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060(一更)(1 / 1)

孫思邈所在的東陽縣,位處於分棟山之下,這裡在後世還有個名字,就叫做龍泉山。

便如龍泉山下居民所言,此地風水甚好、人傑地靈,合該令神醫在此地一邊養生,一邊完成他的醫學大作。

可不是他們非要將人給強行留在這裡的。

“這怎麼不能算是另類的監/禁?”跟在孫思邈身邊的弟子名叫劉神威,出聲說道。

可惜他名字聽起來像是個威風八面的壯漢,人卻隻是在醫藥上極有天分罷了。

以當地不乏南蠻夷人的環境,大約就算再練個五六年也不夠彆人打兩下的,至多就是在語言上逞點威風了。

見孫思邈還在對著案牘奮筆,他沒再吭聲,打擾師父的思緒,隻自己無聲地歎了口氣。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聽到孫思邈開口回道:“我若真到了想走的時候,他們也攔不住人的,隻是此地民風淳樸,百姓中不通醫理的占了多數,他們用病人留我,我又怎麼好走呢?”

“再者,此地既有礦脈,又有山穀之間藥物,也算是個精修千金要方玉石部的好地方,你就當沒那麼多人盯著此地也就是了。”

劉神威嘀咕:“也虧您能有這等平常心態。”

孫思邈何止是平常心態。

在這位年近九十的長者身上,分明是一番超然物外的隱逸之態。從頭發到胡須到身上的衣著,都未因身在蜀中而有任何懈怠於打理的地方,看起來便像是身居一座尋常醫館之中。

那雙眼睛也根本不像是老人當有。在朝著弟子看來的時候,以劉神威所見,隻覺那其中澄澈空明,還像是一雙孩子的眼睛。

又聽孫思邈補了一句:“你若想回去,下次往關中送信的任務交給你就是了。”

“那就不必了。”劉神威義正詞嚴,“老師器重於我,才將您的醫術傾囊相授,這十裡八鄉的病患又多被您交給我來看診,真是再好沒有的實踐機會。不妥不妥,往返關中路途遙遠,耽擱的時間也太多了。”

“這些鄉鄰……就像您說的,也確實是民風淳樸。”

孫思邈甚少收取百姓看診的費用,對這些平日裡有個頭疼腦熱隻想自己憋著的窮人來說,和救世天神也沒什麼區彆。

他們不願孫思邈離開,便隻能竭儘全力地展現出自己的誠意。

劉神威也是將其看在眼裡的。

他走到院子裡,就瞧見在院門口不知道是誰又送來了一疊竹編的晾曬藥材筐子,和一隻……被打死的野豬。

野豬?

劉神威拍了拍額頭,再度定睛看去,確定不是因為剛早起就看錯了情況。

在院子門口擺著的,還真是一頭野豬。

“師父,這個怎麼處理啊!”

孫思邈收的幾個徒弟確實都會做飯,但若是要讓他們去將一頭野豬從整個的狀態變成菜肴,那也太過為難他們了。

也不知道是誰有這樣的本事,能將這偌大一頭野豬給打

死了。

按說這野豬在市集上的價格也不低,對於尋常百姓來說,可算是一筆橫財進項了,卻還是送到了此地,大約是師父真對他有救命之恩吧。

孫思邈聞聲朝外瞥了一眼,更覺自己方才說的話真是恰如其分,“用院中的推車將它拉到礦脈那邊吧。給林二他們分一分。”

劉神威當即應了個“好??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他招呼著後頭在挑揀藥材的另一個學徒一並將那頭野豬給扛上了推車,而後小心地將其捆牢,兩人一並合力,將其朝著三四裡外的那處山下營地而去。

剛走出沒多遠,他就瞧見一個漢子懷抱著一個孩童朝著孫思邈所在的屋舍而去,看來是今日的病患到了。

劉神威確實是孫思邈所帶過的年輕弟子裡天賦最高的。

隻這一個照面之間他就看出,那被抱在懷中的孩子所犯的正是嬰孩風疹,因在發熱之中,疹子還沒儘發出來。

他琢磨著,院中有半個月前才從分棟山上采摘下來的慎火草,正趕著四月的這一批新苗,已陰乾妥當了,貨櫃上的鹽巴也還夠用,那耽擱不了師父多少時間,他也不必因此折回了!

