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1 / 1)

陽春三月,枯木逢春,春色闌珊。一行人在這座府宅中也住了一段時日,靈氣泛濫,於是無形中比彆處更早泛浮出一種生機,雕花門後桂樹抽出鮮嫩綠芽,桃樹鼓出米粒大小的花苞,小海棠滿目柔粉,在枝頭掛著的宮燈照耀下點出近乎透明的光澤。

陰官素來低調,不欲與高門大戶,錢權之流相爭,一般情況下,旁人決計請不動陰官下溺海,可事關天授旨,哪怕是要將天穹捅個窟窿出來,都有的是人要試一試。

陰官家家主不愛管事,大多事宜都由她師兄代為處置,彆的事也便罷了,但這次陰官家再是堅決,也架不住各方大人物的書信如雪花般飄到案桌前。這次本家為天都張榜懸賞雙煞果,大約是要還什麼天大的人情,同時,也是無形中鬆開了嚴明管束陰官的那根線。

如此一來,厲害的陰官帶著大族大派進溺海,誰能說得清是因為本家的懸賞,還是因為收了無法拒絕的高價呢。

那些一封接一封沒完沒了飄向陰官家的書信大概也就此消停了。

溫禾安如是想著,一方面有些好奇陰官家究竟欠了天都怎樣的人情,她在天都這麼多年,在陰官家碰過無數次壁,沒聽說過還有這麼一回事。另一方面,她的視線不由落在了“蘇韻之”的身上。

沒想到來的會是她。

蘇韻之也在看溫禾安,她給自己夾了筷沁了湯汁的菜心,鐘情於那種咬起來清脆的口感,眼睛饜足地微眯,下巴尖尖地抬起,像那種將自己養得格外精細挑剔的貓,道:“哦。你乾嘛向著他。”

不等溫禾安回答,她自己想到了什麼,柳葉般的眉擰起來,小又稚氣的臉上浮起一種我很不樂意解釋但我還是要隨便解釋一下的神情:“他救了你是吧?我三天前才出關,到了蘿州才知道消息,不然也不是不可以給你遞出橄欖枝。”

羅青山已經有點左右為難,不太敢動筷子了,他隻得去看商淮,眼睛裡的意思很明顯:陰官本家的人,都如此有脾性嗎。為什麼這個執事看起來如此……目中無人。

你說不知者無畏,可她喊自家公子和二少主都連名帶姓的,可見不是不知道他們。

商淮心想你看我也沒轍,他也沒進過本家的門,對陰官家所有的了解都是東拚西湊的道聽途說,不過他看出了一點。

這小姑娘口無遮攔,說話明槍直仗的,看起來很是嘴饞,這段時日他若是投其所好,至少可以將陰官家的事了解個七八成,說不準搞好關係之後,還能叫她大開方便之門,下一次陰官大選,他還能混進去看看。

陰官這塊他確實是天賦不行,修不出什麼名堂,但他努力了這麼多年,到現在還被老頭追著打,若論誠心,那真是天地可鑒。

溫禾安含笑頷首,道:“我知道。”

蘇韻之吃得津津有味,她看起來身量小巧單薄,骨骼極細,飯量卻不小,吃東西的時候和溫禾安一樣專注,筷子轉了又轉,吃到好吃的會頓一頓,滿足地斂斂眉回味。好半晌,以為她終於要撂筷子的時

候,卻見她被辣得鼻尖俏紅,歪歪頭,又伸向了下一盤菜。

溫禾安放下筷子,看了看樓上,思索了會,起身道:“等會是不是要商量下無歸的事,我喚他下來吧。”

蘇韻之接過商淮遞來的水,“唔”了聲,含糊不清地篤信:“他就是看我不順眼,存心的。”

溫禾安不知道她和陸嶼然之間有什麼淵源,當下隻是笑了下,輕輕拉開椅子上樓去了。

她腳步聲放得輕,到門前停住,而後屈指在門上叩了兩下,理了理思緒,溫聲說:“陰官家為天都懸賞雙煞果,應當有陰官已經到了他們的酒樓中,我們也要儘快行動,商議對策了。你若是現在有空,要不要下來聽聽淩枝的想法。”

