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 21 章(1 / 1)

陸嶼然放下四方鏡, 叩了叩隔壁的門,將在榻上灘成軟泥在四方鏡裡到處找人聊天的商淮拎起來去做飯,商淮不服, 斜著眼瞥他:“你怎麼不去?”

廚藝那麼好,幾年都不露一手,老藏著掖著使喚彆人。

陸嶼然避而不答,伸手指了指隔壁,冷淡拋出條件:“我讓羅青山陪你聊天。”

這招跟點了商淮死穴一樣, 他先矜持了會, 方慢悠悠爬起來, 整了整自己的衣袖,開腔:“我不想聽他說什麼藥材, 什麼毒, 你讓他說點正常人能聽懂的東西。”

陸嶼然沒理他,不知道聽見沒有。

兩人走出房門, 正巧羅青山正捧著一個竹筐從房裡出來, 竹筐裡鋪著晾得半乾的草藥,他見到陸嶼然急忙想行禮,還沒往下拜呢,就被喊停了:“起來。”

商淮過來和他勾肩搭背, 用了點力, 將他勒得踉蹌一下, 急忙將竹篩裡的藥草護住了, 他低聲跟商淮嘀咕:“彆這樣毛手毛腳, 這是明早要用來解毒的草藥,就這麼一份,碎了又得重新配製——”

“行了, 你快放回去吧。”

商淮拍了拍他的肩膀,心情很是愉悅:“我跟你家公子打了個商量,從現在到天黑下來,這段時間你歸我了。”

羅青山看向陸嶼然,見他家公子擺擺手,示意他跟著去,心裡一默,旋即認命地朝商淮打了個自己等會就下來的手勢,抱著一筐草藥回自己房間了。

陸嶼然沒管他們,他起身去了書房,招來了畫仙。

餘念才從外面回來,一側耳墜閃著鑽光,隨著動作輕微晃動,因為褪下了畫仙一貫純白的衣衫,仙氣也跟著少了幾分,此時無聲垂首,對著陸嶼然行禮。

陸嶼然問:“查出什麼了?”

中午那頓蘿卜燉鴨讓溫禾安吐出了一番無人知道的秘辛,出乎了陸嶼然的意料。

當年,巫山給自家帝嗣定下道侶的流程走得瑣碎而細致,可以說那段時間,溫禾安這個人都被從裡到外翻了個底朝天,但乾淨就是乾淨,父母雖在同一場戰役中離世,沒能陪伴她多久,可她仍是正兒八經的天都嫡係根苗,頗受重視,實力莫測。

天都遮掩得好,這事連溫流光都不知道,再者,誰也不會去查百年前的事,去查個沉默寡言的孩子。

“公子,臣將昔年調查二少主的資料都調出來看了一遍。發現二少主和溫流光確實少年時就不和,大的爭執都被溫家悄無聲息壓下來,一些小的卻連天都內城都有所耳聞,隻是大家都一笑了之,以為是一山不容二虎。”所以連當年的長老們都未深究。

“彆的臣還在查。”

陸嶼然猜到會是這樣的結果,頷首,問:“還有呢?”

餘念收到了兩道命令,其一是調查溫禾安的真實身份,另一則是溫禾安的臉。

說實話,這兩樣都不好查,時間跨度太長,且又瑣碎,隻能從浩如煙海的日常中做出對比——二少主還不和人長時間親近接觸。

叫人無從下手。

餘念在心中將話語組織了遍,方道:“二少主的臉並無異常,但在探查的過程中,臣發現二少主早年曾有中毒跡象,且不止一次。”

陸嶼然抬眸,頓了頓,問:“毒?”

“是。”餘念一口氣和盤托出:“天都有名的醫師都被請入主城為二少主解毒,第一次是杜鵑連裡,當時陣勢很大,據在場醫師說,當時二少主命懸一線,年齡又小,險些沒救回來。”

須臾,陸嶼然朝他擺擺手:“知道了。接著查。”

餘念原本都準備告退了,突然想到一件事,步子在原地踟躇一霎,開口道:“長老們已收到公子讓噩魘族退離蘿州的命令,無有異議,但家主傳來消息,說這程結束之後,不論成敗,塘沽計劃當交由族中出手,公子不必為這等事束縛手腳,親身犯險。”

