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公主……”武媚娘反複玩味著這個封號,隻覺當真恰如其分。
大唐公主的封號或為郡名,或為國名,或取吉祥之意。
以李治話中說辭,顯然取的是第三種意思。
當然,陛下隻是覺得,這是因關中水患而生出的安定願景。
殊不知,這出暴雨傾盆引發的水災能被提前乾預,原本就是出自阿菟的示警。
就算李治不明內裡,武媚娘因此事更進一步地得到了李治的信任,本也是要為女兒再爭取些東西。
可如今倒是自有天命定數。
她莞爾一笑,“陛下給出的這個封號,當真寓意極佳。”
便用安定之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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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李治所猜測的那樣,給小女兒加公主號並非難事。
若說他想要給武昭儀加封,還會遇到種種阻力,封公主便沒那麼麻煩了。
總歸,陛下隻是想要將此番有幸避禍的一部分吉兆歸因到女兒身上,而不是真要將此事推給武昭儀或者五皇子李弘。
可公主有什麼用?
李唐的公主再如何富貴無極,身份光鮮,歸根到底也就是個公主罷了!
平陽昭公主自兵權易手後便再無多少作戰機會,至多是在亡故後得以軍禮下葬。晉陽公主為太宗親自撫養,在政務上也多有見地,然而夭折早亡,未得善終。再如高陽公主平生驕縱,還不是得了個被處死的下場。
朝臣反對讓這位武昭儀再進一步,卻不至於為難一個小公主。
那便讓李治順一順意好了。
何況,彆忘了,這行將被賜予安定公主封號的小公主,才隻有五個多月大。
被李淳風所屬太史局蓋章定論的“公主有吉兆”,和李治欽定的“關中安定,水災得到減免,是因公主於元月初一降生”,都是太過貴重的嘉獎批命之辭,一個嬰兒真能承受得住嗎?
這年頭嬰兒的夭折幾l率,終究還是太大了。
當封賞的聖旨傳入安仁殿的時候,也不知有多少雙眼睛正在盯著此地的動靜。
但到底是對於小公主或者說是武昭儀在李治心中的特殊倍感羨慕,還是等著看此地的笑話,那就另說了。
武清月到了這日才知道,早前出行萬年宮和參與籍田禮時候的衣著體面,那都是相對而言的。
要不是她還不想在說話的進度上顯得太過跳躍,她隻恨不得喊一句,這是夏天啊。
但規則如此,既是受冊這等重要場合,雖因小公主年歲問題,儀式多有削減,該穿的褘衣還是得穿上的。
也怪為難尚服局的這些宮女們,得為一個嬰孩量體裁衣,做得還是正裝。
誰都看得出來陛下對這位小公主的愛重,也就注定了這件褘衣穿起來還得保留一點氣派。
宮女也隻能頂著小公主放空的眼神,又在白紗中單裡多加了一件,隨後才套上了朱裳外披。
好在頭上是不用頂什麼花裡胡哨的東西。畢竟,雖說六個多月的嬰兒在脖頸的耐受力上遠比幾l個月前強得多,但也還沒到可以肆意妄為的地步。
這些大人們大約也怕,孩童年幼,到時候腦袋一歪,把頭冠給甩出去了,畫面就不太好看了。
但毫無妝點又有些不妥,武媚娘想了想,端詳了女兒片刻後,拿起妝台上的細筆,在女兒的眉間點了一記朱砂。
於是當手握冊封聖旨的官員見到這對母女的時候,隻覺這位氣場日盛的昭儀仿佛抱著個佛前金童。
她眉眼本就生得極好,哪怕年歲尚小也能看出端倪來,更令人詫異的是,面對著這等場面,這位小公主目光清明,絲毫也沒露出怯場姿態。
想想此前在山中所見,山洪暴雨當頭,也沒見她嚎哭恐懼,大約真有些少在孩童身上看見的沉穩。
但這不是他這位宣旨之人該當關心的事情。
他定了定心神,誦念了起來。
“維永徽五年,歲次甲寅,六月……朕與門下曰:”
“紫宿揚輝,爰稱婺女;絳河分彩,是曰天孫;柔德所資,乃生淑媛。清輝皎月,可堪為名,賜名清月。”
“公主孕靈圓魄,稟粹方儀,載極幽閒,用光婉順……可依前件,封安定公主。”
“……”
宣旨之人的聲音頓了頓,將目光中那封聖旨上挪移到了面前,朗聲複道:“請昭儀代小公主接旨吧。”
他話音剛落,同樣盛裝在身的武媚娘移步上前。
武清月目視著母親的背影,見她接過了那封賜名且賜予封號的聖旨,眼中閃過了一瞬波瀾。
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該說緣分,在李治賜予了安定公主封號的同時,還將她的名字給提前敲定了。
而這名字竟跟她上輩子所用的並無區彆。
雲開霧散,雨水不興,夜有清輝,便以清月為名。
好吧,起碼在武周代替李唐之前,她該被叫做李清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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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也挺喜歡陛下這出封賞的?”武媚娘目送著宣旨之人退去,在回到殿中後點了點女兒的眉心笑道。
詔書真正下達,她心中頓時安定不少。
更讓武媚娘覺得寬慰的是,阿菟好像真有些宿慧本事,當有外人在場之時幾l乎從未說過話。
現在開始斷續說出的,也隻是阿娘阿耶之類的詞,至多就是比普通的嬰兒早上一點罷了。
這份未曾展露於人前的智慧,是她目前最好的保命符。
見女兒探著腦袋想要去扒拉那份聖旨,武媚娘生怕此物被她扯出個好歹來,連忙讓宮人將其收在了一邊。
轉頭又道:“你阿耶對你也算是優待了,你看這公主名號之下的三百戶,等你滿了十歲便可實封給你,高不高興?”
