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莉莉安回去睡了個回籠覺，醒來時已是中午。

她離開客房，一靠近大廳，就聽到了喧囂聲。

“伯爵最近身體不適，請大人稍作等待，羅賽爾先生會在黃昏之後趕回來。”

“我要見的是伯爵，而非羅蘭·羅賽爾。”

“您還是——諾瓦利斯大人！”

諾瓦利斯？

莉莉安一個激靈：那不就是昨天趕來翠峰堡時，在路上碰見的異端審判庭騎士嗎。

她步入大廳，輕盈的腳步踩在石磚上，發出幾不可聞的“哢噠”聲響。

僅是如此，已然邁開步伐的審判庭騎士也驀然停下腳步。

落入莉莉安視野的仍然是一片雪白——白色長發、銀白鎧甲的騎士轉過身來，深色面龐之上五官端正，灰色眼眸機警地看向莉莉安的方向。

黑膚色、白頭發，好像昨夜夢中那匹燃燒的馬。

莫名的想法叫莉莉安嚇了一跳，她回過神。

“莉莉安小姐！”站在一旁的中年騎士趕忙上前，“還沒來得及向您問好，我是克萊蒙伯爵的護衛長大衛·加勒特。”

“加勒特爵士。”莉莉安頷首。

伯爵的護衛長，怎麼說也是名男爵了。看他約莫四十歲上下，身上的盔甲打磨至拋光，一副身經百戰的模樣。

光是這身盔甲目測就價值五、六金幣了，也就是六十銀幣左右，這還沒算上加勒特爵士的佩劍和盾牌。

一身騎士戎裝，怎麼也要十金幣才能置辦齊全，再加上戰馬，差不多要二百到三百銀幣之間。

好貴啊！莉莉安暗自咋舌：三千銀幣足以父親周轉資金，可以說是大大緩解了米勒家族的困窘。但在翡翠郡，連一名男爵的資產都遠勝於米勒一家。

好有錢啊！

一番感慨後，莉莉安又看向諾瓦利斯：“這位是……？”

儘管之前驚鴻一瞥，可她並未與對方結識。

護衛長恍然：“這位是異端審判庭的‘白騎士’亞曆克斯·諾瓦利斯大人。”

他竟然還有個專門的綽號，看起來在審判庭的地位不低。

而且黑皮小夥叫白騎士，有點子中二啊！莉莉安在心底吐槽。

“諾瓦利斯大人，這位是莉莉安·米勒小姐，她是——”護衛長開口與諾瓦利斯介紹莉莉安，他話還沒說完，諾瓦利斯就朝著莉莉安冷淡地抬了抬下巴：“克萊蒙伯爵的未婚妻，我知道她。”

“……諾瓦利斯大人。”莉莉安行禮，“您為何與加勒特爵士發生爭執？”

諾瓦利斯一雙灰色眼眸中的審視不加遮攔，他死死盯著莉莉安，越這麼看，莉莉安越心虛——畢竟這家夥真的是來抓女巫的！

要是讓他察覺出什麼，莉莉安很難洗清嫌疑。

“我要見伯爵。”

諾瓦利斯言簡意賅：“翡翠郡是克萊蒙家族的領地，不是羅蘭·羅賽爾的領地，我見伯爵不需要經過羅賽爾的許可。”

連諾瓦利斯都不能見伯爵？

莉莉安挑了挑眉梢，她反應迅速，擺出一副輕鬆姿態。

“這麼巧，”她溫聲道，“我也正打算去見伯爵，不如一起吧。”

“莉莉安小姐！”

護衛長頓時急了：“還是等羅賽爾先生回來再說也不遲。”

“沒關係啊，有我、有加勒特爵士您在，不是嗎？”莉莉安勸說道，“伯爵大人將您冊封為護衛長，證明他更信任您而不是羅賽爾先生。我相信您能保護好伯爵大人。

“何況諾瓦利斯大人從石橋村趕來，一定是有要緊事。我想誰也無法承擔耽誤審判庭的責任。”莉莉安又補充。

話說到這兒，加勒特爵士也明白了。

莉莉安小姐這是提醒他呢：異端審判庭不好惹，攔不住諾瓦利斯並不是他的責任。但若耽誤了審判庭做事，伯爵視如親子的羅蘭·羅賽爾可不會替他承擔罪責。

而且，她還說“有我在”。

相當於好心地將一部分責任包攬在了自己身上，與加勒特爵士共同分擔。

哪怕知道莉莉安是想借著這個機會與伯爵見面，可她這輕描淡寫地幫忙，還是讓加勒特爵士感到幾分暖心。

事已至此，他也沒道理繼續阻攔了。

加勒特爵士一聲歎息：“我來為您與諾瓦利斯大人帶路。”

莉莉安揚起笑容：“勞煩爵士。”

