡克神父狼狽不堪，他發狂般捶打著地面。

“艾琳娜，艾琳娜，艾琳娜——”

呢喃的聲線帶著憤怒，以及更多無法辨明的情緒。

莉莉安：“……”

好家夥，還吃上艾琳娜的情感瓜了！甚至是餿瓜。

“惡，”她險些沒能做好表情管理，“什麼破爛八卦！”

平心而論艾琳娜確實長得好看，是清秀又溫柔的姑娘。隻是沒料到的是埃裡克神父能一見鐘情，甚至因為她背負著通（）奸罪名而情緒崩潰。

緊接著，一隻粗壯的手臂將跪在地上的埃裡克神父抓了起來。

冒出的身影看起來四五十歲，莉莉安盯著中年男人腰際的行囊愣了愣，而後夢魘提醒：“是月暮森林的屍體。”

莉莉安一個激靈。

中年男人憤慨地拽著埃裡克神父的衣領：“埃裡克·貝洛，你瘋了吧？！再怎麼樣，被送過來的也是一名小姑娘，你把她安排在如此偏遠的地方，還不許人靠近，是要把她活活喂狼嗎？！”

埃裡克神父面無表情：“她是名女巫，魔物是不會吃她的。老喬治，你僭越了。”

老喬治把神父推搡到地面：“彆讓我抓到你針對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否則我見你一次揍你一次。”

他當面啐了埃裡克神父一口，轉身離去。

坐在地上的神父，一張俊秀面孔近乎扭曲。

瘦弱的身軀蜷縮在地面許久許久，久到莉莉安幾乎以為他在夢中“死”了。而後埃裡克神父才猛然起身，他一雙眼眸閃過陰鷙神色，緊繃著一張臉走出窩棚，回到了森林裡露天的教堂會客室。

神父從中拿出剩下的毒箭藤，又原路折返。

這次，月暮森林終於有了熹微光亮。

他步入了穿插在樹林之間的村民居所，找到其中一間，偷偷進入，在老喬治震天響的鼾聲中，將一半的毒箭藤放到了他的酒壺內，又將剩下的一半塞進了老喬治的行囊裡。

“被女巫引誘的蠢貨，”埃裡克神父壓低聲線咒罵道，“這是神明的旨意！”

神明的旨意，還是個人的旨意？

埃裡克神父離開了老喬治的家，步入不見五指的黑暗。

莉莉安無言，夢魘沉默地跟了上去。

剩下的事情，僅憑莉莉安到綠葉鎮的見聞就能夠補足了。

他在老喬治的酒裡下了毒，陷入幻覺後獵人進入月暮森林，最終死在了泉水邊。臨死之前，也許老喬治還想著能夠喝水解“酒”吧。

腐爛的屍體將毒箭藤的魔力釋放出去，沿著活水感染了其它人。

發狂的病症，讓綠葉鎮的居民心生恐懼，反而給予了埃裡克神父超越鎮長的權力——鎮長不能擊退魔物與女巫，但神明可以。

他的自卑迅速膨脹成自負，進而有了那無比誇張的夢境。直至莉莉安的到來。

伯爵夫人無疑擊垮了埃裡克·貝洛脆弱的自尊心，於是他又從幼稚的國王變成了瘦弱的神父，深入月暮森林，來回顧這一切。

在漆黑之中，他走了很久很久，久到饒是夢境，埃裡克神父也沒了力氣。

在他身後，夢魘踏著優雅的步伐，繞到了神父面前。

這次，莉莉安消除掉了魔法。

疲憊至極的埃裡克·貝洛抬起頭顱。

純黑的環境，隻有夢魘那燃燒著的鬃毛作為光源，照亮了馬背上莉莉安的面孔。

埃裡克神父的眼底閃過幾分驚恐，而認出莉莉安後，他的恐懼又變為釋然。

“果然……你也是女巫，”他呢喃道，“你要殺了我嗎？”

莉莉安答非所問：“你喜歡艾琳娜。”

想伸出不敢的手臂，重複低語她的名字，倘若這不叫喜歡，莉莉安不知道還有什麼是喜歡了。

好諷刺啊，神父對女巫一見鐘情。

她的話語讓埃裡克·貝洛驟然挺直脊梁：“我不——她不純潔！”

神父的面容變得無比猙獰。

他蜷曲身體，近乎嘶吼。

“未婚先孕、私下通（）奸，她該上火刑架，而不是來誘惑我！神明啊，我做錯了什麼，你要如此懲罰我，”埃裡克神父泣不成聲，“要派出邪惡的女巫質疑我、折磨我……她該死！她該被燒死！”

反複的咒罵與尖叫不絕於耳。

莉莉安垂下眼眸。

因為愛而對信仰產生動搖，接著是恐懼、憎恨和行凶。

“你真懦弱。”莉莉安拋下這句話，催促夢魘轉身。

他的夢境已經結束了，莉莉安拋下埃裡克神父在原地哭嚎，任由黑馬指引著她離開夢境。

多呆一秒，莉莉安都嫌惡心。

眼前的黑霧散去，莉莉安的意識逐漸清醒。

天已經亮了。

她翻身下床，揉了揉額角。弗格帶著浣洗好的衣物進門：“夫人，睡得不好嗎？”

夢境不會影響現實，再刺激也不會引起身體疲累，但——

身體不受影響，不代表腦子不會。

圍觀了一晚上直男破防，莉莉安腦瓜子嗡嗡的。

快點結束這一切吧！她隻想睡個不做夢的安穩覺。莉莉安一聲歎息：“請你幫我梳頭，弗格，我得去一趟教堂。”

“教堂？”

夢中的埃裡克神父，是從會客室的櫃子裡拿出的毒（）藥，當然要去進行搜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