隔了一會,門從裡面被一截力抵開。

屋裡漆黑,隻有點點明滅不定的幽然燭光,搖搖欲止,陸嶼然五官洇進緊密的驟黑中,能窺見隱約的輪廓。

溫禾安以為他會將先前樓下的短促失態無謂遮掩過去,冷著眼一字不提,但並不是。他抬眼,經過了小半個時辰的沉澱平複,眼底仍盤桓著不曾全然消散的紊亂情緒,有些不太受控製。

他像是不知道,又像是知道,然難以自抑,乾脆破罐子破摔,冷然將冰山一角的情緒都撕開,給她看。

溫禾安與陸嶼然因兩家各自詭譎的心思糾扯在一起,各懷鬼胎,目的不純,時至今日,什麼都是假的,兩人靠一個岌岌可危的合作暫時保持和平之勢,若還有什麼可以稱得上羈絆的,唯有一道姻緣之契。

溫禾安與他對視,看得微怔。

陸嶼然伸手抵了抵眉心,嗯了一聲,什麼多餘的話都不太想說,壓下腦中的脹痛,不緊不慢踩著樓階下去了。溫禾安轉頭跟在他身後,先看著他的背影,又盯著他如流雲般的袖擺看了看,杏眼睜得圓而滿,半晌,站在某一截階梯上停了一會,唇角抿了抿,慢慢又翹出一點細碎到不可捕捉的弧度。

她現在,好像有點能確定了。

底下滿屋子人,因為蘇韻之太不拘束了,所以其他人都難免有些拘束,幕一和宿澄都有問過這位執事一些事情,可她愛搭不理,隻掀眼皮不搭腔,惹得風光無限的天縱隊正副指揮使互相對視,最後隻得尷尬地摸摸鼻子。

按職位來說,陰官家的大執事,也就跟他們差不多。這姑娘這樣的性格,究竟是怎麼在陰官家家主手中領活辦事的。

但蘇韻之對商淮還不錯,她抓著自己長長的蠍尾辮撫了撫,眼神跟著他晃晃悠悠。商淮挖空心思要研究透徹一個人,自然會下功夫,這不,飯後麻利地收拾好殘局,就又進了廚房,給這位年齡小脾氣不小的姑娘端出來一杯梨汁。

這種妥帖的服務讓蘇韻之對這位天懸家的小公子很是滿意。

陸嶼然和溫禾安一前一後下樓,兀自找了椅子坐下,他和蘇韻之本來就是誰也不想看見誰,都嫌晦氣,剛一見面,就被她口無遮攔刺了好大一下,現在是垂著指骨耷著眼,徑直問:“什麼時候下?下去能帶多少人?”

韻之慢條斯理地嘬了一口梨汁,腮幫子鼓起來很大一塊,等都咽下去,才說:“帶多少都行,我和那些半吊子不一樣。”

商淮看了看四方鏡,認真起來:“剛得到消息,說天都那邊陰官已經下去了。”

“現在下啊?”蘇韻之瞥了瞥外邊的天色,收回視線,問:“晚上?”

商淮點頭。

蘇韻之皺了下眉,轉著盛梨汁的杯子,半晌,無情地點頭:“去給天都辦事的陰官是哪些倒黴蛋?有幾個?他們回不來了,我先把名單給……報上去。”

商淮卡住了。

溫禾安察覺到什麼,她問:“怎麼了?下溺海有時間要求,晚上不能下?”

“歸墟外這道溺海支流一直很特殊,不穩定,比兩道主支危險,我剛進蘿州就感受到了,晚上裡面鬨得很厲害。”蘇韻之說:“下也能下,會死人,如果情況很危險,我會先跑,不會管你們。”

她話說得一如既往的直白,直得商淮和羅青山瞠目結舌,陸嶼然倒是抬頭看了她一眼,涼涼頷首:“嗯。這就是你還人情的態度。”

蘇韻之沒覺得有哪裡不對,渾然是一副“我都親自來了還要怎樣的態度”,振振有詞地糾正他:“我是提前說清楚。”

“也就是說,下了溺海以後,我們也得注意時間,白天下去,晚上回來。”溫禾安從這種不太友好的氛圍中抓出較為關鍵的訊息,眉梢微動,問她:“你下過無歸城嗎?裡面究竟如何?全部探尋完需要幾個日夜。”

蘇韻之搖頭,很不愉快地捏捏手指尖和指甲:“我沒事不去那種地方,平時躲著走都來不及。”

“怎麼突然都往這個地方湧,溫流光要雙煞果我現在知道了,你們也要?”