速去速回就好。

但也就是在他拐入岔路朝著山邊行去的時候,自村外卻忽然行來了兩匹快馬,正是朝著他來時的方向去的!恰好和他來了一出“擦肩而過”!

可惜他並未能夠看到這一幕,所以也沒能看到——

其中一匹馬上坐著個青年男子,落後於另一匹馬半個身位,處在隨從的地位。

而另一匹馬上則坐著個五官深刻的番邦女子,在她的懷中還抱著個僅有五六歲的女童。與平日裡他所能見到的人都大不相同。

而這三人均是一番風塵仆仆的模樣。

倘若有心人留意的話還會發現,在那年紀最小的女童身上,還沾染著不少血漬,隻是被外頭罩著的那層衣衫阻擋,才沒讓她看起來過於嚇人。

這份稍顯濃重的血氣,還是人血的氣味,讓孫思邈在聞到的時候,揉搓慎火草和鹽巴的速度都不由一滯。

但見外頭抵達的陌生來客因為前頭還有個病患選擇站在門外,並未直接闖進來,他的神情又恢複了此前的從容。

他朝著上一個前來看診的人開口,“將孩子抱過來。”

“那外面……”

這男人倒不是因為外面隱約的血腥味而被吸引過去的,而是被這三人抵達之時的馬蹄聲。

他自窗子看出去,見那其中一名女子腰佩寶石彎刀,眉眼深刻,更覺有些驚慌。

這女子的長相和打扮,讓他不得不想到因絲路開辟而與外邦血脈混雜的羌人、突厥人,在劍南道北部就有幾家這等出身的勢力,平日裡橫行無忌得很,名聲都傳到了益州。

但還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來,他就已對上了孫思邈嚴肅的面容,“不必管外面,我都說了,將孩子抱過來。”

外面的人是能幫他醫治疾病不成。

那人如夢初醒,趕緊按照

孫思邈所說的那樣解開了孩子的衣衫,就見神醫將早已搓熱的手,將慎火草和鹽混合出的汁液朝著孩子身上塗抹了過去。

一邊塗一邊說道:

“明日還是按照這個劑量,五兩慎火草,三兩鹽……算了,你彆記了,明日你跟神威說這個情況,他知道怎麼處理。”

“你兒子這是熱毒不發,需要用辟火清熱的藥力將它催發出來。?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孫思邈鑽研藥學多年,彆看他年歲已大,身體保養得卻很好,手上的動作也依然快速而有力。

不過數息之間,他就已將揉搓出的汁液儘數摩塗完畢,收回了手來又瞧了瞧這孩子的表現。

“再晚些就能退燒了,不必擔心,尋常的小兒病症。”

那漢子連忙道謝,卻見孫神醫已是抬手示意他不必行禮叩謝,趕緊給孩子穿好衣服,他自己則已朝屋外走去。

手頭的病患已經解決了,那麼現在,他該會會另外一路來客了。

卻不知道……這到底是一方惡客,還是他的病患了。

在推門而出瞧見那三人模樣的時候,孫思邈的腦中已轉過了數個猜測,卻都好像能從他們身上找到另外一處違和感來。

尤為奇怪的,就是那最年幼的小孩。

相比起尋常這個年歲的孩子來說,她太鎮定了。若非孫思邈瞧見了她衣服上的塵土,和她緊緊攥在身側的拳頭,都快要以為這是個禮數周到的貴族孩童站在這裡。

衣服上的塵土、血跡都無暇進行打理,與她養護極好的面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足可見她這一路幾乎沒有休息的時間,以異常匆忙的狀態趕來了此地。

她被衣袖蓋住了大半的拳頭又稍稍捏緊了幾分,像是還有幾分顫抖。

一見孫思邈出來,她便匆匆上前兩步問道:“敢問神醫,落馬墮車,心腹積血,一動便吐血不止,可還能治?”

豁,還真是要命的急症!

