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101(一更)(1 / 1)

李清月毫不猶豫地舉起了手中的令旗。

行軍號令與她此前希望人人聽到的承諾不同,它需要的是快速為所有人獲知。

土既不動,便為四旗之主。

所以此刻在這泗沘山城隨風招展開的,正是一面明黃旗幟!

稍顯昏沉的天幕下,或許是因為行將有一場雨落下,在山坡間還有一片霧氣縈繞。

可這並不影響當黃旗立起的那一刻,整座山城的戍防人員都在以最快的速度各歸其位。

疾奔握住角弓/弩的士卒在就位完畢後還下意識地朝著那山城高處看去,也恰好看到了那面明黃旗幟在招搖數次後停在了那裡。

安定公主啊……

視線之中,那手握令旗的身影隻能令人在晨光中看到輪廓。

但或許這才是最好的狀態。

哪怕明知安定公主年少,但她此刻身在高處,身上又身披甲胄,看起來要比平日裡所見高大不少,更令人感到異常安心。

想到這一道道防線都已經在她的策劃之中敲定運作順序,當整座山城的腳步聲陸續停歇下來的刹那,拉動弓弦上弩的士卒所感到的,也絕不是什麼周遭死寂,而是一種真正的蓄勢待發。

安定公主也正與他們這些士卒同在,正如她當日在青州所說的那樣——

此戰同行!

既然如此,他們還有什麼好怕的!

“都給我打起點精神來。”

後方的校尉高聲說道,“彆忘了讓你們換角弓/弩的原因,二百步,還有山牆掩蔽,要是還按照考核時候的四發中三,趁早可以去當後勤了!”

沒人因為他的話有什麼動作。

但在屏氣凝神之間,每個人臉上的肅殺之色更重。

不錯,他們才是掌握了地形優勢的一方,也比敵方所能想象的更加準備充分。若不能將每一支分發到的弩箭都給紮到對應的位置,那他們也真是辜負了公主的期待。

而若仔細聽去的話,就會聽到,在遠處模模糊糊地傳來了一聲“敵襲”高呼。

那是……

那是對百濟一方來說,他們被發現的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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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齒常之並不知道,他們的出行甚至早在四天前就已經被李清月獲知。

在聽到了對方的警報號令後,他不由在臉上閃過了一絲振奮之色。

繞路而走,斥候探路,反複變換沿途行軍時間,讓他們的這一支隊伍,幾乎在即將抵達泗沘城的時候才被發覺,無疑是絕大的優勢。

所以他也旋即發出了進攻的指令。

數百騎兵在得到了信號的下一刻便急速往前衝出。

早在前來泗沘城的路上,他們就已經被告知自己需要儘到的是什麼責任。

在這進攻山城戰鬥的開端,他們必須趕在唐軍在半月城建立起防線之前,搶先一步擊潰他們的防守!

所以他們要快

黑齒常之坐鎮於中央並未貿然出動,他的裨將卻已置身騎兵之中,隨同那股鐵騎洪流一並,衝向了遠處的城牆。

在突如其來的敵襲面前,唐軍的倉促應對清楚地展現在了他的面前。

他看到遠處的山城之上似不斷地有人影走動,而近處也是同樣慌亂的場面。

與此同時,那些在城下修築城防、搬運石塊的唐軍匆匆推著板車,意圖趕在敵方到來之前,將這些東西都給運送到防線之內。

他坐在疾行的奔馬上,在嘴角扯開了一抹殘忍的笑容。

人的腿腳又哪裡比得過馬匹!

帶著重物的時候更是如此。

他甚至看到了不少人已放棄了自己手中的東西,徑直朝著半月城的豁口奔去。

這些豁口正是唐軍在進攻百濟之時留下的痕跡,因短期內無法尋到合適的楔形石將其填補,便隻是草草地將其填上了障礙物,現在也正成了那些士卒歸去的通道。

可也正是這些豁口,讓這位裨將以及他同行眾人的士氣都在這一刻趨於高漲。

斷壁殘垣恰恰代表著他們幾近於亡國的經曆,哪怕還看不清城牆上的磚石痕跡,他們仿佛也能看到在那上頭一度殘留的血痕。

他幾乎是憑借著本能扯開了嗓音,高呼出聲——

“殺!”

殺入這泗沘城王都之中,奪回他們的榮耀!

在李清月從高處俯瞰下去的視線之中,揚起的沙塵裡包裹著那些精甲騎兵,以勢必要踏破山頭的來勢朝著此地撲來。

饒是這些戰馬遠不能和她在數次閱兵中所見的李唐軍中所用戰馬相提並論,她也依然能夠清楚地感覺到,在數百戰馬疾馳奔行的同時,這本就不算太高的山坡不住地震顫,像是下一刻就要迎來疾風驟雨的打擊。

