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086(一更)(1 / 1)

那是一塊木製的箭靶。

放在距離人二十步遠的位置。

站在箭靶後的孩子看起來也就十歲上下,略不到五尺的身高,持著一把專門為孩童打造的短弓站在那裡。

一枚玉韘套在她的拇指之上,經由配套的繩索綁在腕部。

當她張弓搭箭的時候,那弓弦便借助著玉韘彎鉤的帶動和指腹的拉扯往後而去。

直到弦張如彎月,上頭的那支木杆鐵頭長箭對準了箭靶。

夏日的微風在靶場上徐徐吹過,將持弓箭之人鬢邊的頭發吹起,有其中的一縷還吹到了她的眼睛邊上。

但她好像渾然未覺,並沒有露出任何一點異樣的表情。

那雙緊緊盯著箭矢前端和箭靶的眼睛裡,已帶上了一抹銳利的鋒芒。

突然之間,她手中的弓弦一鬆,箭矢自風中穿過,宛如一道流光直撲箭靶而去。

隻聽得一聲“咄”響,箭矢就已牢牢紮在了箭靶上。

還正中那靶心!

彆看這箭靶的距離還不算遠,可對於接觸到弓箭時間還不長的李清月來說,已是個不小的長進了。

李清月頓時跳了起來,甚至當即轉身,朝著後方不遠處站著的兩人揮了揮手。

或者說……是揮了揮她手中的短弓。

“阿耶阿娘,你們看到了嗎?”

她語氣裡是毫不掩飾的雀躍,“我射中啦!”

“看到了看到了。”武媚娘也順勢朝著她招了招手,“你當心著點,彆讓弓弦割傷自己的手。”

見李清月朝著她點頭,像是聽明白了她的意思,武媚娘這才放心地繼續往前走去。

隻是當女兒已不在她的視線之中後,她還是不由朝著身邊之人嗔怪了一句,“您不該跟她說這樣的話。”

什麼話?

自然是那句“大唐還缺屬於自己的,年輕的,且能獨當一面的將領”。

可李治哪裡會想到,李清月跑來問這句話本就是彆有所圖,甚至在弘化公主求援失敗的現實面前,更為確信自己想要加快腳步的計劃沒什麼錯,這才朝著他發出了這樣一個具有誘導性的問題。

而李治,他是真覺得那句話既不顯得敷衍,又能將自己的形象挽回一下。

至於阿菟說的什麼,想要給父親分憂,找到這樣的將領,李治反正是權當她在開玩笑的。又或者,這最多能夠算是小孩子的孝心。

哪知道……

唉。

吐穀渾那邊的情況,在媚娘提出了調度西州都督府長史裴行儉前去的建議後,最終被敲定了。

李唐暫時分不出人手來支援,這一點在朝堂上的意見很統一。不僅是將領不足,物資也不支持遠上青海,和打“遊擊戰”的吐蕃相持。

相比之下,派遣出一名有本事的官員協助吐穀渾作戰,在必要的時候負責斬殺吐穀渾族中叛將,更符合大唐的利益。

裴行儉也確實是個合適

的人選。

李治將其改任蘭州都督府長史,又另加了個名號,叫做“吐穀渾督軍鎮撫”。他要履行的是何種職務,在這個官職名字中已表現得很明顯了。

結果李治隨即就聽到小女兒問起了裴行儉的年齡。

當聽到他當年的“年少氣盛”是三十多歲的“年少”,現在都已滿了四十歲後,發出了一句感慨,“不年輕了呀”。

然後又聽她向著母親問起了大唐近來表現出色的年輕官員,一問之下又發覺,居然沒有一個能獨當一面的。

這可好了,正該按照她之前的話做下去!

找不到人怎麼辦?本著要為阿耶分憂的想法,那就努力努力自己上吧!

