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 / 1)

奪嬌 小舟遙遙 9064 字 6個月前

【15】/晉江文學城首發

盛夏午後,農家小院裡格外安靜,隻偶爾傳來幾聲蟬鳴和遠處的犬吠聲。

明淨陽光透過樹葉縫隙,斑駁光影將四周籬笆爬滿的藤蔓照得愈發翠綠鮮亮,給這座簡陋但還算規整的小院添了些盎然生氣。

小院堂屋的榆木方桌前,梳洗完畢的沈玉嬌看著那一大盆鮮香四溢的雞湯,面上雖一片平靜,口中卻克製不住地分泌唾液。

肉,很香很香的肉。

剛出鍋的,還冒著熱氣兒,那熱氣兒還像成精似的,直往她鼻子裡鑽,勾得她直咽口水。

她已記不清多久沒吃過肉,上一回吃肉遙遠得仿佛是上輩子的事。

倘若現在能給她喝上一口湯,吃上一口肉……她簡直不敢想象那會多幸福。

“怎麼傻坐著,不動筷子?”

門外傳來的疏朗嗓音讓沈玉嬌怔了下,抬起眼,就見那身形挺拔的男人一手端著碟清炒菘菜,另一隻手端著盆白面蒸餅,大步走來:“雞湯裡放了點人參須兒,老李頭說補氣血的,得趁熱喝才管用。”

“大老爺。”

沈玉嬌忙站起身,兩隻纖手略顯局促交疊身前:“您先入座,等您吃飽了,賞我點就成。”

謝無陵將菜擱下,擰眉睇她:“這說的什麼話?老子把你帶回家,又不是讓你給我當奴婢的。”

沈玉嬌抿唇,一動不動。

謝無陵道:“這是要我請你坐?”

沈玉嬌:“……”

“得,那老子就請你坐!”

謝無陵作勢起身,沈玉嬌生怕他真上手,連忙應道:“我坐、我坐。”

“這還差不多。”

謝無陵滿意道,但見她便是坐著,仍是一副束手束腳的不自在模樣,薄唇翕動兩下,到底也沒多說。

他拿起碗,舀了滿滿一大碗雞湯,放到她面前:“吃吧。鹹了淡了,記得吱聲。”

看著面前那盛滿香濃雞湯的青花大海碗裡,兩隻大雞腿赫然都在其中,沈玉嬌眼底閃過一抹詫色,忍不住看向身側的男人。

好巧不巧,謝無陵也在看她。

四目對上,不等她避,他先開了口:“遲遲不動筷,難道你不愛喝雞湯?”

沈玉嬌搖頭,將那隻海碗推到他面前:“兩隻雞腿都在我這……”

謝無陵道,“所以呢?”

“大老爺吃雞腿。”沈玉嬌輕聲道,語氣帶著些小心翼翼:“我喝湯,吃蒸餅就行。”

她不知該如何和這男人相處。

認識不過半日,他姓什麼叫什麼她尚且未知,就被他帶回家中。

且他這人說壞,卻又給她吃藥燉湯照應孩子。說不壞,為著兩塊落灰兒的糕點,非得耍無賴讓她以身相許。

沈玉嬌實在不敢再占他便宜,免得越欠越多,到時候真是有嘴也說不清。

反正,她是不可能嫁給他的。

“給你舀了你就吃,彆磨磨唧唧。”

謝無陵將那大海碗推了回去,自己撈了兩個雞翅,抓起就啃:“老李頭說了,你忽然暈倒是氣血兩虧之症,再加上一路饑寒交迫、疲累過度,還有你……”

話到嘴邊,他頓了下,“哢嚓”一聲嚼斷雞骨頭,似有些不耐:“反正這雞湯就是給你燉的,你不喝就是看不起老子!”

沈玉嬌一噎。

她不過是覺得她一個外人霸占兩個雞腿太過失禮,怎麼就成看不起他了。

但看男人那副不容置喙的樣子,她也沒爭辯,隻垂眼低道:“那就…多謝大老爺。”

“彆一口一個大老爺,聽著彆扭。”

謝無陵拿起個熱乎乎的白面蒸餅,啃了一大口,又看向那喝湯都喝得斯斯文文、賞心悅目的小婦人:“老子叫謝無陵,謝天謝地的謝,無法無天的無,至於陵嘛,陵墓那個陵。”

見沈玉嬌若有所思,他道:“你應當識字的?”

沈玉嬌先是本能地點頭,待記起自己農婦的身份,又連忙搖頭:“不…不識幾個。”

謝無陵將她這點欲蓋彌彰的小動作儘入眼底,也沒拆穿,隻問她:“那你叫什麼名?”