但她沒有對此感到驚慌,隻是朝著一旁的澄心伸出了手去,一把鼓槌隨即落入了她的手中。

而下一個動作,便是她抬手就朝著身邊的軍鼓敲了過去。

雷鳴聲動的馬蹄聲裡,這一記鼓聲顯得有些微不足道。

可也就是在這須臾之間,原本還像是在逃難回城的唐軍都忽然有了各自的動作。

那一輛輛推車邊還有躲藏進車底的,耳聞這一聲信號,快速將車又推動了幾步,而後將其卡在了原地。

也就是這多走出去的幾步,半月城前的這片土地上發生了驚人的變化。

分散在城下的推車之間忽然拉拽起了一道道繩索,組成了一張特殊的網絡。

不,準確的說,那是一條條的絆馬索。

車上的石塊也不是要被運送去填補城防縫隙,而是用來穩固這些絆馬索的壓腳。

以至於當來不及刹住的馬匹撞向那些絆馬索的時候,馬匹前行的力道非但沒有將繩索扯斷或者拉動,反而被絆倒在了當場。

就是借著這些阻攔的時間,那些還滯留在半月城外的士卒飛快地掣起了地上的盾牌,朝著城牆的方向緩緩退

去。

夏日的草場既讓人感到萬物生長的繁茂,卻也在同時——

變成了藏匿器具的好地方。

騎兵裨將縱馬越過了其中的一道繩索,含怒朝著其中一名唐軍追去。

對方手握盾牌,也絕不可能擋得住騎兵的揮刀一擊,承擔下他的怒火。

可也就是在他一面勒令騎兵整隊,一面追去的時候,在那半月城旁不知何時建造的一個個小型堡壘中湧出了一批刀盾手,正在借著這出混亂同時襲來。

這裨將不由一驚。

唐軍的跳蕩隊伍足以抗住馬隊的撞擊,甚至打出攻堅的效果,眼見敵方手中的長刀還遠比自己所用的精良,他哪裡還敢貿然行追擊之事,當即勒馬回頭,與自己所統率的騎兵部眾會合在了一處。

也就是在這耽擱的須臾間,那拉拽起絆馬索的推車士卒,都已儘數歸入了刀盾兵的隊伍之中。

誰都能夠發現,直接因絆馬索而摔死的騎兵或許不多,可他們的騎行速度卻已經都因這出意外而減緩了下來。

以至於當黑齒常之所率的步兵尾隨騎兵而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唐軍的刀盾兵且戰且退,留下的卻是他們這一邊騎兵的性命。

他遠望著這一出不在意料之中的畫面,面色驟變,厲聲高呼,“止步!”

但他這止步兩字,顯然是已經說晚了。

因為就在他發出示警信號的同時,在那半月牆的高處架起了一支支弓弩,朝著這頭進攻的騎兵發出了淩厲的攻勢。

這些飛射而出的箭矢根本不需擔心會傷到自己的同伴,誰讓他們打擊的目標隻是後排的騎兵。

步兵所持的箭矢基本在二百五十步,這是百濟士卒和唐軍交手中總結出來的規律。

所以當騎兵進入距離半月城二百五十步範圍,卻依然面對的隻是這些刀盾兵阻攔後,那裨將便滿心以為,絆馬索和刀盾兵都是唐軍在人員匱乏的情況下勉力做出的反抗,弓弩手還不曾就位。

然而他怎麼也沒想到,何止是那些“逃竄”的唐軍沒有成為他的刀下亡魂,就連這道未經修繕的半月城後也還等著一支精銳的弓箭手隊伍。

在騎兵前列距離城牆一百五十步的那一刻,令旗揮動,也讓他們各自扣動了角弓弩的扳機。

箭矢如雨,徑直砸入了騎兵隊伍的中後排,頓時引發了一陣慘呼。

不隻是如此。

倘若這是騎兵對衝,戰馬的眼睛上往往要被蒙上布條,防止馬匹對前方的戰況感到恐懼。

可此時不是!

這些躊躇滿誌的百濟將士原本想做的,是直接以騎兵搶占外圍山城城牆,對於馬匹的認路就有著不小的要求。

然而此刻,這些戰馬看到的不是山坡走勢,而是飛落而下的箭雨。

求生的本能讓這些戰馬煩躁地想要往後退去,卻被騎乘他們的騎手勒令著往前。

這轉瞬間的僵持,足以讓這些本就是攻堅而非防禦的刀盾兵看到機會。

其中一名百濟騎兵明明在上一刻還看到他的對手準備往後退去,卻在下一刻就看到一把長刀從盾牌的縫隙之中有若鬼魅地伸出??[]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一刀紮進了他那戰馬的脖頸上。

瀕死的劇痛讓那匹戰馬直接將馬背上的人給掀翻了下去。

於是那把長刀竟好像不曾經由一點停頓地便徑直揮下,順帶砍向了這騎兵的頭顱。

盾牌之後的唐軍士卒對於這出得手,到底報以何種想法,這個已近垂死的騎兵是無法確認了。

他隻能看到的是這一組五人毫不貪功冒進,在新的騎兵頂替上位置之前,就已繼續往後退去了數步,以便讓自己更為安全地置身在弓箭的保護之下。

好像隻是刀兵相接的短短時間,在黑齒常之的視線中看到的,就是他的騎兵隊伍大亂。

若非將軍在後,他毫不懷疑他的騎兵會選擇儘快脫離戰場,逃回到他的面前。

他也幾乎是下意識地便仰頭朝著山城之上看去。

原本身在那裡的應該是他百濟的皇室,可惜那些人裡有的從西面崖壁處縱身入海,有的則被押送到遙遠的大唐國都,所以此時身在那裡的,正是一道模糊的剪影。

那應該是和他有過交鋒的劉仁願吧……

想到對方因為他的到來也總該有幾分意外,在這軍隊連綿進軍的情況下,他也絕不能因為這最初的打擊而意圖退兵,黑齒常之當即做出了決斷。

不能退,繼續進攻!