彆人說這種話,可能經曆過幾次挫折,也就差不多能確定,自己不是乾這件事的料了。

可李治的這個女兒不一樣啊。

早幾年間就已展現出的聰慧,讓她在分析起局勢的時候還挺頭頭是道的。按照武媚娘和李治所說,那個啟用裴行儉的想法,還得算是得到了阿菟的提示。

再看她自己的實際表現好了。

若說此前的演練武藝,已經能讓人看出她的體質拔群,像是真能練出點東西,那麼在她陸續進行了騎馬和射箭的學習後,這個長進的速度就更不是尋常孩童能有的。

她是認真地要來一出“我行我上”!

李治都看得有點震驚。

尤其是當他自己還在康複進程之中,女兒卻已經開始督促自己往武將方向成長的情況下,他很難不生出幾分微妙的無言情緒。

在聽到那句怪責後,他還下意識地回道:“可她真有這樣的天賦……”

縱容她練練也無妨吧。

等等!他不該這麼說。

李治的腦中也忽然靈光一閃,“不對啊媚娘,昨天我經過這裡的時候還看到你在她後頭,幫著她一起矯正射箭的姿勢。”

要是她真覺得女兒這個年紀不應該練習羿射之術,那根本不必等到今日來跟他說這一句,前陣子就能攔下了。

可她分明是讓女兒在母親這裡得到了一番鼓勵,以至於對此更是抱有了更大的熱忱。

現在純屬就是將這個責任推卸到他的身上。

不能因為他現在的眼神還有點不好使,就當他瞎吧!

要知道,他近日的恢複還算不錯的,前幾日還在與朝臣商議,等在洛陽度過這段苦夏時日,他便能夠回到長安去了。

武媚娘側過頭來,帶著幾分打趣的語氣問道:“可您說說看,這算不算是被您慫恿出來的吧。”

“您知道嗎?之前因為劉仁軌被指派去征兵離開洛陽的緣故,我向您給阿菟求了個恩典,讓她能在弘文館中聽課。結果她可倒好,自弘化攜聖旨回返吐穀渾後的兩個多月裡,課恐怕是沒怎麼聽的,光顧著在那裡找書看了。”

李治疑惑,“看書不是好事嗎?”

武媚娘忍笑,“那也得看看她看的是什麼書吧。她從弘文館中翻

出了一本書,叫做《六軍鏡》。”

李治頓時覺得自己有點頭疼。

六軍鏡這個名字聽起來還挺文藝??[]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但帶了個“軍”字,總還是和行軍打仗有關的,而且還不是一般的相關。

因為這是十二年前過世的唐初名將李靖寫下的一本兵書。

更有意思的是,幾乎在同時,比阿菟大上一歲多的太子也同樣展現出了其聰明才智,在東宮佐官的協助下,收集古今文集,修編《瑤山玉彩》一書。

他都不知道是應該感慨女兒的孝心可嘉,還是應該感慨,她竟是真同太子完全形成了一文一武的對照組,也不知道應不應該做出點其他的應對。

卻又已聽武媚娘說道:“其實方今這樣也挺好的,阿菟是陛下的女兒,合該有此資格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陛下不也喜歡看到她那副神氣活現的樣子嗎?”

“何況打從她多在人前露面以來,每次都是在為陛下分憂的。”

洛水修橋,促成了玄奘法師提出管教考核僧侶的建議,讓李治在抬舉佛教的同時予以打壓,有了配套的手段。

她往蜀中去尋孫思邈,既讓李旭輪的出生可無後顧之憂,又讓這進而成立的東都尚藥局為李治的頭風病服務。

她將一批西域商人請到洛陽來,既是為了幫母親一起發展洛陽,又何嘗不是在為彼時的獻俘大會服務。

要不是此事不適合告知於李治,武媚娘甚至還能說,那改元的吉兆還是出自女兒之手呢。

李治想了想,確實是這麼回事,可再一品味,“媚娘,你這可不隻是在說不必拘著阿菟的行動,總歸是我教唆的,也是在勸我彆因為女兒行動迥異於旁人,便不喜歡她了吧。”

