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莉莉安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明明已經抵達翠峰堡，在夢中，她又回到了從石橋村離開的馬車之上。

馬車搖搖晃晃，沿途的環境分外壓抑，周遭毫無聲響，也沒有了羅蘭·羅賽爾帶著幾分嘲弄的提醒，黑漆漆的車廂內氛圍分外詭異。

然而遙遠處，陣陣馬蹄依舊急速靠近。

莉莉安提起心神：晚上他們碰見的是異端審判庭的人！

沒有羅賽爾出言阻攔，馬蹄聲近在咫尺，莉莉安緊張地吞了吞唾沫。

完蛋，要沒有羅賽爾打招呼，審判庭的人發現自己擁有係統該怎麼辦？她一定會上絞刑架的！

搖晃的馬車被來者逼停，莉莉安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可夢中她被虛晃一下險些跌倒的慣性是如此真實。倉皇之中，莉莉安不得已扶住馬車門框。

車廂的車簾被莫名的風吹開。

莉莉安昂起頭，落入視野的是雪一般的白。

車外沒有車夫，也沒有羅蘭·羅賽爾和他的坐騎，落入莉莉安視野的是一匹高大的黑色駿馬，它的馬鬃、馬尾為熊熊燃燒的白火所取代，灰色的眼眸在深夜中迸射出光芒。

這……

這什麼玩意？！莉莉安目瞪口呆。

那匹黑馬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嘶鳴，它高高抬起前蹄，眼見著就要朝著莉莉安的身軀重重落下，她本能地抬起雙手保護自己——

莉莉安一個激靈，猛然從床榻睜開眼睛。

視野中的環境驟然發生變化，她對著那昂貴的深紅床帷和溫暖的壁爐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她人在翠峰堡的客房床上。

好、好真實的夢境。

莉莉安她翻身下床，心臟還在砰砰直跳，額頭亦是覆蓋著一層汗水。她走到臥室的窗邊，拉開厚重的窗簾，發現天還黑著。

但那個夢境讓莉莉安睡意全無。

她異常清醒，在臥室裡轉了幾圈，乾脆換上衣裙，決定出去看看。

算了，反正也睡不著了，不如去參觀一下曆史悠久的翠峰堡。莉莉安拎起桌上的燭火，披著外套推開了房門。

“吱呀”一聲在寂靜的夜內分外明晰。

到了晚上，翠峰堡倒是不那麼壓抑了。克萊蒙伯爵財大氣粗，即使是深夜，城堡的長廊也點燃著一根又一根蠟燭。

翠峰堡已有三百餘年曆史，相傳克萊蒙家族就是從此起家。石製建築古樸結實，內裡裝潢主色調為金紅，凸出一個華麗奢靡。

尤其是連客房區域的走廊邊都陳列著各種古畫珍寶，莉莉安一幅畫一幅畫看過去，驚覺不少是大家之作。

有些畫的價格甚至遠超她這花三千銀幣“買”回來的未婚妻。

莉莉安暗自咋舌，正想走到下一幅畫面前，忽聽走廊儘頭傳來一陣腳步聲。

她轉頭，剛好撞上羅蘭·羅賽爾的視線。

他還是那身黑色的天鵝絨長外套，明明已是深夜，好似剛從外面歸來，一副風塵仆仆的模樣。羅賽爾先生托著一盞蠟燭，幽幽火光為他的金發鍍上一層金光。

深邃藍眼看過來，羅賽爾有些意外：“您睡得不好嗎，莉莉安小姐？”

莉莉安攏了攏身上的外套：“做了噩夢。”

羅賽爾關切道：“可是夢到了遠在光輝城的家人？”

“夢見了一匹馬。”莉莉安誠實回答。

“嗯？”羅賽爾愣了愣。

莉莉安的回應太過奇葩，以至於他俊美面龐中浮現出意外之色。羅賽爾似乎還想再問，但寂靜的夜空被莉莉安肚子裡咕嚕嚕一聲響打破。

莉莉安：“……”

這一路上，她就剛醒來時吃了塊黑面包喝了杯羊奶，也不怪她又覺得肚子餓了。

她鬨了個紅臉，羅賽爾忍俊不禁：“是我招待不周，忘記您一路顛簸，一定沒怎麼吃東西。請隨我來。”

