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1 / 1)

玄桑微愣,旋即皺眉。他看著眼前這張臉,看她帶點期盼認真,實則知道家主的命令,陰官家任何人都無從拒絕,半晌,輕聲問:“為什麼?”

淩枝在生動春色中若無其事地勾了勾自己的披帛:“什麼為什麼。”

玄桑無奈地看著她,又對這一幕習以為常:“為什麼想和我在一起。”

“陰官家家主和師兄不是本就該在一起?”淩枝與他對視,在這種事上,也能做到講道理似的擺證據:“十年前,大封執事,你若是想離開淵澤之地,大執事位置就是你的,你是自己要留下來的。”

“師父和我說,你答應過這樣一直陪著我。因此我將其他人都趕走了。”

淩枝向來都是如此,這話還算是委婉含蓄的,玄桑幾近能聽出她話中的未儘之意,好似在說,“我們不是本來就該在一起嗎”“你既然答應了,哪裡還有反悔的餘地”。

實際上,她懵懂無知,在這方面自認為正確的,不是自己的內心,而是這千年來傳下的規矩。

就像她所說的,若是十年前他離開了,她找彆人,找肅竹或是薑綏,也都無所謂。

她就是想要個人長久的陪著她。

提起來的要求像小孩害怕寂寞,需要玩伴一樣天經地義。

玄桑對她沒有男、女之情,但有無儘的耐心,他教她,就和從前一樣:“阿枝,你需要陰官家的任何人,任何人都會在,但需要並不是情愛。”

九州花團錦簇的繁榮之下,重擔係在兩人身上,陸嶼然有巫山一族眾星捧月的珍視著,淩枝在陰官本家自然也如珠似寶。

一年中三百多天,她有兩百多天都鎮在淵澤之地裡,曠久的黑暗和靜謐能完全吞沒一個人,因此她脾氣不算好,獨斷專行,公事上強硬得可怕,私人事上又多少有些想當然。

這都沒關係。

正如她說的,她有生來不可推拒的使命,玄桑也有,他的使命就是陪著她,為她處理任何棘手的事情。一年複又一年,他原本也覺得這就是人生中既定的軌跡,直到那次出門巡查渡口,見到了溫流光。

他不是不知道外人對溫流光的評價,陰晴不定,性格暴躁,殺心重到十米之內沒人敢靠近,認識的不認識的無不納悶,說天都這個繼任者究竟怎麼回事。

可能確實是少見多怪,那日暴雪肆虐,溫流光紅衣紅鞭,張揚無比,為了捉人毫無顧忌,推掌將冰層直直裂開。

他有一瞬間屏住了呼吸。

不為溫流光本身容貌而驚豔,而是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種稀少,擁有致命吸引力的東西。

人生在世,誰身上沒有束縛,誰能真正隨心所欲?

淩枝身上也有種天真的活力,可她是生長在窄小一方天地裡,努力從噬人的縫隙中掙紮出來的小芽,再如何頑強,也擺脫不了四面的圍牆,擺脫不了逼仄得令人發瘋的處境,溫流光身上卻有種真正的,酣暢淋漓的自由感。

自古以來,卑微者求權,貧窮

者求財,生來被條條框框束縛,人生才開始,就被一眼規劃得到了頭的人會被那種開闊的東西吸引,實在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

玄桑對溫流光有感激,感激她出手相助,可談男女情愛,未免太早。若非要說,他隻是確實有了一種蠢蠢欲動的,想要打破現有的死水一般的生活的想法。

他沒有回答,沉默地看著淩枝,淩枝於是明白了他的意思,笑意緩緩收回,皺眉,篤定地陳述:“你反悔了。”

“你不想留在淵澤之地了。”

淩枝盯著他看了一會,眼珠轉動時其實看不出什麼,卻叫人莫名不敢注視,怕看到其中的委屈和難過,她敲了敲桌子,最終說:“懸賞是你下的,雙煞果我帶回來了,我什麼都不缺,就要這個。”

“師兄是陪我最久的人,我不想為難師兄。”她提著裙擺,不太開心地撇了下唇,仰著下巴居高臨下地看他:“我給師兄三天時間,你好好想想。”

