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2 章 152(二更)(1 / 1)

但若李清月能聽到她的這段心裡話,必定會說,馬長曦的官位都是她幫忙申請下來的,又何來什麼內外之說。

她既看重的是對方這手在機關器械上卓絕的天賦,更是她這顆會主動思考的頭腦,就不會讓這個人才從她的手裡漏出去。

畢竟,若是換一個人處在馬長曦的位置上,因官職都得來特殊,收到公主的來信之時,必定要想著儘快完成那曲轅犁的改進。

又怎會如她所做的那樣,當先考慮到了農事的環節,決定將自己的本事用在更為急需的事情上。

她也無比果斷地將製作羅盤的工作落實到了海州各方工匠的手中。

真是好一個讓人覺得安心的人才!

在前往泊汋以南稻田的路上,李清月便聽到馬長曦有條不紊地交代起了她在那頭的分工。

對於匠人來說,能學到本事的情況下就算是挨點罵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更彆說現在還有了參與到要務之中的機會。

“盧主簿之前選人的時候還是有些本事的,”馬長曦評價道,“這些人之前雖然沒接觸過寶石軸承,但工匠這一行,隻要手穩,就隻是差時間而已。”

她說到這裡頓了頓,有些疑惑地問道:“公主為何以這樣的眼神看著我?”

李清月緩緩開口:“我原本以為,在某項技藝上臻於化境的人,容易有些怪癖,比如不通人情世故之類的,但現在看來,我的這些擔心是不必的。”

“公主說的這種不通人情世故……”馬長曦想了想,接道:“若是放在不需為溫飽擔憂的人身上,或許還有這個可能。放在尚需求生之人的身上,便有些不妥了。”

她灑脫一笑,“倘若我真是這樣的人,恐怕我連將名字傳到盧主簿耳朵裡的機會都不會有吧,又如何有機會得到公主的賞識!”

她說話之間,眉眼間一片坦然,仿佛並未覺得這是什麼不能說出的話。

“你說得對。”李清月還以一笑,自這寥寥數句之中越發確認,這位馬匠師當真是對極了她的胃口!

“先得講究生存,才有資格傲慢。”她伸手朝著遠處的田地指去,“所以我們得先將這裡的農具、水車全給捯飭完畢了,再來討論其他的東西。”

“對了,”李清月忽然壓低了聲音,“你真的還會做武器啊?”

馬長曦看著李清月那雙在此刻異常明亮的眼睛,一時之間分不清,到底是自西南方向投來的日光剛好倒映在了她的眼中,還是這鴨綠江上的水波橫蕩,又或者——

這就是這位小將軍的勃勃野心在這一句輕聲發問中展露無疑。

但她連上司的計劃都敢提出變更的意見,也敢接下這個本不應該屬於女子的官職,對於李清月這位大唐將領的發問,可沒什麼不敢回應的。

“會。但公主得告訴我你最需要的是什麼。武器不比農具:農具做錯了可能隻是除草除不乾淨,武器做錯了,卻可能會讓持有此物的將士丟了性命。所以我需要更多

的時間。”

李清月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我心中有數了。?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時間是她目前既缺又不缺的東西。

就像她願意給劉神威更多的時間,確保從他手中做出來的炸藥能以一種更加具有打擊能力的形態出現,對馬長曦也是同樣。

一步步來吧。

當先要解決的,就是這水稻田的灌溉問題。

馬長曦雖然意外於李清月對她的判斷給出了十足的信任,但在船隻抵達稻田靠岸的那一刻,她就已經直接進入了工作的狀態。

李清月還沒來得及攔住她的腳步,就看到這姑娘以一種不管不顧的方式跳到了臨岸的河水之中,朝著那個附近的水車走了過去。

“……”

這也太敬業了!

李清月更是看到,她在撥弄了幾下水車後,繼續朝著後方的水渠走了過去。

但還沒等走出多遠,又先行回到了船邊,將她隨船帶來的木箱給挎到了身上。

“公主請稍等,我需要將附近的幾架水車和水渠都給全部檢查一遍。”

“需要我跟著嗎?”李清月問道。

“那倒是不用。”馬長曦朝著周遭的稻田看去,又在離開前多問了一個問題:“可否容我多問公主一句,這片田地還需要向山中擴展嗎?”