清月眨了眨眼睛。
李治確實是個厚道人。
或者說,因為長孫無忌的緣故,李治對於
真正意義上的擁躉者更多一份好感,而小公主又是他與武昭儀的血脈傳承,更得他的看重。
按照唐初之時的封賞習慣,公主封三百戶,長公主為三百戶到六百戶,但這實封需等到公主出嫁的時候才能夠拿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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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李治很摳門的,他登基之後,諸位長公主、大長公主幾l乎沒有加封地戶數。②
這麼一對比,她這個能提前領取的三百戶實封,便當真如母親所說,是獨一份的“優待”了。
不過對她來說,沒拿到手的封賞便還隻是個空中樓閣而已,真正讓她在意的是,李治給了她額外的一條嘉獎,那便是——
原本她應當在再長大幾l歲後住進安仁殿南邊的公主院中,現在則因封號與地位的特殊,能在宮中另得一間宮殿,作為“安定公主”的居所。
因她此時尚且年幼,這座宮殿必定要先空置,依然住在安仁殿內。
可屬於她的便是屬於她的,就像馬廄和閒置的床榻她不用親自睡上去一樣,當這份宮殿歸屬權的嘉獎下達的那一刻,她的係統面板上就已經出現了新的變化。
那是她的新領地!
一間宮室,涵蓋主殿與偏殿的面積,何止是一張床榻面積的數十上百倍。
這足以支撐到她活到成……
等等。
為什麼顯示出來的信息是——
【領土:宮廷禦製嬰兒床一架,紫檀木千工匡床一架,紫檀木櫃式木床一架,馬廄(半間),臨照殿。】
【能量值:3160+2+(-115)(每日減少能量值1點)】
清月掰著手指計算了一番,發覺這僅僅夠她活到八歲的,甚至還不到讓她領到三百戶實封的年紀。
這要不是係統在獎勵折算上除了單一品類的遞減外還有其他的隱藏規則,也沒彆的可能了!
她的眉頭皺起了一瞬。
不過有這等規則也不難理解,若不是有這限製的話,她要是真在成年後如同太平公主一般拿到數千戶的食邑,便能活上個數百年了。
係統也總算沒有斷絕她的生路,起碼在這一次冒險開口得到封號後,給了她長達八年的緩衝時間。
隻要她稍加努力,再拿到點東西,撐到十歲的食邑到手,便有了更多的轉圜餘地。
而這八年之中,她難道會一事不做嗎?
顯然不會!
何況她還有個靠譜的隊友呢。
弘化公主已回歸吐穀渾,但母親卻還能長久陪伴在她身邊。
她下意識地便想故技重施,爬到母親的腿邊去,然後就可以享受到被抱起來的待遇,可像是想到了什麼一般,她又忽然停住了動作。
她仰頭朝著坐在案邊的武媚娘看去,發覺她的面色有些不對。
此番洪災應驗,本當在她的臉上顯示出幾l分意氣昂揚來。
可或許連武媚娘自己都沒留意到,她的眉眼間還藏著三分疲憊倦怠,不是銅鏡所能照出來的。
這讓清月猛地想到了一件要緊事!
此前她將所有的心神都集中在開口說話預測洪災上,竟忘記了另外一件大事!
一件,無論是對她,對母親還是對李治來說都很重要的事情。
於是下一刻武媚娘便有些奇怪地看到,女兒原本還在皺起的眉頭又舒展了開來,而後努力地伸出手,在她的肚子上摸了摸。
好像是在摸什麼格外需要重視的東西。
她抓住了女兒的手,“你這又是在鬨什麼花樣?”
