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1 / 1)

幻境宛若一片被火燎滅過的布帛,化為飛灰之際被一道結界攬圈住,嚴密地隔絕任何人的視線。

結界之內,零星光點如螢蟲在眼前浮沉,湮滅,溫禾安保持著朝前微微傾身的姿勢,褲裙的擺邊被吹得朝前鼓動,像一朵被春雨沾得濕漉漉的牽牛花苞,看著不經風雨,實則藤蔓柔韌,生意不屈。

她將身上最大的秘密暴露在了陸嶼然的眼前。

任他寸寸審視,細細權衡。

兩人臉頰離得近,有種額心相抵的錯覺,溫禾安能嗅到陸嶼然身上清淡的甘鬆香氣。她看不見自己的臉,不知道具體是什麼情況,但因為看過太多次,可以想象出畫面來。

就像隻常年懷有警惕心的貓,有一日要將肚皮翻出來給人看,她起先繃著頸,微抿著唇,不說多緊張,不自然肯定是有的。

眼睫如葉片般安然靜懸,溫禾安盯著陸嶼然手中的半截面具,勾勒上面流暢的月色花枝畫樣,發現他眼神凝住時,頎長身軀也僵住,而後看到他無意識扣緊了面具,複又鬆開。

周遭闃靜,時間都在此刻停住腳步。

溫禾安覺得臉頰有點癢,心尖又漸漸冒起些好奇,想看看眼前之人看見這東西時更多,更直觀的反應。她慢騰騰地撩起眼,手指蜷著,沒克製住,胡亂地摁在臉側裂隙邊上撓了撓,黑白分明的眼落在陸嶼然五官上。

他捕捉到這一眼,鼻脊微抬,兩兩對視。

溫禾安於是看到了他臉上的神情,水漉漉的杏眼定了定。

他眼中原本是山火苒苒,隱約燎原一片,且怒且冷,而今全歸於空蕪,山寒水靜。

溫禾安乾脆大大方方回看他,深究他,但沒有看到多麼深重的厭惡,也沒有拔劍而起的肅殺,反而觸到了裹覆在清淨之下的東西,叫人呼吸微頓,泥足深陷。

她壓在手邊的手指動了動,想再觸一觸,但被他用腕邊輕抵製止了:“彆撓。”

溫禾安哦了聲,把手放下來。

陸嶼然看過數不儘的妖物,那些東西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被壓在妖骸山脈,力量卻還殘存著,近百年來,每年都要爆發一次。與妖物糾纏到底,是他生來注定的使命之一,若說面對這些東西毫無波瀾,那是假的。

他也不止一次想過,能把溫禾安逼得親自進巫山,不惜耗費兩年時間,連羅青山都無法診斷出來的棘手之毒,發作起來,究竟有怎樣的症狀。讓她日日戴著面具示人,嚴防死守,甚至用以警告他……彆再靠近。

直到面具被他親手揭下,白皙細嫩的肌膚之下,無聲蜿蜒出三道裂隙,像有人輕輕磕碎了雞蛋的外殼,也像貿然折下的一段梅枝。

再無遮攔。

如此直白袒露在他面前。

陸嶼然靜了靜,喉結動了動,然靜過之後,他聲線略低,問了第一句:“毒發……要不要血。”

溫禾安被問得微怔,大概是真沒想到他會是這樣的反應,下意識看了看他才恢複好的側頸,隨後搖

搖頭,也跟著低聲說:“不用。隻是有點癢,還不疼。”

“完全毒發呢,疼?”

溫禾安“唔”了聲,見他開始問問題,也都很配合地回答:“嗯。”

陸嶼然頓了下:“很疼?”

溫禾安點了點頭,齒關微啟,聲音輕輕的:“很疼。”

他們離得實在近,近得陸嶼然能清楚看到她每一根睫毛的顫動,每一次眼神的變幻。她話說得誠實,問什麼就答什麼,可這並不代表她將軟肋和盤托出就是認命的交付生死了,她隻是,在給你一個知道真相的機會。

你如何做,會決定她接下來的做法與態度。

相安無事,還是刀戈相向。

偏偏她語氣又無辜又柔軟,像不諳世事的抱怨,那種格外討人疼的抱怨。

陸嶼然看著她漂亮的眼睛,知道她就是故意的。

她故意在這個時候揭下面具,讓他猛的清醒,想看他知難而退,明白這究竟是個怎麼樣天大的麻煩,從此將不該有的心思都生生挖空,生氣,難以啟齒的較勁,吃醋,再沒有立場。或者,叫他忘卻生氣,泯滅所有情緒,改為……心疼她。

也確實,效果顯著。

陸嶼然閉了下眼,問她:“怎麼弄的?”