李清月搖了搖頭,“不用,明年開發的田地和這裡的情況相似,但不在此地。”

“那就是不需要用上翻車了。”馬長曦輕聲嘀咕了一句,又轉而用回到正常的音量說道:“我明白了,隻是還得勞煩公主將製作水車的工匠也給請來此地。”

李清月剛要回頭找人。

結果這一回頭,就看到盧照鄰這家夥以一種近乎於條件反射的舉動,往後退了一步。

“……你這算是個怎麼回事?”李清月很是無語地發問。“你出身幽州哎,你來這裡,不是應該算回到距離老家不算遠的地方,混個如魚得水嗎?”

盧照鄰低聲答道:“您可能沒有體驗過這種感覺,就是明知道她罵的也不是你,但是很難不覺得……好像自己也要遭到波及了。”

“有那麼誇張嗎?”李清月嘀咕。

但很快她就長了見識。

在從她這裡得到許可後,她眼睜睜地看到馬長曦將這些工匠從水車取水效率,到灌排竹節溝溢水,到這條回路搭建的可持續性批駁了個遍,直接從這些人的手裡拿到了主辦此事的權力。

即便她還沒向著這些工匠宣布自己出自繕工監的身份,也並不影響這些人已在這一番連珠炮後,接受了一個年紀比他們小的姑娘重新檢修水田器械。

“……她之前,也是這樣的?”李清月緊繃著面色,開口發問。

盧照鄰又不知道,李清月此刻的神情不過是想要讓自己彆當場因為這出好戲而笑出來,有損自己作為上司的威嚴,還以為她是被馬長曦的囂張做派給震撼在了當場。

他連忙說道:“您千萬忍住啊!這是您自己請回來的

官員!”

盧照鄰可沒忘記,公主說,自己往邊境封地跑來的理由,還是在給這位馬匠師請封的時候忘記了告知陛下性彆。要是現在又一言不合地將人給卸職查辦了,公主自己的臉面估計也掛不住。

然而下一刻,他就瞧見公主朝著他翻了個白眼,“你想什麼呢?”

“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對她不滿意了,我隻是在想,這裡面有沒有我能借鑒的東西。”

“啊?”盧照鄰傻眼在了當場。

李清月卻覺得自己這話說的沒什麼問題。

雖然說她現在走的是戰場立功和以德服人路線,但天知道往後隨著她和阿娘的權力抬升,會不會遇到更多人的反對。

到了那種時候,就算有著實打實的政績、軍功在手,也總會有迂腐之人能拿著他們的那一套邏輯來發出控訴之言。

既然如此,在有些不適合直接拔刀的場合,嘴皮子利索一點顯然不是壞事……是吧?

盧照鄰正在思索自己是不是捅了個天大的簍子,讓本就有些不遵管教的安定公主乾出更加出格的表現,忽然又聽李清月說道:“你也多學著點啊,萬一你以後得幫我寫檄文,總不能罵不過對面吧。”

李清月抬了抬下巴,朝著盧照鄰解釋道:“你看馬匠師的指點思路就挺清晰的,抓著個己方明確的專業知識碾壓一頓輸出,搞出個先聲奪人的排場。再說了,她這個算是嚴於律己,嚴於待人了。”

在拿到主動權的同時,她自己的本事也得過硬,更得對於此地的情況有著絕對的了解,不漏過任何一點細節。

她說到這裡的時候,唇角浮起了一縷笑意,“起碼我現在也相信了,若是真將製造武器的工作交到她的手中,她是能為我辦好的。”

而且,能坦率直言的人,總是要比遮遮掩掩的人相處起來愉快的。

李清月甚至在想,一邊是在化學上走出了各種奇異分支的劉神威,一邊是口才出眾性格直率還聲稱能製作強弩等武器的馬長曦……

也不知道將這兩人湊到一起頭腦風暴,能不能給她帶來點其他驚喜。

“對了,既然你已經到了,不必繼續留在海州,我有一件事需要你來辦。”

一聽李清月這樣說,盧照鄰先前都快到嗓子眼的“他可能學不來那一套”,又先被他吞咽了回去,擺出了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大都督但說無妨。”

現在他都已經到泊汋這邊來了,公主總不至於又讓他往長安去送信吧?