清月沒有回答她,隻是歪著腦袋喊了一句“阿娘”。
這副模樣著實可愛,讓人明知她舉止有異,也舍不得對她做出什麼來。
這懸念倒也沒留多久。
到了兩日後循例的月中醫官問診,武媚娘便聽到了一個令她愕然的消息。
尚藥局奉禦女官一邊收起問診的器具一邊關切說道:“昭儀有孕在身,還是多留心身體。前些時日又是暴雨之中居處山中,難免潮氣入體,還有連日車馬顛簸奔走,得安心休養一段時日了。我等會儘快回稟陛下的。”
這位正五品下的女官看似面容沉靜,卻還是流露出了幾l分笑意,“先恭賀武昭儀了。”
有……有孕在身?
武媚娘下意識地摸了摸還未有什麼反應的肚子,眼中閃過了一縷幽光。
這個孩子來得當真及時。
李治的子嗣,比起他的父親和祖父,都該算是數目堪憂的,她以此等榮寵姿態伴駕萬年宮,原本不免遭到一番非議。
就算因洪災的緣故,大多數人的視線還放在前朝博弈之中,也難免受到波及。
可若是昭儀有孕,起碼能堵住一部分人的嘴了!
武媚娘低頭,便對上了女兒無辜的眼神,好像完全看不出她之前的那番舉動正因此事。
坊間傳聞,嬰兒的眼睛能看到許多成人瞧不見的東西。阿菟又是個屬實早慧的情況,隻怕更是其中翹楚。
也不知道她看到的到底是什麼畫面。
然而武媚娘沒看到的是,當她轉頭回去酬謝那位看診的奉禦女官,並讓人通稟陛下之時,她那仿佛有通靈本事的小女兒鼓了鼓腮幫子,似乎對那個還沒出生的孩子有些不滿。
李清月腹誹,之前摸摸母親肚子動作小心,又不代表她喜歡那個家夥。
這個時代的其他人不知道,難道她還能不知道嗎?
永徽五年十二月,武昭儀不足月便生下了李治的六皇子李賢!
所以母親此刻懷著的,便是未來的章懷太子李賢!
比起他的弟弟李顯和李旦,他才華雖出眾,卻沒少給母親惹麻煩。
若要她說的話,這個弟弟不要也罷。
但她也很清楚,這個孩子的存在有多大的意義,所以這不是根據“她喜不喜歡”可以來任性評判的。
李治巡幸萬年宮,暫時擺脫了長安城中的部分桎梏,於他而言正是事業的起步。武昭儀作為他的同路之
人,與他在此地的情緒共鳴要比困居長安時不知強烈多少倍。
這個懷於此時的孩子▍[(,承載的是李治致力於親政的意願,和對於自由掌權的向往。
更何況,武士彠雖然因為追封武德功臣的緣故,多了個死後授予的並州都督,畢竟也已是個死人。
楊夫人在長安城中的拉攏關係也隻能是積攢人脈,而不是真在武昭儀的背後樹起了一座座靠山!
在方今這個時局中,武昭儀的膝下多一個子嗣,就是在給她多加一個勝利的籌碼。
話說得無奈,可事實便是如此!
所以哪怕清月不喜歡這個弟弟,在此時也應當表現出對他的重視。
“安定公主”的封號加身,也並不意味著她真有了安定四方的吉兆,在天子心中的地位獨一無二,也就尚不到得意忘形的時候。
李治甚至沒等到晚膳時間,在收到了那個消息後便匆匆自立政殿趕了過來。
他已不是初為人父,可當他邁步入殿的時候,誰都看得出來他更上一層的雀躍。
他人還沒到呢,給安仁殿中宮人分發獎賞的話便已出了口。
武媚娘都有點無語了:“後面又沒有什麼人追著陛下跑,哪至於走得這樣快。”
“話不是這樣說的,”李治笑道,“若是媚娘腹中麟兒以為我這個做阿耶的不歡迎他怎麼辦?”
武媚娘扶額:“這孩子都還沒出生,哪兒懂這些。”
“既有山洪衝擊萬年宮,我等卻沒受到傷害在前,其餘的有何不可能?”李治一邊說,一邊小心地攙扶著武媚娘坐下。
他定定地望著面前這張姝麗的面容,目光中喜色不減,“媚娘,你可知道,你是送了我一個雙喜臨門啊。”
武媚娘疑惑:“何為雙喜?”
李治回道:“你有身孕懷有子嗣是一喜,至於另外一喜——”
他眉峰微揚,“我早前就說了,回到了長安城,該算的賬還是要算的!”