好吧，反正莉莉安也沒了睡意。

而且剛好，她有很多話打算問問這位羅蘭·羅賽爾。

風度翩翩的俊朗青年在前，一路帶領莉莉安走下古老的樓梯、經過恢宏的大廳，最終繞到了翠峰堡院落後方的廚房。

翡翠郡地大物博，一進廚房，莉莉安就忍不住驚歎一聲。

雖說廚房的裝潢非常簡陋，就是一間石木房子，但勝在夠大——光是主廚房面積就趕上莉莉安與兩位姐姐共同的臥室了！彆忘了廚房之後還有酒窖。

琳琅滿目的廚具、餐具陳列其中，莉莉安一時間看花了眼。

而羅蘭·羅賽爾則熟門熟路地穿過廚房，從酒窖裡拎出一瓶葡萄酒，又拿了兩個酒杯。

他長得好看，穿得又無比昂貴。即使在廚房這般煙火氣十足的地方，青年抬肘倒酒，也展示出矜貴瀟灑的氣場。

“面包櫃在東邊，”羅賽爾提醒道，“先用一些墊墊肚子吧，距離午餐還有很長的時間。”

“我們就隨意這麼出入廚房，可以嗎？”莉莉安問。

“難道你想深更半夜叫醒女仆長與廚娘？”羅賽爾端起自己的酒杯，“隻是吃點東西而已。”

“……”

“還有什麼顧慮？”羅賽爾歪了歪頭，碧藍眼眸熠熠生輝。

沒有了，就是覺得羅蘭·羅賽爾這般放肆隨意的態度，好似他才是翠峰堡真正的主人。

莉莉安餓壞了，也不和他客氣——反正是羅賽爾帶自己來的！出事他負責。

她直奔面包櫃，拉開櫃門後，被那滿滿一櫃子的儲藏震撼到。

這，這可是整整一櫃子的白面包啊！

現代社會滿大街的面包店和甜點店，但在瑟瑞亞王國，白面包可是十足的“奢侈品”。

米勒子爵家中窮得叮當響，就算是最盛大的節日，家中能吃上的也隻有小麥和黑麥混合的“白面包”。並且，每人隻能分上一小塊，

莉莉安年紀最小，分到手中的混合面包不過拇指大小一塊，填飽肚子是不可能的，也就解解饞。

現在倒好，往年節日裡才能吃到的食物，就這麼被翠峰堡視作儲備糧。

“隨便吃點，”羅賽爾溫聲勸道，“不能讓未來的女主人餓肚子。”

“其他的食物，還有廚具，”她問，“我可以動嗎？”

羅賽爾頷首：“當然。”

這可是你說的！是他先把自己帶來廚房的——在當下的社交禮儀中，做客的紳士淑女未經許可出入彆人家的廚房可是大大的不體面。

既然羅賽爾不在乎，莉莉安就假定他不拘小節，或者不怕丟人了。

有羅賽爾推波助瀾，莉莉安頓時來了膽量。

有了現代的記憶後，誰還要忍受中世紀的粗糙飲食呀！反正眼下隻有羅蘭·羅賽爾一人，丟人也是一起丟，彆怪莉莉安不客氣。

面前的白面包固然珍貴，但口感上更接近於放乾了的法棍，彆說添加黃油、蜂蜜和白砂糖了，連磨粉工藝都非常粗劣。

現在整個廚房隨她用，莉莉安才不要乾啃面包。

她拿出一塊圓面包，從中間對半切開，又環視四周，最終在靠窗的架子上找到了晾曬好的香腸。

中世紀的豬肉不放血，乾吃腥臊味很重，但加了數種調料醃製曬乾的香腸可不一樣。

莉莉安取下一根香腸，抽出切肉刀，熟練地切片。

隨著腸衣被切開，帶著香料的肉香撲面而來。

嗯，看來翠峰堡的廚娘手藝還不錯，莉莉安放下心。可惜的是中世紀沒有醬油，豬肉香腸還得是用醬油醃製最好。

這個問題不大，這裡的人也吃豆子，而製作醬油的工藝也不複雜，今後再慢慢來就是。

莉莉安又在廚房裡找到了新鮮的生菜葉子，還有兩枚雞蛋。

她將生菜洗乾淨後，又挽起袖子，用火折子點燃了柴火，就著橄欖油迅速煎了兩顆蛋。

前後十幾分鐘的功夫，冷冰冰的廚房頓時火光香氣四溢。

生火的技術是在光輝城掌握的，而廚藝則來自現代社會。今生前世的經曆大混合，莉莉安迅速搞定了備菜。

最後再將生菜、煎蛋和香腸全部夾到切開的白面包中間，一個簡陋版的漢堡就做好了！

莉莉安美滋滋地將漢堡一切兩半，端到桌前。

“你也來嘗嘗吧，羅賽爾先生，”她提議道，“隻喝酒多沒意思？”