陸嶼然眼神無有波瀾,側臉冷然:“壓著。”

餘念霎時噤若寒蟬,拱手退出書房。

陸嶼然抓起四方鏡看了看,溫禾安那邊沒隔多久就發來了消息,一個“好”字,算算時間,應該再有半個時辰就回了。

四方鏡每次一開,雲流般的消息頓時往上湧,很多都是族裡亂七八糟的瑣事,他每次都積上很長一段時間再看,因為族裡年輕人雞飛狗跳的日常和他沒有關係,隻要他出現,再歡樂的氣氛都會立刻凝滯結冰。

半刻鐘之後,陸嶼然將四方鏡往桌面上倒扣著一摁,皺著眉下了樓。

商淮在做飯,羅青山搬了張椅子坐在院外的灶台邊聽他談天說地。

此時天色已然轉黑,山裡的夜又深邃又寒冷,畫仙蘇幕隻是被菜香吸引著出來轉了一圈,就被商淮逮住,開始原地作畫,畫各式各樣的燈盞,圍著灶台擺一圈,照得這片地域亮若白晝。

陸嶼然悄無聲息出現的時候,蘇幕正被商淮蠱惑著畫螢火蟲,羅青山已經被迫跟著商淮的節奏東扯西扯,將平時一個月的話都說儘了,此時滿臉麻木,說著說著就開始歎息。

生在天懸家的小公子,神姿飛揚,意氣瀟灑,生來就是愛與人交談的性格,偏偏誰都躲著他走,陸嶼然又根本不帶搭理他,憋了滿腔的話在心裡,現在話匣子打開一個缺口頓時就沒完沒了了。

“……哪天勸你家公子下廚小試身手,他做菜比我好吃。”商淮將鍋一燜,撒上各種香料,勾人心魄的食物香氣頓時飄散,一係列動作熟練無比。

羅青山和蘇幕都用一種“你怕是瘋了吧”的眼神看他。

“不過大概也難,他隻在心情很不好,或是心情很好的時候才會屈尊紆貴自己動手。”商淮攤了攤手,認真回憶:“我隻吃過三次,其中一次他心情不好,做出的東西我還不敢多吃,可惜了。”

連個香味都不曾聞到的羅青山與蘇幕不太想理他了。

最先察覺到陸嶼然到來的是羅青山,他從椅子上起身,道:“公子。”

蘇幕停止了畫螢火蟲的動作。

陸嶼然好像隻是心血來潮想要來圍觀一下,他佇立在幽邃的黑暗中,道:“你們繼續。”

三人裡有兩個已經有點繼續不下去了,商淮隻是很奇怪地看了陸嶼然一眼,一邊蹲身查看火候,一邊伸長脖子往外看:“你問問溫禾安什麼時候到啊,菜這會端上桌怕冷了。”

陸嶼然沒動,隻道:“快了。”

三人見他真的不再說話,又你一句我一句地開始試探地瞎扯,陸嶼然說是讓他們繼續,但他們說的話好似一句都不過耳,他在原地看群山嶙峋的輪廓,突然開口:“羅青山。”

羅青山立馬嚴陣以待:“公子。”

他轉過頭來,問:“杜鵑連裡是什麼?”

涉及自己掌控的領域,羅青山面色凝重,無有遲疑地回:“公子,這是種毒,毒性非常霸道。名字叫杜鵑連裡,其實說的是人中此毒之後除了驚厥,高熱,痙攣抽搐等症狀外,還有個顯著特征,中毒之人會因為高熱不退而在全身憋出紫紅色印記,一塊接著一塊,宛若杜鵑開時連綿不絕。”

陸嶼然點點頭,沒再說什麼。

還和從前一樣,在場無一人能摸透他的心思。

不多時,牛車停在了院外,溫禾安和護衛一前一後走進來,虧了蘇幕畫的那十幾盞燈,將她的神色變化照得格外清晰。

先還是垂頭沉思著想事情,眉目清淨,後被濃鬱的湯汁香氣吸引,眼睛旋即彎著,唇瓣往上翹起,她圍著那口灶和商淮轉了兩圈,深吸一口氣,問:“鍋裡煮的什麼啊?”