“太尉彼時是與我打了個賭,也沒真限製我的搬遷移民舉動,至多就是因此事上的分歧,給我留了個問罪的把柄,可若真因此事,對先帝留下的顧命大臣悍然開刀,反倒是我在輿論上處境不妙了。但從其餘官員處著手,便無妨了!”
“你有孕在身,恰好給了其中一人自亂陣腳的機會。你說,這是不是另外一喜呢?”
是!這當然是。
在回返長安的路上,武媚娘便已猜到他必定會儘快利用洪災的餘波剔除太尉黨羽。將太子李忠以學習庶務的名義留在岐州,便是李治為行此事而做出的一項準備。
就像當年褚遂良因侵占田地一案也要先被貶抑一樣,那麼李治以洪災為由削官,再拿捏住另外的把柄,便不是長孫無忌可以憑借著地位和輿論攔得住的!
這個讓出來的位置也讓他有了操作的餘地。
武媚娘沒在此事上插話。
她當然可以在此時對著諸如來濟等人落井下石,以報此前楊夫人在長
安城中走動時候的無禮之仇。
但在李治躍躍欲試的語氣裡她聽得明白,他的下一刀要指向何人,他已經想好了。
若非如此,他不會說,這是一出雙喜臨門。
所以……她不用多說了。養好這個還沒出生的孩子,讓弘兒與阿菟安然長大,才是她最應當做的事情。
等到李治做出決斷好了。
而這一等,就等到了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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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長安暑熱更重了幾l分。
饒是皇宮之中的園景都有專人打理,在打眼望去的時候都覺得處處泛著蔫吧萎靡之感。
五月的陰雨連綿,閏五月的暴雨山洪,都在六月裡難以從關中氣象裡找到聯係。
或許唯獨還剩下的便是渭水開拓出去的河道灘塗,尤有殘存的痕跡。
而雨水這一停,蟬鳴便盛起來了。
“可惜萬年宮已遭了破壞,無法去那兒避暑。”武媚娘感慨道,“多虧宮中有淩陰儲冰備用,熬過這兩月便是了。”
她本想讓宮人將扇風的勁再用大些,好將自冰籠中吹來的冷風放過來,但剛要轉頭示意,就被趴在一邊的女兒拽了拽衣角。
還是挺用力的那種。
明明阿菟隻是張口喊了句“阿娘”,她竟覺得自己也能明白女兒話中未儘的意思,讓她將剛要出口的話給吞咽了回去。
也對,她眼下的狀態一點也不適合貪涼。
武媚娘隻能作罷,順手摸了摸女兒越發毛茸茸的頭頂。
同在此地的臨川公主看著這幅母女和樂的場面,不由露出了幾l分羨慕的神情。
但想到自己此番入宮是因駙馬回京述職,得到陛下的召見,她雖是長公主身份也並無多大權柄在手,還是該當謹小慎微行事,又將神情收斂了回去,隻當自己是個合格的話搭子。
她開口回道:“秦嶺之中倒是氣候適宜,隻是近來往返於南陽與關中的流民甚多,諸事繁雜,不是個清淨地。”
臨川公主乃是唐太宗李世民之女,嫁給了出身範陽周氏的周道務。
這位駙馬尚在繈褓之中,便以功臣子嗣的身份養在宮中,十四歲出外任職,與臨川公主成親後便以商州刺史的身份坐鎮嶢關。
正如臨川公主所說,嶢關位處秦嶺之中,正是關中與南陽的一處要害分界關隘。
按說臨川公主的母親韋太妃在先帝在世時還是貴妃,她那“孟薑”的表字也是先帝嘉獎她的才華而取的,可清月打從她到訪開始便端詳著她的舉止做派,怎麼看怎麼覺得她有幾l分拘謹。
被李治以“要同駙馬議事,阿姊自去尋宮中舊識”為由打發到了這裡來,也不見她有什麼不悅的表現。
和弘化公主簡直像是兩個極端。
唯獨在她垂眸之時,在目光中閃過的思慮,讓人隱約看出,她並不像是表面看起來那般木訥,實有腹中乾坤。
“秦嶺?”武媚娘想了想此番陛下召見周刺史的用意,
微微一笑,“我看孟薑不消幾l日,便不必留在那裡了。”
臨川公主訝然,“昭儀何出此言?”