說罷,她下了涼亭,目不斜視地從亭外從侍們中翩躚穿過,可能到底還是生氣,沒走兩步,便嗖的化作一縷黑氣,猛的紮進小橋下流動的水、液中,連影子都捉摸不到了。

玄桑頭疼地撐了下額,手指勾住了筆,卻與那隻果子面對面,沒有處理事務的心思了。心腹從侍迎上來,他將雙煞果遞過去,溫聲道:“給天都送過去吧,把懸賞也撤了。”

侍從應了一聲,好半晌後,又匆匆折回來,道:“公子,天都三少主那邊來了信,若是公子方便的話,三少主想和公子見一面,說——想最後跟陰官家求樣東西。”

玄桑沉默了很久,久到從侍也忍不住擔憂地勸誡:“公子,不若還是彆見吧。如今探墟鏡給出線索,三家鬥得正厲害,陰官本不能參與這些,家主看得也很嚴,這位三少主也太不考慮彆人的處境了。”

“安排個時間吧。”玄桑執筆伏案,最終說:“我會和他們說,這是最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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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過妖化最開始那幾個時辰的罪,睡一覺後溫禾安的狀態好了不少,到了第二天第三天,基本已經穩定下來。穩定下來後,溫禾安連著消失了兩天。

她要著手的事不少,在腦海裡細細捋過一遍之後決定還是得從徐家入手。

徐遠思和她是舊相識,也喝過幾回茶,談過幾場事宜,彼此算是有了解,三根傀線是他的象征,她原本以為徐家投靠了王庭,可無歸上出現的傀線告訴她,顯然並不是這樣。

徐家出事了。

可是徐家能出什麼事。

徐家傀師在遠古巨陣“千金粟”的庇佑下一直也是隻掃門前雪的姿態,偶爾也爭一爭,但動作都不大,鬨得也不出格,最喜歡看彆人家的熱鬨,從前徐遠思看她和溫流光你來我回的爭鬥看得很有意思。

這種家族,是不可能突然站隊,並且充當他人手中屠刀,接連參與到外島與無歸中來的。

隻是叫人想不通的是。

“千金粟”完全發作起來,有抹殺頂級九境的能力,就算是聖

者出手也得拚著受傷的代價才能完全闖進去。九州之上,聖者是真掰著十根手指頭都能數清楚,天都三位,王庭三位,巫山已知的也是三位,但據說實際上有四位,一直無從考證。剩下有幾家隱世宗門,都有一位坐鎮,都是巨頭般隻可仰望的人物,隨意一個,都有著響當當的名號。

九州的聖者基本在妖骸之亂中死完了,帝主死後,休養生息了好幾百年才出現一批好苗子,但聖者本來就沒那麼好晉入,有的從卡瓶頸到死,足足幾百年也沒摸對門檻。

且聖者之間也有明確的約定,不會離開自家地盤,不會貿然出手。

那麼是哪家的聖者會乾損耗自身,非要闖陣挾持徐家的事?

溫禾安現在想要弄清楚的是,究竟是徐家被塘沽計劃挾持了,還是徐遠思被自己家的人掌控了。

為了這個,她一連四天都在徐家附近,隻在第二天晚上回了趟蘿州。

陰官家鎖了兩天溺海,什麼也沒搜出來,於是就放開了,那些陰官也還都有原則,拿完錢就將事情辦完,在解封之後就帶著各自效力的隊伍又下了無歸,溫禾安就是在他們下溺海的前一天傍晚回的府宅,回去的時候陸嶼然正忙著。

溫禾安就拜托了商淮,讓他將一根傀線掛在無歸城城牆上隨意一個位置。這東西太纖細,又隻有一根,不是刻意找的人根本看不到,隻有傀師能察覺到自己的傀線,能第一時間發現。

那天和溺海接觸的畫面讓她短時間內不敢再進去試探冒險。

商淮這幾天都有氣無力的,是個人都能察覺到那種沮喪,他捏著那根比頭發絲還細的傀線,一抹眼睛,遲鈍地重複:“明天掛在牆上,後天再去看看有沒有是吧?”