從這話中就能聽出來,這人是真才出關。

商淮攤攤手,將大概的情況介紹了遍,話語有些無奈:“這不是……天授旨的誘惑太大了,哪有人能抵抗得了。”

“嗯?”蘇韻之喝完最後一口梨汁,這會倒是將眼神分到陸嶼然身上去了,她將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眉頭擰起來,露出一個不能理解的眼神,聲音清脆:“怎麼又是這個,他們爭來爭去在爭什麼。天授旨和帝源不是本來就該是你的?那群廢物整日什麼也不做,也好意思……”

蘇韻之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將後頭半截話咽回去,把手裡的杯子“叮叮”敲得響亮。

她倒不是替陸嶼然抱不平,這人太傲,她很樂意在彆的事情上幸災樂禍,但想想自己一年一次,奄奄一息臥床苟延殘喘的樣子,再想想陸嶼然,以及他還要跟這群不知所謂的人打擂台這件事……就倏的迸發出種感同身受的悲憤同情來。

溫禾安順勢看向陸嶼然,他對這話沒什麼表示,倒是商淮見今晚下不了溺海,他們又陷入了某種難言的沉默,見縫插針又很是不甘心地問:“你們家主的師兄為天都頒布了懸賞令,這件事你們家主知不知道啊?”

溫禾安忍不住捂了下眼睛。

蘇韻之對商淮倒是

和顏悅色,覺得和他說話很有意思?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她彎彎眼睛,點點頭:“知道啊。”

商淮一聽,擠了進來。

溫禾安什麼也沒說,搬著椅子往陸嶼然身邊靠了靠,兩人袖邊相疊,他瞥過來,見到她修長細膩的頸子和一隻流蘇耳墜,因為驀的貼近,他能嗅到她身上清爽的花果香,還有一點點因為笑音而顫動的氣息。

陸嶼然不知道溫禾安是如何對待江召的,又是如何拒絕並不在意之人的,他沒覺得溫禾安察覺到什麼後會肆無忌憚的利用,有恃無恐的揮霍。他眼光沒那麼差,喜歡上的姑娘不會如此不堪。

隻是終究懸著心,下來時也有種自暴自棄的意味,以為會看見她的為難,抗拒,或是某種冷酷,哪知和從前沒什麼變化,隻是偶爾的對視,接近,會無聲傳遞出訊息,告訴他。

——他得到了一種……相對柔軟慎重的對待。

陸嶼然原本想上樓眯一會,沒想聽商淮在這“丟人現眼”,然而視線在她含笑的側臉上頓了下,背脊無聲僵了僵,旋即貼在椅背上,潦草地闔上雙眼,緩解太陽穴的脹痛。

商淮“啊”了聲,也不知是在和誰據理力爭:“可陰官家不是從來不和世家有牽扯嗎,他如此破例,你們家主也不阻止?”

蘇韻之搖搖頭:“不啊。”

商淮深深吸了口氣,展露出了他對陰官家的諸多了解:“陰官家家主另外幾位師兄要麼當了領主,要麼做了執事,都聽調令行事,無故不會在淵澤之地多留,為什麼就他是例外,一待就待那麼久。”

他一雙桃花眼也不上挑了,說話的時候睜大了點,蘇韻之面對那個眼神,跟要比賽一樣,也饒有興味地跟他大眼瞪小眼,語氣天真稚氣:“因為家主喜歡師兄啊。”

商淮為溫禾安做了好幾頓飯,平時也都二少主二少主的喊,溫禾安不是沒有想找個恰當的時候偷偷透露一下蘇韻之的真正身份。可說到底,這個關口,這層身份太特殊,她這麼直來直去一個人都頂著彆人的身份出現了,自己也不好戳穿,怕壞事。

誰知道這兩人一個敢問,一個敢答,事情會發展到如此難以置信的一步。

溫禾安有點不忍心看商淮的臉色。

商淮臉上的血色褪去了一半,另一半仍倔強的強撐著,他有些僵硬地扯了下嘴角,語氣還算是鎮定:“不可能。現在上外面一打聽就知道,她那個師兄喜歡的是溫流光,懸賞也是為溫流光懸賞的,淩枝會喜歡一個心裡有彆人的男子?”