但孫思邈沒敢出個肯定的答複。他猜測以這個孩子遠行求醫的表現,那個落馬之人現在有沒有因為內外傷致死,她可能都並不太確定。

他隻能回道:“傷損五臟,不看到本人我不敢下定論。”

那孩童像是並未因此而意外,她仰頭朝著他看來,而後朝著他鄭重地行了個禮,“那麼可否勞駕先生隨我同行?”

“救人如救火,若能即刻動身最好。不論能否救成,家中必定對先生持禮以待,安然將您送回。”

她目光之中絲毫不掩殷切之意,讓人很難不為之動容。

孫思邈思量了片刻,便應允了這個邀請:“我留二字給弟子,這便動身。隻是……”

他朝著那三人兩馬的陣仗露出了點疑惑的神情,“我等便隻騎馬趕回嗎?”

他這把老骨頭可吃不消這個啊。

好在那孩童像是看出了她的顧慮,隨即答道:“船已在岷江之上了,請先生隨我等騎行一段就可登船,順江北上前往看診之地。”

聽李清月這麼說,孫

思邈放心了不少。這也同他早先的其中一條猜測相符了。

要知道,順岷江而上便是白岸城、黑水堡等地?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隴右羌人入蜀地後大多聚居在此。

他雖然甚少與對方打交道,以至於也無法判斷出那女侍衛到底是羌人還是突厥人,但對方既有延請的禮數,又有十萬火急的理由,他隨同對方走一趟也無妨。

在給劉神威留下了消息,又抄起了外出問診的藥箱後,孫思邈跟著她們走出了院子。

他出門便見,或許是因為馬蹄聲的緣故,村中已有不少人察覺到了此地的動靜,朝著這邊圍攏了過來。

可來客身份非同一般,就像那胡人女子隱有拔刀出手的意思,另一頭的侍從也不像是個好相與之輩,他們又大多隻是站在遠處觀望。

李清月的目光朝著周邊環視一圈,心中安定了不少。她若非先的擺出了個同為劍南道住民的樣子,隻怕早先遭到一番盤問了。

而現在嘛,倒不如將這場戲徹底演完。

已被抱到了馬上的女童居高臨下,明明年歲不大,卻很有一番凶悍之風,厲聲朝著周遭喝道:“看什麼看,沒見過為了救人遠來求醫的嗎?”

像是唯恐這些人還要阻攔,她又補上了一句:“閃開,耽誤了人命,有……有你們好看的!”

這話說得挺狠!但孫思邈覺得,自己隻要耳朵沒出什麼問題的話都不難聽出,她這話說得極不熟練,好像頭一次以這等方式來威脅人。

在場圍觀的幾人既多見南蠻做派,又怎麼會瞧不出,她這分明是著急之下的色厲內荏,想著對方求醫問藥或許也有些不容易,各自讓開了一條道路。

兩匹駿馬當即從這條讓開的路中竄了出去,直往東陽以西的岷江方向而去。

不過目送著這四人雙騎離開的背影,又忽然有人意識到了什麼,開口問道:“糟了,若是孫神醫被接走之後就不回來了怎麼辦?”

“……他徒弟還在此地,應當不至於吧?”

“那也說不準啊,”還是有人擔心道:“你們有人認得那兩匹馬的來曆嗎?這可明顯不是我們益州駿馬。”

益州的馬沒有那麼高壯,比起方才的那兩匹可要差得太遠了。

倘若他們的猜測沒有出錯的話,能有那等風姿的駿馬,必定有些青海驄的血脈。

這麼一算的話,劍南道能有這等本事的便不多了。

可惜他們大概從一開始就猜錯了方向。

而兩匹駿馬已如電光疾馳,載著四人抵達了江邊。

馬還未停下,孫思邈就遠遠瞧見,在那江上確實停靠著一艘大船,光是站在船頭船尾的船夫就有六七人之多,果然是要在接到人後以最快的速度將人送去病患所在之地的樣子。

再想想方才自那孩子口中說出的患者病因,孫思邈知道,現在確實是十萬火急的時候,片刻都耽擱不起!

