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39(1 / 1)

越是凶狠,越是強勢,包裹在這些堅硬外殼下的東西就越是柔軟脆弱。

騎士已經不再像他們兩人初見時那樣敏感,那時他仿佛一隻刺蝟,所有意圖靠近他的,統統都會葬身於尖刺之下,現在他的刺似乎已經被軟化,安全感像溫水一樣包裹著他,就連騎士堅硬的盔甲也會出現一些被疑似幸福之物浸染的柔軟痕跡。

然而每當騎士感到危險,他便又會變成那個暴戾、乖張、手段鐵血的“無名從者”。

他總是用最凶狠的語氣說出最可怕的話,他暴躁,易怒,陰晴不定,言語刻薄,發生爭執會用上膛的槍頂住彆人的大腿,詢問她選擇屈服還是截肢。流血和犧牲是他用來威脅他人的慣常手段,他會給人一個不能拒絕的理由,以此來逼迫對方妥協。

他總是用最堅定的態度展示出自己在掌控局面上有著不可動搖的地位,任何想要質疑這一點的人,他都要用最強硬的姿態回擊,從根源上去磨滅這份質疑——哪怕這並不是質疑。

但面對禦主時,騎士的扳機總是扣不下去的。

兩人在特異點時,旅程危機四伏險象環生,他們也會為了突破面臨的險境而產生不同的意見,當他們的意見發生激烈的不合,衝突升級,大家都動火的時候,騎士就會拔槍指向禦主,期待用暴力在她的臉上畫出一些恐懼的符號,讓她低頭,讓她退讓,讓她變得柔軟。

禦主從不屈服。最初的沉默隨著相處時間的增加變成了漸漸成為了據理力爭,到後來,就算槍口頂在胸口,她也毫無懼色。

氣到頭上,她會迎上去,自己去把那槍口從指著胸膛變成頂在額頭上,對著騎士吼:“來啊,開槍,打死我!讓我看看你是怎麼變壞的!”

兩雙燃燒著的眼睛交戰,誰也不肯後退一步,僵持下,總是騎士率先潰不成軍。

氣急敗壞時,他會將槍口移開幾寸後連續開槍,讓子彈的氣旋和餘溫擦著禦主的耳尖,斬斷她的幾根頭發,不知道是泄憤還是示威,當子彈打光,他會將槍扔到一邊,不再理會這個發瘋的女人。

無論幾次爭執都會這樣草草了事,第二天好像都能若無其事的見面,這件事情被默契的翻篇,問題也一起被擱置,等待下一次其他問題出現時,爆發更加激烈的爭執。

於是這一次,禦主不打算讓騎士就這樣離開。

她上前抱住騎士的手臂。

西西莉亞:“你不準走!”

安度西亞斯追得越來越近,他們不能這樣粉飾太平下去了,問題堆得越久隻會像滾雪球越滾越大,禦主下定決心,今天一定要解決!

騎士嗤笑:“好,那到時候你去打魔神柱,我會在一旁為你加油叫好的。或者你去找一個願意對你言聽計從的從者,和我解除契約。還是說,你想用令咒命令我成為你的傀儡?”

西西莉亞氣急:“你明知道我想說的不是這個!”

騎士:“但我想告訴你的就是這個!”

這就是騎士。

他不相信愛,不相信信任,不相信柔軟和美好的任何東西,月光也會將他刺傷。他的心中有一場連綿不斷的陰雨,身處暴雨之中他抗拒任何靠近他的溫暖,哪怕偶爾光暈閃爍,即便是淋雨的人也想要探頭去看,他也要斬斷那一絲光芒,也斬斷心中依然渴求這光灑在他身上的自己。

離開我,離開我,不要靠近我,也不要愛我。

憎恨我,恐懼我,然後屈服於我。

他不相信有人能心甘情願的低下頭顱,但他相信,恐懼和暴力總能讓所有人都屈下膝蓋。

他迫切的想要讓禦主跪在他的面前,以此證明他的主張正確無誤,他的地位依然安全。但那雙膝蓋太倔強了,恐嚇不能讓它屈服,子彈也不能讓它屈服,它偶爾因暴力顫抖,但在顫抖中,它依然在向前靠近。

騎士無法真的扣下扳機,於是他總是落荒而逃,

但這一次,他被拉住了。

禦主說:“彆想逃!”