蘇韻之沉思了會:“讓他們喜歡著唄,反正他也沒法離開淵澤之地,他們又不可能在一起。”

商淮盯著她看了一會,意識到這真的是個小姑娘,跟個小姑娘,說不通。但即使如此,這樣的說法也夠讓人鬱悶的,他喪失了一半精神,坐回椅子上,有氣無力地嘲諷人:“他既然喜歡溫流光,怎麼就離開不了淵澤之地了,他是屁股上生了根了嗎?”

“那也沒有。”蘇韻之認認真真地回答:“先禮後兵嘛。這次如了他的意,幫了溫流光,他要再不

識趣,大概就要被囚起來了。”

溫禾安微微坐直,來了點興趣,想讓她詳細說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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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淮動了動唇,認真反思,若是前面還有些半信半疑,現在就是完全不信了。這怎麼可能是淩枝會說出來的話,絕對是小姑娘的自我揣測,他居然還真的跟她扯了那麼久,老老實實地問淩枝的喜好不好嗎。

蘇韻之繼而跟溫禾安對視,琥珀色的瞳仁在她旖秀清靈的臉上轉了半圈。想想這狡猾得像狐狸一樣,偏偏對人對事又溫柔又理智的人竟會在區區一個男人身上栽那麼大個跟頭,真叫人止不住的生氣。

也不知她是怎麼想的。

“我這路上都聽說了。”她看著溫禾安,略有點煩躁地晃晃蠍尾辮,道:“叫江召是吧。看在他曾經伺候過你的份上,這次溺海,我可以讓他選個死法。”

溫禾安猝不及防,唇瓣連著動了兩下,柔韌背脊完全挺直,沒想明白這火怎麼燒到自己頭上來了。

陸嶼然骨節一挑,無聲睜開眼睛。

“不過我看他居然還活著,不太像你的作風。”蘇韻之皺了下眉,問:“還舍不得?”

那個江召到底長得什麼天仙樣,能讓溫禾安淪陷成這樣。

長得比陸嶼然還好?

蘇韻之的視線在陸嶼然身上停留一瞬,覺得若是如此,也不是不能留著,她坐在桌邊,仰著下巴,思索一瞬,破天荒的壓低了聲音,用種又天真又煞有其事的聲音說:“你要真還饞他的滋味,留著也行,把他修為廢了,用七根懸魂絲鎖在床頭,想用的時候用用,彆再被花言巧語騙了就行。”

羅青山,幕一和宿澄看她的眼神完完全全變了。

商淮又強起了精神,深深地從鼻腔裡吸入一口涼氣。

溫禾安老老實實搭在膝蓋上的手指有些木住了,她看了看滿臉都是“真為你發愁”的蘇韻之,半晌,睫毛輕輕扇動,去看身側的陸嶼然。

他熬久了,精神是真不太好,但氣質和五官都太優越,隨意闔眼,都有種光風霽月,神清骨秀的韻致。此時情緒糟糕到極致,竟還笑了下,然薄薄眼皮下蓄積了涼淡之色,鴉黑眼睫下,純色的瞳孔裡正有疾風驟雨落下。

溫禾安望進他的眼裡,險些被卷進失控的亂流之中,她難得感到一種好像辜負了什麼又錯過了什麼的不安,坐得有些端正,耳墜隨之輕微晃動,語氣格外的正經無辜:“我沒有過這種想法。”

她唇齒相抵:“真的。”

“伺候”“饞”“用用”。

哪一個字,不是在挑戰神經。

“看出來了,今天又是專程來找茬的。”陸嶼然撇開視線,手掌上經脈如小樹枝的分支般撐開,他拉開椅子,看向蘇韻之,頷首,氣勢如山海千頃疏泄,舒張到難以忍耐:“要打,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