打從入室開始,臨川便以餘光留意起殿中之物。
上月的安定公主冊封,加上昭儀有孕,讓此地多出了不少奇珍擺件,這都還算尋常。
最特彆的是在桌案上有一疊卷宗,似乎是曆年賞賜時服的布料樣本冊子。
此物有一年在她生母韋貴妃處見到過,但又與這本有些不同,更像是天子賞賜百官所用的那一份,許是因陛下到訪安仁殿次數頻頻而暫時留在了此地。
由此觀之,這位武昭儀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實非等閒。
那她所說的話,也應當不是信口胡言的。
可這種話,說得又有些逾矩。
恰在她思量之中,對臨川公主提出的這個問題,武媚娘並沒有直接言明,而是回道:“陛下正是缺人之時呢,周將軍英武有才乾,總不會蹉跎於嶢關的。”
是……這樣嗎?
臨川公主面上神情不變,心中卻無聲地歎了口氣。
所謂有才乾就能得到重用這種事情,在並無太多門路的情況下,不過是個笑談而已。
就像她雖有先帝欽定的表字,還額外為她延請了女師教習書法,被封公主號的時候也已是那次出風頭後又過了十多年的事了。父皇日理萬機,不會將她給掛念在心上,讓她隻能借著其他姐妹冊封的光,才拿到應有的待遇。
她是如此,她那位同樣不擅鑽營的駙馬也是如此。
說是說的先帝心腹的兒子,但又哪比得上真正的要員子弟呢?
不過,能得陛下寵愛的武昭儀一句“祝福”,總好過跟對方鬨矛盾。
為防言談失禮,她乾脆岔開了話題,沒再多談秦嶺嶢關之事,而是轉而將話題扯向了小公主。
六個多月的孩子能喊一句“阿娘”也得算是天才,但還不到出挑到令人恐慌的地步,是有不少話題可聊的。
又因顧念武昭儀到底是有身孕之人,臨川公主也沒敢滯留太久,在聽聞駙馬那邊與陛下的面見行將結束後,她便朝著武媚娘告辭離去了。
等到與駙馬在宮門前會合,她方聽到駙馬說道:“陛下有意,令我前往恒州救災。”
臨川公主驚疑不定,“救災?”
周道務答道:“不錯,陛下說,前幾l日急報,恒州滹沱河水因雨季影響泛濫,雖有提前遷移沿河民眾,但造成的死傷仍有約莫數百人。當地因錢糧之事多生動亂,需有一員得力武將北上,協助當地府官平定亂局。”
臨川公主皺眉,“可你是商州刺史啊?陛下這是要將你調往恒州?”
這不像是個正常的官職平調之法,甚至還離關中更遠了,聽起來更不像是要對周道務有所重用的樣子。
“不,不是調往,”周道務安撫道,“是臨時支援。”
二人已上馬車,有些不便令外人聽到的話便能說了。
周道務繼續解
釋,“因先後有關中、恒州二地水患,柳中書被陛下問責了,我聽禦前舊識的意思,陛下有意褫奪對方的中書令位置。不過大約會讓他在顏面上好看一些,隻說讓他請辭相位。”
臨川公主眼皮一跳。
柳中書,說的正是中書令柳奭。
按說他有個皇後外甥女,還有同氣連枝的太尉長孫無忌,怎麼都不應該遇上這等麻煩。
可天災之下拿人頂包本是常有,這次還要更加有理有據,柳奭絕沒有機會逃掉這次降職。
她還隱約聽京中的手帕交提及,因昭儀有孕,相比之下無子且太子不受喜愛的王皇後,地位更顯岌岌可危,柳中書近來的走動頻頻,恐怕也讓陛下不滿了。
正好兩罪並論,逃無可逃。
柳奭一旦下台,依托於他的一部分人也難免被李治順捋下馬。
屆時空缺出來的絕不隻是中書令一個位置!
“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臨川公主抿了抿唇,說出了一個近乎大膽的猜測,“我聽說,此次陛下能力排眾議、校查水道,與自吐穀渾還朝省親的弘化公主有些關係。再有,此番籍田禮上,韓王為陛下獻畫,得了陛下器重,追封武德功臣正是因此而起。”
她望著駙馬的臉,覺得兩人此時所想的可能是同一個猜測。
陛下移駕萬年宮的舉動,已不難讓人看出他如今所想。
有沒有一種可能,為了製衡關隴勢力,陛下除了會對那些“聽話”且有眼力的朝臣委以重用外,還決意啟用宗室勢力發起對抗。
若宗室勢力尚且不夠,那麼合適的駙馬,可能也是李治能拉攏的對象!
吐穀渾國主慕容諾曷缽需要仰仗於大唐上國,對李治的尊崇毋庸置疑,是一支好用的助力。
她的丈夫周道務,因其父親乃是先帝心腹的緣故,加上其特殊的成長經曆,也理所當然地應該站在陛下的這一頭。
那麼當陛下急需用人的時候,他確實是其中一個人選,還是排在前列的那種!