算起來,他這個熊津大都督府的主簿,截止到目前為止,可能就沒乾過正兒八經的主簿工作。

他這麼想的,也將話給說了出來。

“那呂布也不乾主簿的活吧?”

盧照鄰:“……?”

“跟你開個玩笑罷了,方才那個學不學的也都由著你。”李清月擺手笑了笑,“我要你帶著王子安和楊令明他們在泊汋城中開一門課程,專門教學那些高麗人學會中原的官話。”

“要如何

教他們,我不多加過問,你們幾個才子湊在一起,總不能還想不出個合適的方法。若是你們想的辦法類似讓人來參與到為期一月的學習,每日打卡後在月尾能領取到雞蛋若乾,需要向我對此事上給出資金補給,隻要利弊分析擺在我面前,我都能通過。”

“但我隻有一個要求,第一,不能在城中生亂,第二,不能耽誤在城中進行的其他事項。”

要李清月看來,現在無疑是教導這些高麗人學習大唐官話的最好時間。

稻田的種植隨著兩個月過去,已顯露出欣欣向榮之態,誰都可以看得出,隻要其中彆出現什麼問題,到了水稻豐收之時,那些嘗試著和唐軍打交道的高麗人,應當能從中謀取到一些好處。

被李清月帶來的大唐醫官在城中新開了醫館,以相對低廉的價格為城中的百姓看診,更進一步地說明了這片土地的新主人,在行事方略上和淵蓋蘇文有著天壤之彆。

或許他們當真可以對她多付出一點信任,繼續融入到大唐治下,而不是讓其中的大多數人除了登記戶籍之外,依然和唐軍保持著涇渭分明的界限。

更重要的是,現在封地內的人口數量還少,還能有這個安穩教學的環境,等到人多起來之後,大概也隻能依靠高麗人之間的自發傳播了。

先將此地的官方語言明確規定,總是沒錯的。

至於為何要將此事交給盧照鄰來辦——

難道還讓他去種地或者搞科研嗎?

總得物儘其用、人儘其才吧!

但李清月說得輕巧,盧照鄰卻頓覺自己身上的壓力不小,他也還不曾教過這樣規模的人。

可再仔細一想,其實大都督已經在方才給他指出了一種可能方向了,又有王勃和楊炯從旁協助,他若就此打退堂鼓,那才是對不住公主的信任。

當年一並行遊於嘉陵江上的眾人裡,段寶元雖還是那益州都督府長史,卻已累積了數年的政績在手,恐怕再有一兩年就能升遷了,唐璿已成了梁州刺史坐鎮一方,阿史那卓雲憑借著戰功混成了伊麗道行軍副總管,公主和澄心同樣參與了百濟和高麗的戰事,唯獨他……

現在稍微有一點功勞的,可能就是挖掘出了馬長曦這個奇才。

這麼一看,他果然還是得更努力一點才好。

“我現在覺得,我可能對盧升之沒那麼了解。”李清月望著他這個好似突然打了雞血的背影,著實不知道他又想到了什麼東西,隻能和身旁的澄心感慨了一句。

“說起來,公主為何不將姚元崇也給一起安排到這份差事之中?”澄心好奇問道。

她看得出來,公主對姚元崇有重用之心,但還想讓他多看多做,所以在讓姚元崇和那幾個高麗少年人接觸後,讓他與對方的聯係不斷加深。

按說,若是想要讓此地的高麗人更清楚地意識到學習大唐官話的好處,還能從姚元崇接觸的那幾人這邊做出些示範。

但很顯然,在李清月方才向盧照鄰布置的任務中,並未將其考慮進去。

李清月一邊順著稻田邊的小路緩步而行,打量著田中整齊的稻苗,一邊答道:“我還有另外一件事情需要他幫我主管。”

“算起來,也真是一點不給人以休整的時間,若要籌備的話,現在也差不多是時間了。”

澄心好奇:“那是什麼事情?”