“馬翠蘭。”

“馬翠蘭?”

“……嗯。”

“那你年歲幾何?籍貫是哪?何時嫁人?家裡人真的都沒了?”

這一連串發問叫沈玉嬌心頭發虛,本想裝啞巴,可男人投來的目光比正午的太陽還要熾熱,直勾勾落在臉上,好似要將她的臉都燙出兩個洞來。

她隻得硬著頭皮,半真半假道:“我今年十七,河洛郡太源縣東陽鄉人士,去歲嫁的人。澇災來得突然,家裡人死的死,散的散,我隻得帶著孩子去外地投親。”

反正金陵離河洛千裡之遙,且此次澇災和瘟疫,慘死者眾多,背井離鄉者更是不計其數。便是他真有路子去打聽,也打聽不到什麼。

沈玉嬌這邊默默想著,謝無陵則眯起一雙黑眸,視線在這低眉垂目的小婦人身上來回掃過。

昨夜隔壁柳嬸子用了足足兩缸水才將她從頭到腳擦了個乾淨,現下她一張小臉白嫩無垢,如雲烏發挽成個最尋常的婦人髻,身上穿著的鵝黃色衣裙是向柳嬸的三兒媳借的——

哪怕這裙衫素淡半舊、並不合身,但穿在她身上,冰肌雪膚,纖腰盈盈,愣是有種彆樣的高貴氣度,仿若一朵沾著清露的迎春花,迎風搖曳,嬌麗可愛。

謝無陵雖是個混跡市井的下九流,卻也不是全無見識,像她這樣的氣度和儀態,還有那一口標準的長安雅言,便是郡守家的千金也比不過。

更彆說她那一見到蜚蠊嚇成那樣,鄉下農婦什麼蟲蟻沒見過,踩死便是,哪會嚇得小臉都煞白。

“馬翠蘭。”

謝無陵冷不丁喊了聲。

沈玉嬌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是…是我。”

謝無陵心頭冷嗤,深深看她一眼:“沒事,隨便喊喊。吃吧,湯要涼了。”

沈玉嬌被他那眼看得心頭惴惴,也不知道他是信了還是沒信,總之他沒再問,她也不多言,低頭默默進食。

新鮮老母雞和人參須兒一起燉了半個時辰,湯汁濃鬱鮮美,肉質也鮮嫩緊實。那新蒸的蒸餅也是既香甜又暄軟,從前最多吃半個蒸餅就飽了的沈玉嬌,這回學著謝無陵用蒸餅夾著清炒菘菜,吃了整整兩個。

她真的太久沒吃過一頓飽飯了。

哪怕她在心裡提醒自己,不能再吃了,已經吃得夠多了。

但手中的筷子就是停不下來——

挨餓的痛苦太深刻,她覺得自己現下與餓死鬼並無二異。

最後還是謝無陵挪開她的碗,懶聲道:“久饑暴食最是傷胃,又不是沒有下一頓了,急什麼。”

沈玉嬌拿著筷子微怔,一張雪白小臉漸漸蔓起緋色,難為情地低下頭:“讓大老爺見笑了。”

“都說了彆叫大老爺,老子又不是沒有名。”

謝無陵又把她手中筷子抽了,邊起身收拾著碗筷,邊催她:“叫聲名字來聽聽。”

沈玉嬌見他忙活,自然也不好意思再坐,也連忙起身:“謝…謝郎君?”

“郎君?”

謝無陵笑看她一眼:“這樣喊也不是不行,前頭不加姓更好。”

在本朝,郎君是對男子的尋常敬稱。但若是一個女子喊同輩男人郎君,且不加姓氏,便有親近曖昧之意。

像她從前和裴瑕相處,便是喚他郎君。

現下聽到謝無陵話中調戲之意,沈玉嬌心頭羞惱,面上卻不敢顯露,隻低低道:“還請謝郎君莫要戲弄我。”

謝無陵嘖聲,年紀輕輕怎麼像個老古板似的。

“那你還是喊謝無陵吧。郎君什麼的文縐縐,聽得老子雞皮疙瘩都起來。”

他止住她收拾碗筷的動作:“老李頭說你身子虛,得靜養幾日,你回去歇著,這些我來。”

看著男人抓在手腕的大掌,沈玉嬌心下一顫,連忙抽開。

再次抬頭,迎上他那意味深長的目光,她有些發虛,卻也不知說什麼,於是窘迫地偏過臉。

“不就是碰個手,至於麼。”

謝無陵嘟噥:“等你成了老子媳婦,夜裡還要睡一張床……”

話沒說完,見她一張柔婉小臉又白又紅,纖長眼睫也顫著,他悻悻噤了聲。

罷了,真要把她羞死了,虧得可是他。

-

等謝無陵收拾完從廚房出來時,那道鵝黃色身影仍在堂屋門前杵著。

“怎麼不回屋裡歇?”