克萊蒙伯爵的主臥室坐落於翠峰堡的最高層，一步步拾階而上，如客房的長廊一樣，每處牆壁、每個拐角，都放置著價格不菲的名畫古董，突出一個財大氣粗，又彰顯了城堡主人不凡的品味。

就是為了保護這些古物，翠峰堡一排排巨大的窗戶都被厚重的窗簾死死掩蓋，那是一丁點光都透不進來。

不知道的，還以為天沒亮呢。

再怎麼古老的建築，也不一定非得整成哥特恐怖片現場吧！

莉莉安走在這昏暗幽深的環境中非常不自在。

但對於翠峰堡的常駐人員來說，他們都已經習慣了。加特勒爵士見怪不怪，直接推開了樓頂主臥房的房門。

臥室之內，一片漆黑。

同樣厚重的窗簾遮住光線，竟是一點光都透不進來。屋內的女仆趕忙起身，點亮了蠟燭。莉莉安尾隨著爵士進門之後，隻覺得陣陣腥臭越發明晰。

空氣不流通的悶味……與不可忽視的血味和幾不可查的腐爛味道撲面而來。

饒是莉莉安在臭氣熏天的光輝城住了十五年，也不免擰起了眉頭。

“大衛？”

床榻之上，沙啞的聲音傳來。

室內實在是太黑了，莉莉安根本看不清，隻能依稀可見一名男性的影子勉強坐起：“這兩位是……”

諾瓦利斯毫不客氣地自報家門：“亞曆克斯·諾瓦利斯，我是來向您彙報女巫案情況的，大人。”

陰影之中，克萊蒙伯爵清了清嗓子。

“抱歉，諾瓦利斯大人，”他說，“我本該在昨日與您見面，但近日病情加重，我自昨夜起就高燒不退，實在是無法招待客人。”

高燒不退？

莉莉安側了側頭。

可是聽起來，克萊蒙伯爵的底氣十足，哪裡有帶病的樣子。

“伯爵大人，”莉莉安輕聲出言，“您現在正在發熱嗎？”

“什麼？”

她想親自確認伯爵的情況。

莉莉安遲疑片刻，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失禮了。”

語畢，莉莉安直接上前。

走到床邊後，陰影之中的阿諾德·克萊蒙伯爵才顯現出真容。

觸及到黑暗中的藍色眼眸，莉莉安身形微頓。

這……他比起莉莉安想得年輕好多。

說好的七十四歲呢，床榻上的克萊蒙伯爵，怎麼看也就五六十歲出頭的樣子。

儘管臥病在床，可他衣衫整潔，一頭花白長發整齊地攏到身後，冰藍色的眼眸清澈銳利。伯爵身形瘦削，面容極其蒼白，突出的顴骨和疏於打理的胡茬倒是展示出幾分病態。

莉莉安朝著伯爵伸出手。

在她的指尖即將碰觸到中年男人的前一刻，對方不著痕跡地挪了挪枯槁手腕。

隻是半寸距離，卻不輕不重地讓莉莉安落了空。

“米勒小姐，”他的語氣中聽不出情緒，“我親愛的未婚妻並不因年齡差距而對我產生恐懼或者嫌惡，這真是令人感動。但即使您是我的未婚妻，第一次見面就著急碰觸，未免也太過冒昧了。”

莉莉安：“……”

她現在知道羅蘭·羅賽爾為什麼會得到克萊蒙伯爵的信任了。

這一模一樣的陰陽怪氣，“視如己出”是吧？說是臭味相投也不過分。

不過，這帶著幾分譏諷的言辭叫莉莉安莫名放下心來。

能這麼說話的人，肯定不會是什麼合夥人操縱的傀儡。

隻要翠峰堡不在羅蘭·羅賽爾的掌控中就行！結婚之後，莉莉安隻要熬死克萊蒙伯爵，她就有繼承翡翠郡的可能性。

“大人，”莉莉安不輕不重地反擊回去，“我假設您的身體病了，頭腦和耳朵卻沒生病。加勒特爵士和羅賽爾先生理應將我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轉告了您——我隻是聽聞您高熱不退，想為您做點什麼罷了。”

“就像是你為老約翰做的那樣？”伯爵說。

很好，看來他腦子確實很清楚。

莉莉安越發放心：那如此一看，羅蘭·羅賽爾也不是什麼威脅嘛！

“是的。”莉莉安頷首，“請允許我檢查您的病情，就像是為老約翰做的那樣。”

說完她再次伸手，這次克萊蒙伯爵沒有躲開。

感受到的體溫讓莉莉安不自覺地繃緊面容。

豈止是發熱，這溫度也太高了吧！

“生病以來，您有咳嗽、吐痰，或者喉嚨，尤其是下頜下方部位腫痛的感受嗎？”莉莉安問。

“……並沒有。”克萊蒙伯爵回答。

那就好！

聽起來沒有任何常見的急性炎症，而且雖然高燒，但克萊蒙伯爵的眼神清明，精神頭也比莉莉安預計得好。

“很抱歉在這種環境下與您見面，”莉莉安言簡意賅道，“客套話就免了，大人。”