武媚娘但笑不語。

她確實是有這個意思,不過這種話就不用揭穿了。

反正她說的都隻是事實而已。

李清月也正如武媚娘所說的那樣,在練習完了今天的射箭之後收拾好了東西,繼續回到了弘文館中的書局,翻閱那本沒看完的軍事著作。

隻是今日的情況,比起之前的好像有點不太一樣了。

她坐在書架的下頭,因怎麼說還是個小孩子的緣故,若不走到她這一格來,幾乎瞧不見這裡還有個人。

以至於當兩道腳步聲由遠及近經過的時候,這兩道聲音的主人就沒發現她的存在,而是顧自交談。

兩人一開口,李清月便發現,那還是兩個熟人呢。

洛水造橋那會兒的熟人。

一個是清河崔氏的崔元綜,一個是河東裴氏的裴炎。

這兩個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前後腳的功夫入學的弘文館,加上在那造橋立碑之事上想要為家族爭個先後,明明跟其他同僚相處的都不差,就是跟對方橫挑鼻子豎挑眼的。

但要李清月看來,這兩人估計也是覺得其他人不夠資格跟他們爭。

所謂世家天才的高傲,莫過於如此了。

之前有一次見到這兩人,就聽他們在爭論關於科

舉的事情,這才有了她跟母親提及“進士及第”,而後有了那一番探討科舉如何改進的交談。

這一次的話題就更有意思了。

他們在說,如何培養一個合格的將軍。

李清月頓時就豎起了耳朵。

崔元綜的同宗崔知溫,正在和劉仁軌一道募兵。六月之末,他們就要動身渡海,從百濟一路支援唐軍攻伐高麗。

裴炎的同宗,自然是同樣出自河東裴氏的裴行儉了。此時的聖旨早已抵達西州,以李清月估計的話,他人應該已經在吐穀渾了。

這就給了這兩人爭論的話題。

彆看裴炎其實對於先他一步踏入仕途的裴行儉有些妒忌,但在外人面前,河東裴氏各房都是一個整體,不必分出個內外親疏。

裴行儉得到的這份委任,在他看來,也算是給家族增光添彩。

正因為如此,當崔元綜這家夥用嚴肅古板的面色,說出那等刻薄的話來後,裴炎毫不猶豫地還擊了回去。

“你說這是陛下對他當年的不敬再施一道懲戒,可要我說,這分明是要給他以曆練打磨的機會。”

“幾乎手中沒有折衝府兵的情況下打磨長進?”崔元綜冷笑了一聲,“就算真要說什麼栽培將領,也得是那等有兵有將的實地硬戰吧。不過是讓他去試一試而已。”

哪是正兒八經的將領待遇。

他話音剛落就聽到旁邊冒出了個聲音,“什麼是有兵有將的實地硬戰?”

崔元綜聞聲回頭,驚見問出這個問題的竟是安定公主。

她正與他們兩人隔著個書架站著,自縫隙中露出一雙求知欲旺盛的眼睛。

崔元綜自信這番談話就算是傳到陛下的耳中,也不至於有什麼問題,畢竟這陣子的重心確實是東北邊境,陛下希望借此揚威、達成先帝夙願的想法,總是清楚明白的。

所以這話他能說。

他便回答道:“便如那高麗之戰,邢國公領袖諸將,發府兵合計十餘萬之眾,這才叫一場真正的戰事。也不知經由這一戰,能為我大唐再栽培出多少股肱之臣。”

李清月眨了眨眼睛,面上似有幾分喜色,當即朗聲應道:“你說得不錯,此戰乃是我方有備而去,必定能贏,還能出不少經曆過大戰的將領。”

這話說完,崔元綜還聽到她又嘀咕了一句,“我老師也在那兒呢。”

那她可不得更希望那頭的戰場諸事順遂,將領得利嗎?