在決定將這事告訴他的時候,溫禾安就想過自己該如何說,可這事實在無解,到了這一步,隻得實說:“還是我那日和你說的事。被溫流光擄走之後,毒發不斷,但那些毒在我破入八境之後,就沒有再發過,出現的成了這個。”

“你看到了。”她釋然地攏了攏袖邊,直起身子,說:“我臉上頂著這個,不敢聲張,十幾年間遍尋名醫,也診不出個所以然,最後實在沒有辦法,病急亂投醫,想找巫醫……才有了巫山的事。”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除了毒,我想不到彆的可能,可世上為什麼有這種毒。”

溫禾安抿了下唇,這時才觸及到真正該說的,一定要說的話,她抬眼再次與陸嶼然對視,一字一句說得很是鄭重:“它出現的時候會有灼燒之感,有時候受傷,兼之發作得厲害,會出現神誌不太清醒的狀況,與那日夜裡一樣。但除了這個,我沒有彆的妖化之相,我不會無故失控傷人,不會莫名要殺人,更沒有吞噬的欲望。”

她想說,她和千年前妖化,最終被封在溺海,妖骸山脈的那些人不一樣。

然而信與不信,還是要看陸嶼然自己。

她能說的,能做的,隻有這些。

溫禾安眼中澄淨清明,如被泉水沁過,她先盯著地面,看春草的虛影次次被結界之力無情碾碎,再抬頭看陸嶼然,身後長發被五彩繩虛虛攏著,顯得分外寧靜清和:“不提我與天都,王庭的糾葛恩怨,單論我臉上這道疤,它太麻煩了。”

事到如今,她能看出點陸嶼然的態度。

他沒立刻出手,沒擺審問的姿態,證明他沒想撕破臉皮,如果合作能存續,那剩下的,就是他這些天的失態,氣憤,那些可能不該存在的東西。

溫禾安朝他又走出兩步,原本拉開一點的距離霎時迫近,近到她能清楚地感受到他胸膛氣息的起伏,她仰著頭看他,桃臉杏腮,一片無知無覺的,全然真心為他好的模樣:“陸嶼然,巫山帝嗣身上背負的東西已經足夠多了。”

陸嶼然沉沉看著她。

溫禾安眼睜睜看著眼前之人瞳色一霎深到極致,半晌,她螓首,吐字問他:“你現在,還生氣嗎?”

還要接著因為江召,因為有人接近溫禾安而生氣嗎。

陸嶼然眼睫垂落,在眼皮下凝成團積鬱的陰影,像蓄水的小水窪。

這三日來的種種事,和三年間那種自欺欺人的滋味沒完沒了的攪合在一起,他試圖理清,理得妥善,卻在將才江召貼近她的動作裡,在她此刻的言語中,忍無可忍地悉數焚儘了。

他甚至感覺有一點火星在眼皮上躍動,或許因為情緒過於洶湧,在胸膛一聲嗤然起伏後卻表現得更為沉斂。他彎腰,將她虛虛挽掛的披帛拾起,眼中雪色甚深:“這番話,你不該在五年前提醒我?”

“怎麼不在同我一起用膳,一起睡覺,一同閉關闖小世界的時候跟我說。”

怎麼不一開始就說清楚,說明白。

——陸嶼然,你千萬彆動心,彆對我動心。

他肩頭綴著這揉碎的春景,有種荒誕之意,性子這樣淡的人,也被逼得眉心盛霜,喉結滾動,狼狽之意閉眼都沒壓下去。再次掀眼時索性不遮,如此冷眼凝睇自己隻身走最後一步。

這一次,隻此一次。

陸嶼然看著她,眼尾凝直,唇抿成線:“溫禾安,現在呢,現在——你要我怎麼辦。”

不若她來教他,怎麼才能永遠噙著天真的笑,對誰都柔軟,不會為了區區幾個不堪的字眼,將她與彆人連接得分外親密的字眼神思不屬,徹夜難眠,怎麼看到江召與她相見的消息時還保持理智冷靜。

怎麼能掐斷想接近她的情愫。

怎麼釋懷,怎麼不生氣。

陸嶼然將自己隱秘的心思和驕傲一同劃開,為此難捱地仰了仰頸,目光落在溫禾安咫尺之近的生動臉頰上。

他無法抗拒,沒有辦法,願意兜住驚天的麻煩,願意往肩上再壓一道責任。

——溫禾安呢,她要如何對待他。

溫禾安在原地靜了靜,她眼瞳本就圓,視線先是落在他色澤薄紅,帶點冷怒的唇上,繼而向上,掃視著他雪白衣袂與烏黑長發。她彎彎眼,又彎了彎唇,半晌,伸手,指腹輕輕觸了觸他的側頸,被她狠狠咬過的地方,好似在無聲問他,還疼不疼。

涼,又癢,此時此刻,驚心的顫栗。

陸嶼然動作倏的靜默,所有情緒蓄得又深又重。

溫禾安看著他,認認真真,輕聲承諾:“嗯。我知道了,我哄走了巫山帝嗣……我會好好待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