說著她轉頭看向女仆：“能將窗簾拉開嗎？”

女仆一愣，驚惶地看向克萊蒙伯爵。

“我的臥室內放置著不少古董，不能見光，”克萊蒙伯爵淡淡出言，“而且，我也不喜歡曬太陽。”

莉莉安：“……”

不喜歡曬太陽可還行，人需要維生素D補鈣啊！尤其是老年人。

但話都這麼說了，莉莉安隻得讓步：“至少把窗子打開。上帝創造的萬物都在自然環境中成長，我們也是一樣。請讓神明贈予的花香與清風進來，這有助於您恢複健康。”

克萊蒙伯爵看向女仆：“你聽到莉莉安小姐的話了。”

女仆這才轉身走向窗邊。

“請允許我回客房拿一些東西，”莉莉安又道，“您高熱很嚴重，得先降溫。”

“這也是您從光輝城大學學來的？”諾瓦利斯冷不丁開口。

莉莉安一個激靈，她看向身後的白騎士，拿不準他的意圖。

直至諾瓦利斯不徐不緩解釋：“我在石橋村，聽農夫稱讚了您高明的醫術。”

原來是老約翰同他說的。果然好人有好報，她幫了老約翰一把，老約翰就開始到處宣傳她的醫術師出有名。

大學學來的醫術，聽起來不就比土方子更靠譜得多。

“……是我的姐夫，從光輝城大學研讀醫術，而不是我，”她解釋道，“失陪了。”

隻能說幸好教會總部不在光輝城，異端審判庭更是鮮少會出現在公眾面前。諾瓦利斯並不了解光輝城的情況，她暫時還算安全。

折返回客房，莉莉安從衣櫃中抽出一整包分量的消毒濕巾。

係統贈送的消毒濕巾，總算是派上了用場！

原本莉莉安是琢磨著，克萊蒙伯爵早一日去世，她就能早一日繼承巨額遺產。但現在，有個羅蘭·羅賽爾橫插其中……那伯爵還是活久一點為好，至少等到莉莉安在翡翠郡站穩腳跟。

眼下他還病著，不能開窗利用紫外線殺菌，就隻好換個方式了。

她將消毒濕巾交給女仆。

“這是我從光輝城帶來的，”莉莉安扯起謊面不改色，“請拿來為伯爵擦拭頸窩、腋下和手掌心，好降低體溫。若濕巾……我說濕手帕有餘量，就用以清洗餐具和水杯。”

莉莉安還特地看了一眼，消毒濕巾上寫著的是75%酒精，擦拭餐具足以。

“如果不夠，”她又補充道，“可以向我索要。”

“這是……酒？”女仆嗅到了味道，驚訝道。

幸而消毒濕巾最難製造的部分是讓酒精濃度達到醫用標準——這部分用肉眼也辨彆不出來。

“是一種藥酒，”莉莉安說，“請放心，工藝並不複雜……若可以的話，伯爵的被褥與貼身衣物請拿出去晾曬一下。”

既然他不願意見太陽，那衣服被子曬曬太陽殺菌總行了吧！

女仆小心地將消毒濕巾收好：“我知道了，莉莉安小姐。”

這還差不多。

昨夜羅蘭·羅賽爾那般傲慢，她還以為那家夥真控製住了翠峰堡呢。

“若是無事，我就不打擾您與諾瓦利斯大人了，”她對伯爵開口，“我唐突闖入，實在是失禮。但親眼確認了您的情況，我也好放下心，大人。”

看到克萊蒙伯爵神誌清醒、眼神明亮，病情完全沒有自己想得那麼嚴重，莉莉安心底鬆了口氣。

克萊蒙伯爵搖了搖頭。

“是我招待不周，莉莉安小姐，”他的語氣堪稱慈祥，“您還如此關心我，是我的榮幸。以及——”

“還有什麼是我能為您做的嗎，大人？”莉莉安看出了伯爵的踟躇。

“我身體不便，無法下床，”克萊蒙伯爵說，“而您既然馬上就是我的妻子，完全可以代替我行使翠峰堡主人的職責。”

莉莉安：“……”

伯爵深深地看向莉莉安：“已是午餐時間，諾瓦利斯大人，還是留下吧。我不方便出息，但我的未婚妻可以招待您。”

莉莉安：“…………”

準“女巫”招待審判庭的騎士，聽起來有些黑色幽默了。

不過，莉莉安也精準地抓住了關鍵詞。

“代替行使翠峰堡主人的職責”——沒想到這麼快，她就拿到了伯爵夫人應有的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