從者不至於撕不開一個人類,哪怕是禦主,如果不使用令咒就無法和從者匹敵。但他卻因為不明原因方寸大亂,以至於竟然讓這個人類就這麼纏了上來。

舍棄了魔術,舍棄了技巧,舍棄了人類聰明才智所能想到的一切方案,這場令人啼笑皆非的戰鬥走勢開始變得不可捉摸。

他們兩個如同野獸,遵從本能互相拉扯彼此撕咬,你的牙齒咬住我的脖頸,我的爪子抓破你的後背。傷痕累累也不願意認輸,勝負欲在奇怪的地方旺盛得不像樣子,仿佛呼吸都在彼此對抗,兩人都迫切得要讓對方首先屈服。

為什麼不屈服?為什麼要反抗?從者想要擰斷人類的脖頸易如反掌,他能感受到那可心臟蓬勃的跳動。這幅身軀正在因為不明原因而顫抖,但即便如此,她也不肯後退。

強勢與弱勢,從來不是恒定的。人類在身體強度的欠缺導致的劣勢,會用其他方面強勢的進攻彌補回來。

意誌的比拚,禦主不會輸給任何人。

為什麼?

彆靠近我。

為什麼要這樣做?這樣有什麼意義?甚至連你自己都不會因為這樣的行為而快樂?

彆靠近我,彆靠近我,彆靠近我!

眼淚、汗水、魔力,都隨著這場隻遵從本能的戰鬥交融在一起,也許也算是心意想通了。騎士垂著頭看她,逆著光隻能看見他額發上濕潤的汗水,灼灼發亮的眼睛,咬牙切齒,額頭的青筋也繃起來。與凶狠的仿佛要噬碎她的神情不同,他的眼淚在眼眶裡堆積,最後不堪重負,落在西西莉亞的臉上,與她的眼淚彙集在一處,滑落下去。

如同一場潮濕的雨,她第一次看到騎士頭罩下的面孔,當她想要去觸摸那個特殊的傷疤,騎士將那隻手按到一邊。

那場雨從他的眼眶裡不斷落下。

“沒事的。”西西莉亞說。

你不需要愛我,也不需要恨我,不需要推開我也不需要靠近我,不用將我當做master,也不用將自己當做se

rvant,我們隻是在陌生的特異點遇見,同行一路的旅伴,你不用逼迫自己改變任何事。

你可以留在任何讓你感覺安全和熟悉的角落,做任何你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不會強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騎士。你不會是我的傀儡,我也不會對你使用令咒的。

你不必害怕我。

她擁抱住他,撫摸他有點紮手的頭發,與他一同走入雨中。

西西莉亞好像看見了另一個騎士。另一個,不那麼凶狠,不那麼強硬,不那麼不可戰勝的騎士。站在廢墟上,淋在滂沱的雨中,讓人分不清臉上的是雨水還是眼淚的男孩。

她在無意中得到了一項寶貴的特權。騎士謹慎的、恂恂的、小心翼翼的張開堅硬的外殼,讓她觸碰到那顆敏感脆弱的柔軟的心。

騎士好像變了,又好像沒變。

他好像變得比以前更加勇敢,勇敢到不再排斥他人的靠近,不再警惕友好的問詢,不再厭惡光和其他溫暖的東西。他開始變得平靜,變得在一些場合下,比起暴力更趨向使用一些溫和的手段。

但他又好像變得更加膽怯了。

膽怯到,在每次氣勢洶洶的詰問後,沒有勇氣去聽取一個最終的答案。

與之前的每一次一樣,在西西莉亞回答之前,騎士率先收回了自己的手,冷漠的後退一步,想要靈子化離開。

“不要逃。”西西莉亞伸出手。像以往騎士對她說的那樣,她也說:“問了問題,彆人還沒有回答就想逃跑,我有這樣教過你嗎?”