崔元綜頓覺自己說了句再合適不過的話,還算是和這位公主打好了關係。

可他不知道的是,當他和裴炎從李清月的面前消失後,這位小公主竟直接將《六軍鏡》一書揣在了懷中,腳步匆匆地趕回了寢宮。

澄心剛出來迎接她,就聽到她說道:“去收拾行裝,我們去河南道找老師。”

“啊?”澄心忽然聽到這樣的一句,人都要傻了。

偏偏李清月好像一點也不覺得自己說出了一句何其震撼的話,一邊自己也已朝

著殿中走去,一邊低聲將今日聽到的崔元綜和裴炎的對談說了出來。

“可是……”澄心頓時就急了,“您不能這麼乾啊!之前往蜀中去,還隻是求醫,現在去河南道,那卻是想要上戰場,這兩者的意義完全不同了。”

“再說了,皇後殿下不是讓您在弘文館中好好進學嗎?您剛拿到準許入內的信物之時還說,要在其中多看看有沒有合用的人才,也好招募到您面前,豐富一下伴讀的人數。”

怎麼就忽然冒出這等想法了。

這還真不是澄心沒膽子,畢竟她連協助李清月偽造神跡吉兆的事情都乾了,分明沒那麼膽小。

她隻是覺得,小公主的年紀終究還是太小了!

然而她已聽到李清月沉聲答道:“弘文館?我倒是真想在其中挑挑揀揀,有人給我這個機會嗎?”

“我要是沒有實績在手,就算身在弘文館中,彆人也未必當我是個公主,說不定隻當我是個借書的。”

就像崔元綜答話的時候,或許也沒真將她當做一個平級交流的人。

澄心聞言不由一愣。

這話說得直白,但又何嘗不是個現實。

太子未必就有小公主聰明,可他有伴讀二十人,有東宮上下屬官幾十人,陪同他一起編纂文集,小公主卻什麼都要自己去爭。

彆看陛下對安定公主的態度,和宣城公主其實已經形成了鮮明至極的區分,但一對比太子李弘,那同樣是一種難以逾越的差距。

李清月見她頓住了腳步,乾脆將人一拉,繼續說道:“彆多想了,等明日我們往邙山那處宅邸走一趟,然後就去找老師會合。”

要知道,再不走,就趕不上大軍渡海的船隻了!

正好崔元綜的那句話給了她出發的契機,她連自己找理由都省了。

好事啊!

而且蹭順風車這種事情,做了第一次之後就不會介意乾第二次。

嗯……還能讓阿娘少擔心一點是吧?

“愣著乾嘛呀。”

澄心終於回過了神來,可這一刻,在小公主灼灼的目光中,她竟鬼使神差地忘記了繼續勸阻公主不能出行,反而跟著她一道走到了衣櫃前頭。

甚至問出了一句:“公主,這麼說的話,咱們是不是還得帶冬衣啊?”

“那不用。”李清月坦然地答道,“有一批早就被我偷偷塞到老師的車上去了。”

澄心瞪大了眼睛:“……?”

等等!難道小公主不是因為弘化公主求援的事情,也不是因為那句“非實地硬戰不可”才想要去邊地的嗎?

要這麼說的話,按照時間推斷,該當再往前推一推,那就是……因為洛陽則天門上的那出獻俘大會。

她這會兒又開始覺得,自己剛才是不是被小公主的一番話給騙了。

奈何她已上了賊船,也不像是能跳下去的。

李清月卻好像是將她的傻眼完全曲解成了另外的意思,還補充了一句:“你放心吧,老師應該不會把我的心意給丟了。”

劉仁軌征兵完畢的時候已入春夏季節,那些冬衣都已派不上用場了。

可人人都知道,那是安定公主給老師的心意,他渡海作戰也必然要經曆北地寒冬,將其隨同其餘軍資一並帶上,並沒什麼問題。

但對於李清月來說,這卻是讓她出行更不容易被人發現的一個必要條件了。

若是真把那些給漏了,到時候再添置也成,總不至於把她凍死。

要是僥幸沒被丟,往後有人問起來,她就說冬衣是自己後帶去的,不是塞在劉仁軌的行裝之中的,總有說法可以糊弄,反正也沒人看到她是怎麼跑走的。

李清月拍了拍澄心的肩膀,“哎呀彆想衣服的事情了,一會兒你收拾完了東西,再去太史局幫我取一件之前請太史令做的東西。至於我……”

她理直氣壯地說道:“我給阿娘和阿耶都留一封書信,免得讓人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