溫禾安原本以為不用擔心,現在一看他的狀態,有點不太確定了,她頷首,溫聲囑咐:“記得用靈力固定住,直接撂下會被水流衝走。”

商淮點點頭,見她轉身就走,反應過來了,眉頭一挑,問:“你這就走啊?陸嶼然最多還有半個時辰就回來了,你……不等等?”

這都三天了。

陸嶼然身上那種清冷氣都回來得差不多,且眼看著有更為變本加厲的趨勢了。

商淮才在四方鏡上跟他通過氣,說溫禾安回來了,這等會見不著人,他該說什麼才不會受到遷怒。

溫禾安想了會,低頭看了眼自己的四方鏡,搖搖頭,低聲說:“不了,我還有事,你們明天也要再下溺海,等有空了再說吧。”

她很快消失在眼前,商淮盯著女子利落乾脆的背影,還有那原地消失在眼前的空間裂隙,看得神情茫然複雜。

兩刻鐘後,陸嶼然回到院子裡,見商淮蹲在樹蔭下,身邊空無一人,宅院裡連燈都沒點,他徑直走過去,皺眉清聲問:“人呢?”

商淮抬頭,見他明顯是強行提前結束,半夜還要抽空補公務的樣子,眼神突然有了些微妙的變化,話語裡聽不出是同情還是笑話,總之很耐人尋味:“來了,又走了。她說她忙,先不急著和你見面。”

說罷,他站起來,在調侃陸嶼然這件事上一直很有以身犯險的精神。他將眼前風塵仆仆也難掩清風明月之姿的男子左看看,右看看,終於尋到了報仇雪恨的時機,嘖嘖兩聲,說:“你說,怎麼就你這麼閒呢。”

半明半寐的樹影下,高牆外洇出一點光,陸嶼然站在原地,靜默了好一會,他伸手抵了抵眉心,無聲笑了下,眼尾線卻延得筆直,有種撲面而來的冷意。

商淮很快為這一刻的嘴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點燈熬油,通宵達旦處理公務的,不止有陸嶼然,還有他。

第二日傍晚,徐家對面最大的酒樓裡,月流撩開垂下的竹簾,進入一個靠窗的雅間裡,溫禾安點了壺茶,一碟點心,酒樓裡還另送了盤瓜子花生,她手裡捏著四方鏡,視線輕飄飄的不時看看窗外熱鬨的街市。

月流直接說正事:“女郎,按照你說的,用徐遠思的身份牌上門拜見徐家,這次被好聲好氣請了進去,但徐家嫡係一個都沒現身,來接待我們的是一個支係的管事,七境傀陣師。”

溫禾安心想,果然是這樣。

“趙巍蘿州城城主的名義引不出嫡係的人接待,用他們家少家主的腰牌也不行,看來,如今的徐家,能做主的就是這些人了。”她沒感到意外,隻是印證了這個猜想,還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說:“有用的都帶走了,留下來的這些,大概就是掩人耳目的傀儡。”

這些事完全可以交由月流來做,溫禾安這幾天親自盯著,是想探一探“千金粟”陣法運轉之時的威壓和從前有什麼差彆,此時她收回了幾縷放出去的靈息,點開四方鏡。

忽略上面幾條消息,她往下滑了滑,找到有段時間沒有聯係過的林十鳶,發出一條消息:【你還在不在蘿州,方不方便見一面?】

林十鳶立馬回她:【我在。】

這個時候有彆的消息冒進四方鏡,溫禾安翻上去一看,發現是淩枝。自打淩枝回陰官家,被她師兄隱晦拒絕後,她在四方鏡上和溫禾安說話的頻率都高了起來。

從前,她們是見面了說幾句,分開後的幾天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幾句,再往後,忙著忙著就都懶得說了。

淩枝說:【我還是想不明白。】

她生來要什麼有什麼,到哪都是橫著走,眼睛朝著天,可以說在她師兄身上嘗到的挫敗滋味比她面對淵澤之地時還多。

溫禾安也是第一次見她這樣,剛開始覺得稀奇,絞儘腦汁安撫她,到今天就隻有好奇了,她回:【怎麼就非得是你師兄呢。】

淩枝看樣子原本寫了很長一段話,後面又鬱悶地刪了,因此發過來的時候隻有頗為高冷的幾個字:【我說不明白。】

【你問陸嶼然,他肯定知道。】

溫禾安的視線在這個名字上停了停,見淩枝不死心地又發來一條,像好奇,又像試探:【陸嶼然用過第八感後這幾天,是不是很黏著你。】

溫禾安沒辦法把陸嶼然和“黏”這個字聯係在一起,她失笑,倒是很認真地回:

【沒有。】

【我看他很忙。】

淩枝想這不可能。每次跟那種東西打完交道,一次兩次無數次,她還好,她至少不至於耗到那種程度,但也會有完沒完的,心如死灰的感覺,有時候煩躁到極限了,需要深深吸氣,去看師兄,聽他說話聽他笑,才能壓下那種“乾脆就這樣吧,我不乾了”的衝動。

陸嶼然居然能壓得住,還能立馬就投入巫山堆積如山的公務裡……還要去跟彆人爭那個不知所謂的帝位。

他還是人嗎。

淩枝更煩了,她扭扭頭,給溫禾安畫了個歪七扭八的符號來形容自己的心情。

結束了在徐家的事情,溫禾安摩挲著四方鏡,開了個空間裂隙去蘿州,等到府宅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

院子裡靜悄悄的。

她原本想洗漱完後去見林十鳶,跟珍寶閣買關於徐家“千金粟”的消息,下樓的時候發現陸嶼然的院子裡好幾個房間都亮起了燈,但看樣子,他還沒回來,來的是另兩個。

溫禾安想了想,低頭看著鏡面上淩枝說的某句話,抿了下唇,又點進林十鳶的氣息裡,說:【我今晚不去了,你幫我留意一件事,徐家巨陣‘千金粟’除了聖者硬闖,還有什麼彆的破除方法。聖者若是闖了,會不會受傷,什麼程度的傷。】

【買這個消息需要多少錢,你提前說一聲。】

林十鳶那邊唯有歎息,火燒眉毛的急切透過四方鏡傳來:【是這樣,我這邊有事情要和帝嗣確認一下,但天懸家那位公子說這幾日帝嗣的心情差到人神共憤的地步,暫時還沒有緩和的跡象……】

溫禾安被商淮的形容逗得肩頭微動,她道:【你先幫我查,這件事我替你說。】

林十鳶鬆了一口氣。

溫禾安看了看遠處小院的燈,又看回手裡的鏡面。

淩枝是這樣。

陸嶼然可能念頭比較淡,理智大於情感,但他自然,也擁有同樣的渴求,同樣的脆弱。

她手指點進第一道氣息中,問:【你今晚,還忙不忙?】

陸嶼然正在巫山酒樓裡跟長老們確定族中某個小世界的開辟,因為涉及神殿,需要反複選址而後推翻。

他才用過第八感,有點止不住的心浮氣躁,在窗子裡透進的夜風中,盯著閃動的四方鏡看了一會,半晌,還是在長老們熱烈的議論中的垂眼勾過來看了眼。

見到這樣的一句話,陸嶼然服氣似的一點頭,垂了下眼。

你說她上心,她滿顆心往外跑。你說她不上心,還記得每到晚上發這麼一句話來象征性地問問。

真是象征性。

他說忙,她便分外善解人意地說那她今夜就不回了,免得打擾他。他說不忙,她就十分為難,說她那邊正忙著,今夜還是不回了。

三年前還認認真真找個理由,現在連理由都不找,敷衍極了。

到今天,陸嶼然有一瞬間,根本不想搭理她。

不想回就算了。

彆回了。

在被幾位長老拉著劃選下一個備選地址前,陸嶼然最終在四方鏡上撂下一句怎麼看都帶點冷淡意味的話:【忙。我哪天不忙?】

溫禾安把這話連著看了幾遍,眼裡浮出一點笑意,想了想,慢吞吞回他:【我回來了。】

【帝嗣要是還忙著,我就出門了?】

她學著淩枝的,給他畫了好幾條歪歪扭扭的笑臉。

陸嶼然在半刻鐘後回了她,連名帶姓的,帶著點不太愉快的警告意味:【溫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