她毫不吝嗇地誇:“好香,聞著就好吃。”

商淮給她一頓接一頓誇得飄飄然,從未見過她這樣捧場的,且不論是自己看還是細想,這誇讚都來得格外真心實意,叫人難以抗拒,他也跟著笑起來:“護衛今日上山捉的山雞,三隻,就等二少主回來開鍋了。”

溫禾安哇了一聲,肩頭一鬆,卸下滿腔心事般小跑著去水井邊洗手了。

洗完手,她見陸嶼然還站著不動,繞到他跟前,還記得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問:“你怎麼不動?”

陸嶼然這才施施然和她一起往屋裡走:“等久了,腳麻。”

“……”

這熟悉,又確實久違了的語調。

幾個人坐在桌前吃飯,經過這兩頓後,溫禾安對商淮的手藝很是推崇,她本身就有那種就算不刻意親近都不會讓人覺得不舒服的氣質,現在潛意識一表達親近,對象還是商淮,場面一時變得不太好收拾。

商淮極少遇見一個句句有回應的夥伴。

直到陸嶼然再次放下筷子,發出不輕不重的一聲響,他看向商淮:“沒完了是吧?”

商淮撇撇嘴。

溫禾安無辜地左右看看,兩邊都笑,表示自己堅決不參與他們內部的爭鬥。

商淮做飯分量不少,吃完飯後,溫禾安發現自己有些吃撐了,她繞著一樓走了好幾圈,最後定定神,問羅青山:“羅公子有夜跑的習慣嗎?”

羅青山連連搖頭,擺手,對這項活動敬而遠之。

商淮倒是挺感興趣,才要開口,卻見蘇幕捏著四方鏡神色凝重地走到陸嶼然身邊,同時吸引了屋裡所有人的注意。

蘇幕見陸嶼然沒有表示,隻得硬著頭皮小聲道:“公子,最新得到的消息,溫流光與江無雙已到蕉城,幕一大人得了長老們的命令,半刻鐘前也抵達了蕉城。”

“除了我們,另兩家也都派人進了蘿州,現在正和蘿州城主趙巍交涉,商談建造觀測台之事。”

“公子。”蘇幕欲言又止,聲音低得含糊:“族中有信,事關天授旨與帝源,叫公子放下手中任何事情,即刻趕赴蕉城。”決不能讓溫流光與江無雙搶占先機。

餘念此時也上來,稟報道:“公子,宿澄大人帶著天縱隊到蘿州了。”

陸嶼然神色莫測,溫禾安將這些消息聽了個七七八八,但她決定假裝沒有聽到。天授旨與帝源她不感興趣,溫流光她倒是想尋仇,可現在也不是時候,在自身實力受限的時候想太多就是徒增煩惱。

她還是決定去夜跑。

誰知才拉起衣裳上的毛領,腳步沒踏出兩步,就見陸嶼然對這一大堆突發事件不置一詞,倒是隔空望過來,道:“你若執意要摸黑去踩捕獸籠,我也沒話說,記得帶把刀,沿路還能做個記號,護衛們好去撈人。”

溫禾安腳步停住了。

商淮發現陸嶼然對溫禾安還挺上心的,若是換做他們,彆說這種提醒了,他們就算在四方鏡嚎叫到死,他都不帶皺下眉動下手指的。

他不知是在寬慰溫禾安,還是為陸嶼然變相說話:“彆放心上,彆放心上,他對誰都這樣。”

溫禾安嘟囔了聲,將毛領拉回原位,歎息說:“我知道。”

她另辟蹊徑,開始在一樓繞著走大圈,商淮看了一會,拉開凳子遞給陸嶼然,自己也抓了把坐下,挑眉問:“怎麼說?我們現在就走?”

“大晚上,走哪去。”

說完,陸嶼然吩咐蘇幕:“叫人散布我才出關,明日上午抵達蕉城的消息。”

“上午?”商淮問:“你今夜留在這裡?”