李清月歎了口氣,“還不是那越冬禦寒之事!”

彆看李謹行那邊答應了,若是能促成各方都督府合力開采煤礦之事,無論李清月這邊的封地需要多少煤礦,他都可以做主將其贈予過來。

李清月很清楚,這個煤礦數額不可能讓她獅子大開口。

否則,要麼是長安那邊要懷疑她在封地不乾好事,要麼,就是她以煤炭禦寒的消息傳出,讓泊汋的人口以超過她計劃的方式陡增,到負擔不過來的地步。

這批煤礦隻能用於泊汋城府衙、冶鐵以及劉神威那頭的科研所用。

可這些高麗的百姓要依靠什麼方式來禦寒呢?

據說這遼東越冬之時,凍死幾個人根本不是什麼大事,但泊汋城和其周遭目前登記在冊的戶口就隻有這麼一千戶,少了任何一個人,對她來說都是一個莫大的損失。

對於有著後世經驗的李清月來說,她的第一反應當然是棉衣。

可想法很美好,事實很殘酷。

不錯,棉花已經在南亞能找得到,無論是王玄策這種出使印度的使者,還是玄奘法師這種前往印度取經的人,應當都在域外見到過,甚至隨著絲綢之路的開辟,傳入到了西域以及隴西之地,此物在中原卻還暫時沒有開辟種植市場的機會。

百姓的耕地上連種糧食都不夠,又怎麼會用來種棉花呢?

遼東這種無霜期短的地方,原本也不適合種這東西。

另一個反應大概就是火炕。但姑且不說此物的壘砌成本,就說其中的木柴、木炭、煤炭消耗,對於尋常百姓來說也過於奢侈。

李清月有心將此事丟給姚元崇來負責。

當然,在此之前,她得先想辦法考慮個大致的方向。

“總不能給每戶發點毛皮吧……”李清月沉思。

這也太為難她了!

真要達成這樣的目的,恐怕得往北邊草原上去找個不聽話的部落打一頓,劫掠一批牛羊回來。

“公主,您是不是忘了個東西?”澄心指了指面前的這片稻田,說道:“稻草本身,就是禦寒之物啊!”

李清月目光一頓。

是了,她怎麼忘記了這一點!

在沒有鴨絨、棉花填塞衣物被褥的時候,在無法如同達官貴人一般身著裘襖大氅的情況下,尋常百姓最為廉價也最為行之有效的方式,就是用稻草、茅草來鋪床,塞進衣物之中,堵塞窗戶屋頂的漏風之處。

那麼這一片會在十月裡收獲的水稻,就能嘗試著曬乾,分入此地的各家之中。

但光是如此,可能還有些不夠。

她遲疑著問道:“在本地,有更好的草嗎?”

當澄心說出稻草二字的時候,李清月的思路頓時被打開了不少。她有理由相信,這些本地人應該也會考慮到用動植物來禦寒遮風。

或許就能從中得到一個更好的解決方案。

被姚元崇找來的少年阿左聽到李清月的再度發問後,篤定地答道:“有,但是需要公主給我一點時間,我回家去將其取來。”

等他再度來到府衙的時候,手中已多出了一雙皮靴。

李清月伸手接了過來,就見這皮靴的內部,有一層植物捶打而成的草墊子。

“我阿娘往北走去打獵的時候見到的這種草,”阿左解釋道,“我們給它起了個通俗易懂的名字,叫做紅根子草。這種草不容易折斷,很是堅韌,雖然葉片細長,但是捶打柔軟後編織在一處,便能禦風防寒了。”

“可惜……我們這一片的野草大多不長成這個樣子。”

李清月追問道:“那它長在北邊的什麼地方?”

阿左指了指李清月面前的地圖,答道:“在白山靺鞨居住的山上,或者……再往北去的黑水平原。”

它們長在……那更為遙遠的草甸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