但是房間昏暗,她的眼睛尚未恢複,那隻手在空中亂揮,抓不住任何人。

騎士冷眼旁觀,看著她的手在空中揮舞半天最終隻能頹唐放下。

“我能感覺到你就在附近。”西西莉亞喃喃:“可能是在手臂之外的範圍。”

這樣說著,她嘗試從輪椅上站起來。

在踉蹌出第一步之前,騎士屈服了。

他依然沉默,但按住禦主的肩膀,將她重新按回到輪椅上。他任由西西莉亞抱住自己的手臂,歡呼:“抓到了!我就知道騎士不會不管我的。”

騎士乾巴巴的說:“我可不會那麼好心。”

西西莉亞:“管你呢,反正狡猾的禦主總會勝利的。”

騎士的手臂僵硬得像一塊石頭。

“你在害怕嗎騎士?”西西抱住他:“彆這麼著急否認,這和對強大敵人的恐懼不同,能和我一起對抗魔神柱的騎士當然是最勇敢,但是現在,你是在擔心,我告訴你我期待的是彆人嗎?”

騎士不說話,半晌後,他宛如自嘲一般說道:“你總有其它選擇,禦主。你有很多更好的選擇。”

“但是和其他更好的選擇相比,我選擇你。”

這位嬌蠻的公主絲毫不在意聽眾的反應,她首先鬆開手,然後下達了第二條指令。

她說:“抱我。”

伸出雙手,篤定的等待著,好像那個擁抱遲早都會降臨。

騎士立在一邊,無動於衷。

於是那雙手臂上下晃了晃,催促:“抱——我——”

西西莉亞:“快點呀。這樣舉著手臂好累的。”

等這個仿佛泄憤一般的粗魯擁抱強硬的把她從輪椅上拖起來,早有準備的禦主發出一聲陰謀得逞的得意笑聲,一把抱住騎士的脖子,手腳並用黏住他。

騎士:“下來!”

“不要!”她又往上爬了兩步,纏得更緊。

隻要靈子化就能脫身的英靈從者,在色厲內荏的威脅之後就失去了所有辦法,原本乍在空中的手僵了僵,最終認命一般,托住了禦主的腰腿。

西西莉亞:“你在害怕嗎,騎士。”

她靠在他的肩膀上:“害怕另一個自己。”

騎士:“我沒有。”

騎士:“我怎麼會。”

這回答太快了,反倒說明,他果然一直在想這件事情。

禦主笑了笑沒有戳穿,而是長長的歎氣,像是無奈,又像是縱容。

“我們之間的情誼不會輸給任何人。”她枕在騎士的肩膀:“無論是對你自己還是對我,你都要更有信心一點啊。”

“記得嗎,我是你的俘虜。”她的聲音像唱歌:“你想讓我叫你的名字嗎,‘傑森’?”

托著她的手臂突然繃緊,騎士像是被嚇了一跳,瞪著眼睛小聲嗬斥她:“還不閉嘴!”

“那你不喜歡就算了。”她雙手捧住騎士的臉頰:“但是就像我說的,你其實也知道,我們之間的情誼不會輸給任何人,對嗎,騎士。”

嘴唇輕輕的碰碰他臉上的傷疤,西西莉亞看著他:“要多相信你自己一點,也多相信我一點,騎士。”

那雙總是凶狠的眼睛此時變得波光粼粼的,那場雨又落進他的眼睛裡。

“你想我怎麼叫你呢?”

禦主的聲音如同囈語一般。

“......”哽咽中的沉默最是漫長,等他咽下多餘的眼淚,沙啞的聲音終於做出了回答。

“......隻有今天。”他說:“隻有今天,我是‘傑森·陶德’。”

“好的。”西西莉亞說:“那,‘傑森’,再多陪我一會兒吧。等我的眼睛好了,讓我看看你吧,在這個世界,我都還沒有好好地看過你。”

他說不出話來,哽住的喉嚨除了答應說不出其他的話。

“......好。”他說:“如你所願,公主。”

被雨淋濕的野獸收起凶狠,收起利爪,收起尖牙,他帶著一身瑟瑟的冷意和濕漉漉的毛皮,短暫的離開那場連綿的雨,顫抖的靠近光源與火。

他顫抖的,謹慎的,小心翼翼的。

輕輕的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