他大步走到沈玉嬌面前,恍然發現這小婦人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嬌小。

看來得多買些肉補一補,不然就這小身板,夜裡翻身都怕把她壓壞了。

沈玉嬌也注意到男人的個頭比她高一大截,她從前覺得裴瑕就夠高了,可眼前這人好似比裴瑕還高,或者說,更加挺拔魁梧,一座山似的,倒真應了他的名——陵,大土山也。

“我想見見孩子。”她默默往後退了一步,白淨的臉龐微仰:“可以麼?”

“剛吃過午食,急什麼。”

謝無陵也不知從哪裡摸出根草簽,叼在嘴邊:“反正抱來你也喂不了,不如就丟在我兄弟家養著好了。”

沈玉嬌神色微變,默了兩息,還是堅持:“那孩子從未離過我身邊,他在彆處怕是不適應,而且……他是我的孩子,肯定要自己養著才放心。”

她自覺這話並無不妥之處,哪知謝無陵聽罷,卻神情古怪地看她:“你的孩子?”

這反問讓沈玉嬌莫名其妙:“嗯?”

謝無陵扯了扯嘴角,說了句“沒什麼”,又看了眼天上那輪太陽:“我那兄弟家在城外,等老子睡個午覺,晚些再去。”

沈玉嬌沉默,一動不動。

謝無陵擰眉:“怎麼?”

沈玉嬌疑心他再三推辭,是不是把孩子賣了,卻也不敢問出來,隻抿了抿淡嫣色唇瓣:“那你去睡吧,我在這……等你醒。”

謝無陵覷著她沉靜的側臉,忽的明白什麼:“你就這麼急著見?”

沈玉嬌眼睫低垂:“……”

“這麼大的太陽,讓老子去給你抱孩子?嘖,果然越漂亮的女人越狠心。”

謝無陵氣笑了,忽而想到什麼,黑眸一轉,朝她俯身:“不然你答應做我媳婦兒,那我就聽你的。”

突如其來的湊近,嚇得沈玉嬌腳步往後退,一張薄薄臉皮也被男人灼熱直白的目光盯得發燙。

她偏過臉,心下暗罵登徒子!

“你在罵我?”

低沉散漫的嗓音從頭頂傳來,沈玉嬌眼皮一跳:“沒有。”

“罵唄。”謝無陵哼笑:“反正打是親罵是愛,你多罵幾句,就多愛我幾分。”

沈玉嬌驚了。

她發誓,她長這麼大真是頭一回見到如此厚顏無恥、又如此自信而不知謙遜為何物的男人!

謝無陵自然也知她不會這麼快答應自己,滿不在乎地聳了下肩,又道:“老子可以去抱孩子,但你要是趁老子不在家,跑了怎麼辦?”

見他肯鬆口,沈玉嬌眸光亮了,忙誠懇道:“孩子還在你手上,我怎麼會跑?”

謝無陵看著她那雙亮晶晶的明眸,薄唇輕動:“誰知道呢,又不是你親生的。”

他這話說得又輕又快,沈玉嬌一時沒聽清:“什麼?”

“沒什麼。”

謝無陵“呸”得將嘴裡那根草吐了,轉過身:“回屋待著吧,老子去給你抱孩子。”

直到那道高大身影離開了小院,沈玉嬌才堪堪回過神。

他竟然…真的去了?

如果孩子真的是抱去喂奶了,或許,他這人沒她想象的那麼壞。

而且她說她不會跑,他也相信她,連門都沒關……

“吱呀——”,門被推開,打斷沈玉嬌的思忖。

她還以為是謝無陵去而複返,沒想到進來的是個陌生的圓臉婦人。

“哎呀,阿陵帶回來的小媳婦兒,你醒了?我滴個乖乖,昨夜給你擦身換衣,便知你長得俊。沒想到白日裡再看,真真是仙女兒下凡一般!”

那圓臉婦人瞧著約莫四五十歲,手裡揣著把炒瓜子,進院子就如進自己家般隨意,看向沈玉嬌的目光也滿是熱忱:“我是隔壁的柳嬸子,阿陵要出門,讓我來陪你說說話。”

沈玉嬌:“……”

她收回方才那點小內疚,他果然也沒多麼信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