當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臨川公主忽然明白,為何陛下沒有直接提拔駙馬,而是先讓她去同武昭儀交流上幾l句,又借著武昭儀之口,隱約透露出了起用周道務的意思。
隻因此時還不到時候,起碼要先看看,這位小周將軍到底能不能將恒州事務給處理妥當。
自父親拖延賜予公主名號,李治即位她敬獻《孝德頌》也沒領到實質獎賞後,她便已經反複告誡自己,要先把自己放在看客的位置上。這才是對她來說最安全的位置。
可沒有人是天生就會察言觀色、謹言慎行的。
也沒有人天然願意伏低做小,唯恐稍有不慎行差踏錯便有大禍臨頭。
當她窺見自己和夫婿的上升通道之時,李孟薑的心中也不免有一瞬的火熱。
隻是她習慣了在臉上頂著一層溫柔賢淑的面具,以至於若非親近之人,還隻當她並未有那般心緒動蕩。
她好像隻是微微掀開了飄動的車簾朝著
外頭看了一眼,隨後用平日一貫的溫吞語氣朝著丈夫說道:“郎君,要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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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要變天了。
李治沒將萬年宮山洪爆發之前對他做出攔阻的人一一問責,並不代表著他真有那般寬宏慈悲,甚至是窩囊!
他不過是要將這份責問之言推遲發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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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尾聲裡,清月已經能更加嫻熟地在安仁殿中爬來爬去,媚娘也沒有阻止她展現出自己的探索求知欲。
甚至在她停下鍛煉爬行能力,安穩地坐在那裡的時候,媚娘還時常將宮裡宮外的閒事趣聞說給她聽。
也就是在這個月裡,臨川公主的駙馬周道務北上恒州,協助平定滹沱河大水後的亂象。
與此同時,中書令柳奭遞交了請辭的奏表。
這是一份在被逼無奈之下呈遞出去的文書,作為對這番水患的直接回應!
這倒不是武媚娘跟清月說的了。
而是李治在“躲”到安仁殿裡來的時候說的。
當然,說躲可能也不是那麼恰當,他純屬懶得應付王皇後在此時的請見罷了。
柳奭畢竟是王皇後的舅舅,對於這道突如其來的三省長官請辭消息,王皇後直接就懵了。
可當她試圖以太子養母和皇後的身份求見陛下,為舅舅求情的時候,得到的不是陛下正在議政,便在陪伴武昭儀的消息。
縱然李治沒有明說,王皇後也已明了他的意思了。
這是一道絕不容許有任何人辯駁的決定!
事實已經證明,洪災之中李治做出的信賴太史局舉動並無錯誤,那麼一度對他決定進行攔阻的人,就是要被清算的一方。
這個被清算的人,往大了說可以是長孫無忌,往小了說,可以是他所屬陣營裡的一方馬前卒。
可到底要以哪個位置上的人出來才能讓李治偃旗息鼓,就是另一回事了!
起碼,也得是柳奭這等分量的存在。
七月,柳夫人在得到皇後許可後入宮了一趟,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反正王皇後忽然之間就消停了下去。
太子李忠也在這個月裡從岐州回返。
清月活動的範圍基本局限在安仁殿和其周遭,沒能知道宮女口中的“曬黑憔悴了不少”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反正對她來說的好消息是,李治沒那麼頻繁地往安仁殿這邊跑了。
這讓她有了更多的時間和阿娘窩在一處。
彆看她現在還沒法直接幫上些忙,但繼續邊看邊學總是有好處的。
比如說之前臨川公主到訪的時候看到的賞賜百官時服名錄,並不是李治遺留在此地的,而是李治在發覺了媚娘的術算能力頗為出眾後,委托給她的雜事。
按說此事也不當由天子直接負責,隻是在此事上有些陳年弊病,讓李治想折騰出一點花樣罷了。
清月扒著桌案,努力讓自己去看上頭的數字,又唯