未能搶到先手的損失,必須用更為迅猛的攻勢來填補!

而在騎兵失手的士氣不振中,他這位主將必須拿出身先士卒的魄力。

將軍的朗聲高喝頓時響在了周遭士卒的耳中,“諸位,王都在前,隨我進攻!”

哪怕是從李清月所在的位置也能看到,這緊隨於騎兵之後的隊伍領袖,因其身高有異於常人,顯得尤其出挑。

這或許會讓他在戰場上很容易成為敵方的靶子,卻也讓他在這一刻成為了士氣的標杆。

一並壓上的百濟步兵同樣操持著弓箭弓弩,朝著半月城上發射出箭雨,意圖壓製住他們的氣勢,還真讓他們在短時間內搶奪回了一些主動權。

可若要李清月來說的話,這歸根到底還是因為,百濟的城牆遠不如大唐境內的城牆高聳。

比起作為防線,這更像是……像是一道劃分城裡城外的地標界限。

而現在在城外,百濟的兵力陸續抵達,將意圖翻過這道界限,表現在了行動之中。

那是一片越來越密集的人潮。

光憑借著半月牆下的刀盾兵和絆馬索,顯然已經無法阻止住他們的腳步。

但對李清月來說,這第一道攔截起碼讓他們損失掉了三百多騎兵,已是一個足夠成功的迎頭痛擊!

現在就要看隨後的拉鋸了。

早在從斥候那裡獲知敵方攜帶投石車的時候,她就已經可以確定,如果說她是有備而來的話,敵方又何嘗不是。

隻不過,她的準備,必

定要更充分才對。

她立刻下令:“舍棄半月牆,退回到第二道防線的位置。”

那處階梯式山牆之前,恰好有一條略顯陡峭的崖壁,讓這道山牆若論起高差來說,還要比半月牆大一些,也更適合於其上的弓弩手發揮。

而這,才是李清月真正選定的“城牆”。

當這道指令傳到那第二道防線的同時,這些早已整裝備戰的弓弩手更是精神振奮,目光凝定地看著面前。

誰讓他們正要驗證給他們的校尉看,他們在實戰之中的準頭,必定能比早年間通過測試的時候還要強得多!

而在他們的對面——

習慣於山地作戰的百濟人在步兵推進的時候,終於找回了幾分“主場”作戰的優勢。

當他們的統帥奮力一蹬攀上了半月牆揮刀奪命的時候,那些讓唐人聽不懂的叫囂言語,頓時彙聚成了城下的聲浪,隨同著刀兵之聲一並湧了上去。

黑齒常之掣刀而上,將一個慢了半步撤離的唐軍士卒砍下了城牆。

空氣中彌漫開的鮮血氣味,混合著一種暴雨將至的濕潤水汽,讓人無端感到有幾分心頭憋悶。

可他已正式踏入和對方短兵相接的領地,便再不容他往後退縮半步。

他再沒有仰頭望去,隻隱約知道,在那遙遙相望的山城頂上,好像有一雙眼睛正在朝著他所在的方向看去。

但那雙眼睛的注視中到底懷揣著一種什麼想法,他是無法明白的。

他知道的隻是,若他殺上山坡,那就什麼都塵埃落定了。

懷揣著這等激烈的戰意,他一把搶過了城頭遺落的一把弓弩,反手朝著意圖攔截他腳步的唐軍放出了那支箭矢,而後像一隻矯健的山地黑豹一般跳了下去,與同行的親衛一並,變成了那支射向第二道屏障的鋒矢尖端,悍然朝著那唐軍刀盾兵而去。

那確實是一種你死我活的短兵相接。

短短一刻鐘的時間裡,在這一道往前推進的緩坡之上,就留下了上百具屍體。

其中有百濟的,也有唐軍的。

但無論是黑齒常之還是李清月都知道,二人都不能在此時為這份傷亡而止步。

黑齒常之依然牢牢地握緊著自己手中的刀。

李清月則緊緊地握住了手中的鼓槌。

山下的百濟將領不會知道,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義上面對戰場。也不會知道她真的有一瞬間,在看到那些屍體的時候情緒翻湧,還帶來了短暫的頭腦空白。

他隻會聽到,從山城的高處忽然響起了一道堅決而急促的鼓聲。

仿佛是那統帥之人擲地有聲的號令!

鼓聲餘音未落,還在山穀之間回蕩,那前方的山牆之後就忽然迸發出了一道道響應的聲音。

那是數百支箭矢儘數破空而來!

目標——正是他們這些突破了半月牆的攻堅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