羅蘭·羅賽爾的眉毛，自從莉莉安抽出刀時就挑了起來，而當他看到她挽起袖子下廚煎蛋的時候，驚訝已經迅速化為了審視。

那雙藍眼閃了閃：“謝謝，但我不用了。”

莉莉安很堅持：“一定會讓你驚喜的。”

羅賽爾：“……”

話都這麼說了。

盤子推到他面前，羅賽爾看了看莉莉安，直至見到她毫不客氣地用手拿起漢堡，才跟著伸手。

瑟瑞亞王國的貴族慣用刀叉，連面包實際上都是泡在糊糊中使用，這樣用手吃飯會為視為粗魯低賤，是極其失禮的行為。

但現在沒有彆人，莉莉安顧不得這麼多了。

何況，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漢堡也要用手拿著吃！

羅賽爾則要文雅一些，他到底是抽出手帕，用帕子隔著拿起漢堡。

輕輕一嘗，羅賽爾面露驚異：“……確實很不錯。”

說完，他又把漢堡放回盤子裡。

……好敷衍。

他嘗一口就不吃了，怎麼都不像是好吃的樣子呀。瞬間莉莉安都懷疑自己了，她把手中的漢堡湊到嘴邊，咬了一口。

——好吃！

一口下去，因趕路而吃了許久清湯寡水的莉莉安，雙眼驟然亮了起來。

曬乾的熟香腸，果然如聞起來那般香。肥瘦相間、鹹味剛好，廚娘相當奢侈地加了些蜂蜜與砂糖調味，更是用甜味豐富了肉香的層次。

乾香腸、乾面包，自然又乾又膩，而浸潤著橄欖油的煎蛋和水靈靈的生菜則中和了噎人的口感。

嗚嗚，感覺味蕾都被激活了！

可惜的是時間緊，沒法煎肉排，中世紀也不吃番茄，否則漢堡會更美味。

不過沒關係，今後可以慢慢來。

莉莉安以禮貌又迅速的方式解決了半塊漢堡，隻覺得肚子填滿了，靈魂也緩緩歸殼，心情更是撥開烏雲見明日，晴朗的不得了。

羅賽爾煞有介事地評價：“雖然方式簡單，但短時間內能有如此奇思妙想，滋味也算不錯，怕是連光輝城的大廚都沒這般臨場反應能力。”

莉莉安：“……”

你就吃了一口！她狐疑地看向羅賽爾，對方的態度不像喜歡，但這番話說得誠摯萬分，搞得莉莉安有些不明白。

而莉莉安懷疑的姿態換來羅賽爾莞爾一笑。

他收起帕子，重新端起酒杯，藍眼中閃過幾分狡黠。

“我的讚歎發自真心，隻是不習慣唐突……進食罷了，”他說，“更是沒想到，莉莉安小姐年紀輕輕，卻什麼都懂。您說您的姐夫教授了您聞所未聞的醫術，那麼——”

羅賽爾往盤中的漢堡一瞟。

“這精湛的廚藝，又是師從何方呢？”他問。

再窮困潦倒的貴族，也不至於子爵小姐親自下廚。要是讓遠在光輝城的母親知道，她一定會氣到兩眼一翻，痛罵莉莉安是家族之恥的。

反倒是羅蘭·羅賽爾不顯鄙夷，還饒有興趣的出言試探比較罕見。

莉莉安當然不怕他試探——要是怕，她也不會自己動手。

稚嫩的姑娘揚起璀璨笑顏。

“羅賽爾先生，”她故意拉長音調，“我身懷秘密，你圖謀不軌，就不要相互戒備了吧？免得最後扯壞對方的臉面，齊齊丟人就不好了。”

羅賽爾眯了眯眼：“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小姐。”

“是嗎？”莉莉安反問，“那麼您這所謂‘伯爵的合夥人’，究竟是哪方面的合夥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