恐被母親看出她能看得懂此物,將腦袋很快縮了回來,重新抓起了沙漏,窩在母親身邊把玩,思緒倒是已飛到了剛才看到的數字上。
《唐六典》中規定了官員的四季常服,包括了袍襖衫袴和頭巾等物,若按標準布料裁剪,合計需要五千二百多文。③
雖說這些衣衫不是每一件都需要翻過年來就更換的,但入了官場,體面還是要的,便沒法這般自在。
那麼問題來了,以九品官員月俸一千零五十文的數據,單隻是他一人的服飾,都需要花費五個月的月俸。
光靠著官員自己來置辦,肯定是不行的,於是衍生出了個習慣,天子對官員有所賞賜,獎賞的便是布匹和衣衫。
但相對應的,這也是一筆極其可怕的支出。
李治想讓武媚娘計算的,便是能否在四季常服的數量上做出削減,若能自上而下減免在衣衫上的支出,節省的可不隻是那些官員的錢財,而是國庫的支出。
可惜他如今還需先完成朝堂之上的突圍,不便將這等計劃公之於眾,故而落在了武媚娘的手裡。
因這並不是著急之事,當做閒暇之餘的活動頭腦也不錯。
殊不知同時將這件事給記在腦子裡的,還有另外一個小家夥。
清月咋舌,彆看宮中的衣食樣樣精致,李治是真缺錢啊。
哪怕是進入了八九月間,秋風漸近,關中糧食收獲,也沒見他的臉上出現多少喜色。
可以猜測,是那出洪災到底還是在關中造成影響了。
不,應該說,連續的暴雨對糧食產量造成影響了。
在清月面前出現的宮中飲食裡可能還沒有那般明顯,在上繳入庫的稅收上卻是實打實的數字。
更麻煩的是,到了十月間,徹底在西域金滿州地界安頓下來的數支兵馬,也需要大唐陸續供給軍糧。
當李治再一次踏足於安仁殿的時候便感慨道:“媚娘,我現在越發慶幸,此前被你們勸阻了下來。”
若是他彼時一意孤行,非要在西域分兵作戰,此時面對的壓力勢必更大。
真要是發兵出征,也不是隨便可以收回成命的。
完全能想象到,會是何種進退兩難的處境。
自西域陸續傳來的消息也可以證明,面對昭武各國聯兵和波斯尤不死心的複國勢力,大食已在漸漸收攏戰線,以防為敵所趁。
唐軍在金滿州則進一步站穩腳跟,靜待發兵契機。
武媚娘一邊翻動著手中的書籍一邊答道:“陛下隻是一時之間沒有想開罷了,縱然沒有這句勸阻,真跟那些有作戰經驗的將軍交談一二,也能轉過彎來。”
“你慣會安慰我的。”李治說到這裡忽而一笑。
隻因他驟然發覺,媚娘翻書翻得挺快,注意力卻並不在書卷上,而是注視著角落裡的那個小身影。
此刻這道身影正在努力借著牆壁和桌椅的支撐,慢慢從爬變成站立。
說不定她還覺得自己的行動很是隱秘
,殊不知一舉一動都落入了她父母的眼中。
李治這才驟然想到,自己這兩個月裡忙於糧食調撥,竟忘記了一件事。
因今年有那個閏五月的緣故,阿菟已有十個多月大了。
過了早前鬨騰的那一段後,這孩子的體格健壯跡象就已經越發展露出來。
所以一點也不奇怪,她能比尋常孩童早一些地喊出阿耶阿娘,現在也能開始學習走路。
這無疑是個好消息。
原本李治還有些擔心她會否承受不住那提早給予的公主封號,可如今看來,這種擔心實在沒有必要。
此刻她不就已在蹣跚學步了嗎?
比起她的兄長,起步的時間可算早得多。
不過嘛,從趴到站,對於一個成年人來說或許很容易,但對一個還不滿周歲的孩子來說,便是一件好生艱難的事情。
隻見她費勁地扒住了椅上的扶手,將自己給撐立了起來,結果剛要邁出腳步,又摔在了前頭的軟墊子上。
李治的手動了動,很有想要上前去協助一二的意思。
結果他剛要挪窩,就被媚娘在他的手背上示意性的輕拍了一下。
一轉頭便對上了她有些嗔怒的目光,“陛下少在這裡乾揠苗助長的事。我看你又想和之前帶弘兒的時候一樣拽著她走。”
李治被揭穿了算盤,心虛地笑了笑,“我看阿菟學得挺快的。”
而且,大概也就隻有在媚娘這裡,能讓他的思緒稍稍放鬆些,暫時忘記近日間在朝堂上重新提起的起複柳奭之事。
這些人想都不要想,什麼讓他暫時先擔任個吏部尚書?有那位置空缺他還不如安排自己人上去。
反正現在底氣在他這裡。
眼見他這份孩子氣的舉動,武媚娘好笑地搖頭,“罷了,陛下要真想去那便去吧。”
以武媚娘看來,阿菟可沒有這麼不會走路,明擺著是裝出來的。
這孩子在“騙取”父母的好感上簡直天賦異稟。
不,應該說,她是在為她們這個安仁殿騙取李治的偏愛。
她剛想到這裡,忽見剛起身的李治又折身回返,像是想起了什麼一般說道:“說起來,我有意在年末拜謁昭陵,屆時……”
他說話之間看了一眼媚娘的肚子,這才接了下去,“媚娘要與我同去嗎?”