他甚至沒等李清月在前,以主人家的身份將他給請上去,他就已自己跳上了船。

李清

月的眼中閃過了一絲誆騙於對方的負疚感,但想到她又不是打算將人直接在這等情形下擄掠帶走,一路送到洛陽去,這點負罪感又頓時被她拋在了腦後。

她轉頭朝著船夫吩咐道:“開船!”

這艘停泊在江邊的大船當即離岸啟航。

孫思邈自船艙之中朝外看去,就見大船行駛的速度果然不慢,連帶著船外景物的倒退也很是快速。

可惜不知道,那個落馬之人還能不能趕上他們……

“孫神醫,我可以進來嗎?”

他剛想到這裡,就聽船艙外傳來了那個孩子的聲音。

孫思邈琢磨著,這應當是她要交代一番病人具體落馬的情形,也好免於在抵達了那頭後再進行一番發問,耽擱救治的時間,便回了個“請進”。

但當船艙房門被推開後,孫思邈卻不由瞳孔一縮。

隻因這走進來的五歲女童身上早不見了那件沾染了血與黃沙的衣服,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齊整華貴的衣衫!

同樣有變的,是她方才那心急如焚的狀態,已變成了此刻的氣定神閒。

孫思邈下意識地往窗外一看,便見這船並未保持著原本的急速前行,而是停在了江中。

這可真是好大一出變化!

又哪裡還是方才急於求醫的樣子!

他若見到了這樣異常的表現還猜不出來這其中有詐,那麼他也早不能活到這麼多年了。

偏偏在之前,就因為對方還隻是一個孩子的緣故,讓他下意識地降低了戒備之心,將其中的有些異常都給忽略了過去,就成了此刻受製於人的情況。

更讓他忍不住暗讚了對方一聲的,是這孩子完全無視了他此刻的抗拒,已像是沒事發生一般在他的對面坐了下來。

孫思邈也這才發現,在這桌案上居然還有一壺才燒開不久的水,分明是對於他能夠被快速請上船,有著絕對的自信。

照這麼看,還真有一番待客的禮數。

“請孫神醫不要介意於我等的失禮。”李清月慢條斯理地說道,“我等並沒有要將您挾持而走的意思,隻是需要一個安靜的交談空間罷了。”

孫思邈沉聲質疑:“既隻是要一個交談空間,為何不能在我那寒舍之中?”

李清月搖了搖頭,“一來,那裡並不安靜。二來,我猜我若是直接登門陳說,您必定覺得我還隻是個孩童,不會將我要說的話放在心上。三來……”

“這個見面的方式還是我在抵達益州之後才想到的,您就當我是在古事典範中尋到的方法吧。”

這三個理由被她說得無比順當,以至於孫思邈險些都要覺得她這確實是情有苦衷,而不是開門詐騙。

但他還是先板著個臉,決定再聽聽對方的說辭,“何為效仿古事。”

李清月坦然一笑,“我既來蜀中,自然聽聞蜀漢舊事,昔年諸葛孔明曾為荊州牧劉表之子劉琦問策,劉琦請諸葛孔明同上高樓,宴飲之間令人去梯,此為話出於你我之口,再無旁人聽聞之意。”

雖然她也不知道,這都隻二人知道了為什麼還能往史書上記,但她如今和孫思邈同在江中大船之上,與這高樓無梯倒是有異曲同工之妙了。

“我今日也有問題相詢於神醫,恐怕您不敢回答,隻能用這招上屋抽梯之策了。若您還覺心中不快的話,這杯茶水就當我向您請罪所用了。”

她話音剛落,便一本正經地將面前的杯子遞到了孫思邈的面前。

孫思邈下意識地將其接了過去。

可忽然之間他的動作又停住了片刻。

他接觸藥材多年,憑借著近乎本能的感知,哪怕不需看到那杯中物,也能聞出來。現在看了個清楚,果見裡面泡著的乃是忍冬,薄荷和枸杞。

這三味藥材泡水的作用……

哦,降火的。

至於降的是誰的火,好像也不需要多問了。

孫思邈:“……”

絕了,這是誰家養出來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