“藏了上千年,天授旨真要出來,也不在這一兩日之間。”陸嶼然說:“等明日,我了解完這邊情況再走。”

溫禾安走完了一圈,開始第二圈,剛好繞到他們身後,見這幾個毫無避諱自己的意思,覺得自己是不是該表示些什麼,她想了想,稍喘著氣說:“你們去忙彆的事也行,幾個孩子那邊的消息我問完了在四方鏡上聯係你們。”

“彆的我有心無力,你們得留幾個護衛在這。”

陸嶼然掃了她一眼,和才出歸墟的蒼白樣子不太一樣,她現在臉上有了血色,本就長得好看,現在笑吟吟地背手站在燈下,彆提多有靈氣。

好像她沒受過任何磋磨,從小到大就被人如珠似玉捧著養成這樣似的。

天都到底會不會保護核心苗子。

陷害彆人的時候一手接一手,結果彆人陷害他們,滿肚子陰謀詭計都不會轉動了,任由彆人得手?杜鵑連裡這樣的東西竟然說下就能下。

陸嶼然回神,眉心稍壓,他頷首:“後面幾天需要麻煩你,我大概會被拖住,抽不開身。”

說話間,溫禾安已經繞到另一邊去了,聞言在原地點點頭,毛領隨著她的動作晃動,襯得她的臉也透著種毛絨絨的溫暖之意。

陸嶼然一頓,很快彆過頭。

走完幾圈後,溫禾安覺得好點了,端著竹盆去湢室洗浴,出來的時候,其餘人都各有各的事做,在椅子上四散開,頗有種燒燈續晝,徹夜不眠的架勢。

唯有陸嶼然滿身自在,準備上樓,聽到動靜,停在原地等她,好像有話要說。

溫禾安才將絞乾的發絲梳直,烏發雪肌,青絲如瀑,剛好也要上樓回房間。

她現在沒有修士的體魄,學不來他們那種做起事來不要命的精神。

陸嶼然聲線低沉:“事情談成了?”

溫禾安一開始就沒想著能瞞住他,先前說要出門的時候坦蕩,現在答得也坦蕩:“本來就沒什麼好談的,板上釘釘的事,不然我也不會去。”

“還差幾個?”

一階樓梯本身就那麼點地方,陸嶼然身形高大,率先走在前面,溫禾安就踩著他後面一階慢騰騰地走,聽到這話,睫毛微動,她當然知道他問的是什麼,有點可惜地道:“差一個。”

“其實也能猜到,同時調動三名九境不是簡單的事,我覺得自己還挺能靜得下心的,但還是覺得有點遺憾……偏偏就差一點。”

有點著急和不甘。

沒人想長久居於困境中,特彆隻差在臨門一腳上。

溫禾安的視線落在陸嶼然挺拔的背影上,心裡那點可惜的感覺簡直化為實質,撓得人心癢癢,她腳步停了停,把這種感覺壓下去,低聲說:“偏偏身邊還擺著個現成的九境。”

還是巔峰戰力無限迫近聖者的頂級九境。

陸嶼然也跟著停下腳步,他轉身,身體立在樓梯拐彎處打出的陰影中,五官影影綽綽,並不明晰。

他知道。

溫禾安若是親口有求於他,想必就是這一件事。

這是往日再有分寸的人也抵抗不住的誘惑。

他確實不想拒絕她,但仍然沒法答應她。

救下她已是破例,因為涉及塘沽計劃,還算是情有可原,可以為自己辯駁兩句,但助她恢複修為的性質全然不一樣。她現在是溫禾安,恢複修為之後就是天都二少主,在這個節骨眼上,她會站在代表溫家利益的一方。

他可以無聲默認她去找人談交易,聯係昔日下屬,不阻撓,不警告,不暗中使絆子,但做這件事的人不能是他。

溫禾安卻出乎他的意料,她踩上了一階台階,離他更近,發絲的清幽香氣像梔子花盛放在眼前,她垂著眼說:“但我向來不擅長得寸進尺,帝嗣雪中送炭,已叫我欠下個大人情,你雖未說,可人情不能白受,總有一日是要還的。一道人情我尚能承受,再近一步,就不是我說了能算的了。”

說的是日後兩家對戰,巫山與天都因為天授旨和帝源真正刀戈相向時。

“所以就算了,我還是再等等吧。”

如此對望,陸嶼然甚至能看清她瞳仁裡自己縮小的倒影。

須臾,他扯了下唇角。

諾。

這番話,和三年前何其相似。

這就是溫禾安,她對對手,從一開始就劃了界限,分得明明白白,行為再逾越放肆,情感上都不會有任何動搖。

陸嶼然是她的對手,是命定的宿敵。

彆人不是。

江召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