武媚娘有一瞬的遲疑。
到了十二月裡,距離腹中胎兒的預產期也就隻剩下一個多月的時間了。
哪怕她懷著這孩子到如今都沒有太過難熬的妊娠反應,也不能確定,當此行甚至還要經行山道,進入九嵕山腹地之中的時候,不會出現什麼意外。
這對她來說,是一個莫大的挑戰。
可就算李治沒有說,武媚娘也猜得到,李治話中的潛台詞分明是希望她同去的。
李治要借著抬舉武媚娘來分清官員立場,可長孫無忌等人阻止她進一步冊封的理由尤算冠冕堂皇,其中一條便是——她曾經
是太宗的妃嬪。
此前李治同她說起過此事,兩人也一致認為,這確實是個需要解決的問題。
好在這還不算致命,若隻圖面子上過得去,是能給出個說法的。
反正武媚娘在太宗一朝並未享受多麼隆重的待遇,那就可以瞎編了。
比如說,武昭儀並不是李治在王皇後等人的“相助”下,從感業寺中接出來的,而是先帝在過世前覺得還需要給兒子留上一個貼心人,這才賜給兒子的。④
聽起來有些荒誕,放在如今卻也能說得通。
但若要坐實這個傳聞,便該當再去做一件事,那就是祭拜昭陵。
倘若武昭儀能以兒媳的身份坦然地面對那位君父,隨後再有說法,起碼在明面上,就沒有什麼可駁斥之處了。
武媚娘深吸了一口氣,答道:“自然要與陛下同去的。”
這是一件對她來說必須要去做的事情。
所以哪怕在李治離開後,阿菟板著個小臉,擠出了“危險”兩字,也沒能改變她的這個想法。
不管阿菟到底聽沒聽懂,她都還是認真解釋道:“不管危險與否,人不能先想到回避問題,否則永遠無法更進一步。”
李治要權,她也要權,這就是更進一步。
清月忍不住咬了咬自己沒長出來多少的乳牙。
這話中的道理她都懂,甚至她無比清晰地感覺到,當母親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在她身上展現出的勃勃生機,令人不能不為之動容。
可生育在古代本就是一道鬼門關!
就算知道阿娘能順利地生下這個孩子,甚至在生下李賢後還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並未因生育留下什麼後遺症,在早已將她視為自己的親生母親後,清月也勢必要為她提一口氣。
但她能做什麼呢?
她能做的不過是在十二月的中旬,已能在李治的面前穩健地行走,用自己的方式表達出想要同去昭陵的向往。
是努力拽著母親,強硬地在隨行隊伍裡多加幾l位醫官穩婆,否則便用小孩子的伎倆耍賴。
是嫌棄車廂之中不夠軟,又讓人多添了幾l床被褥。
是小心地留意著母親在經曆車馬顛簸後的神情。
是……
是隻能被宮女牽著手,和李治一道站在臨時尋找的落腳地,聽著屋中昭儀產子的動靜。
母親終究還是在未抵九嵕山的半道上提前發動了。
哪怕這已經是她生的第三個孩子,按說會更容易一些,可生育之苦哪裡是能用言語形容的。
清月更是隻能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進出屋中的人端出更換的巾帕和血水,聽著屋中已經經由過隔斷還能聽到的慘呼。
李弘早就已經被帶了下去,是她非要賴著才留在此地的,可這種還無力做出改變的憋悶燒得她心中難受至極。
自她穿越到這個世界到如今,還沒到一整年。
但沒有哪一刻,讓她要比現在更加清楚地意識到,她想要改變更多的東西,想要掌握更多的權力,並不隻是因為她見到了自己的偶像,也不是因為她需要依靠於係統的功能延續自己的生命,而是因為——
她確實需要這樣的東西,才能保護住自己想保護的人!
早在見證了種種風雲變遷後,她就已經成為這個時代的一份子了。
而與她關係最為緊密的,就是她的母親。
李治不會明白,他這個小女兒此刻在想的東西已經遠超出了她年齡的範疇。
他隻能看到這個才學會走路不久的孩子,四平八穩地走到他的面前,突然抓住了他的手,用帶著幾l分顫抖的聲音說道:“阿娘,平安。”
她沒有哭出來,又用平複下來幾l分的語氣鄭重其事地重複了一遍,“阿娘平安。”
李治沉默了良久,方才回道:“會平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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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徽五年十二月,武昭儀於京師謁昭陵途中產下六皇子,母子平安。
永徽六年元月初一,李治拜謁昭陵祭拜太宗與文德皇後。武昭儀、安定公主、五皇子與六皇子也在其列。
永徽六年二月,李治召數位大臣至面前,問出了一個問題。
“朕有意冊立武昭儀為宸妃,不知諸位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