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奪嬌 小舟遙遙 8044 字 6個月前

【2】

河東裴瑕?

玉嬌怔住,萬萬沒想到和那位指腹為婚的未婚夫郎,竟是在這種情況下見面。

他白袍勝雪,清貴儒雅,宛若天上雲。

她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宛若地下泥。

雲泥之彆這個詞,在這一刻如此具象,具象到她整個人都變得局促羞恥,恨不得掩面遁地而逃。

而一旁的李氏和徐氏得知他的身份,又聽他說“迎吾婦歸家”,話中之意,分明還認這門親事,皆是不勝歡喜。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

李氏神情動容,蹣跚上前一步:“不愧是裴公之後,你這般磊落守信,將玉娘交給你,我也能安心了。”

她說著,見一向規矩知禮的女兒低垂著頭,格外沉默,不禁提醒:“玉娘,怎的一言不發?快給裴郎君見禮。”

玉嬌眼睫輕顫,稍作遲疑,還是屈膝抬手,行了個平輩間的尋常禮:“玉嬌見過裴郎。”

裴瑕垂眼,面前的小娘子除了最開始看了他兩眼,知道他身份後,便如鵪鶉般頭顱低埋,再不肯抬頭。

想來落到這般狼狽情況,小娘子面皮薄,羞於見人。

“沈娘子不必多禮,若不介意,喚我守真便可。”

裴瑕,字守真。

不等玉嬌開口,李氏就疊聲應道:“好好好,以後就喚你守真。守真,你也不必沈娘子沈娘子的叫,太過生分。家中都喚她玉娘,她祖父祖母在世時,也喚她嬌嬌兒。日後都是一家人,你揀順口的喚。”

李氏這般熱情,裴瑕淡然應之。

玉嬌在旁瞧著羞窘又心酸,從小母親就教導她,女子要矜持守禮,如今卻擔心錯過裴瑕這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上趕著和裴家攀關係。

母親都能放下顏面身段,自己又何必再做矜持扭捏小女兒姿態?

深緩口氣,她抬眸喚道:“守真…守真阿兄……”

裴瑕去歲及冠,比她長五歲,喚他一聲阿兄也恰當。

裴瑕這才看清自己這位未過門妻子的模樣。

烏發淩亂,白皙臉頰沾染些許塵土汙泥,整個人瞧著灰撲撲的,但那雙定定望向自己的烏眸水波瀲灩,楚楚惹人憐。

“玉娘。”他抬袖,回以一禮。

玉嬌仍不敢多看他,垂著長睫,低低道:“你…方才說迎我回河東,可是真的?”

“自然。”

裴瑕聲線平緩:“你我婚約,是由兩家尊長訂下,一諾千金。裴氏若毀誓背信,日後何以立足世間?”

玉嬌抿唇,她先前篤定裴氏不會來人的揣度,在他面前倒顯得狹隘了——

或許,他真的是世間少有的正人君子。

這般想著,玉嬌斂眸正色,再次朝裴瑕行禮:“守真阿兄,你能守諾履約,我感激不儘。隻是在我跟你回去前,能否請你想想辦法,給我父兄尋些傷藥……”

她回頭看了眼囚車,嗓音微哽:“不然我怕,他們撐不過長安地界。”

裴瑕見她恭敬俯拜的大禮,垂首屈膝,一舉一動,規整端莊得無可挑剔。

這般孝心、這般風姿儀態,裴氏宗婦之位許給她,也不算辱沒。

“放心,你既為吾婦,你父兄便是吾父兄。”

裴瑕側眸,冷厭目光掃過一側戰戰兢兢的小頭領,語氣沉穩:“我定保他們一路無虞,平安到達嶺南。”

玉嬌聞言,心頭觸動。

一旁的李氏和徐氏也淚光閃動,一門女眷連著那三歲的小女娃,再次朝裴瑕躬身行禮:“裴郎大恩,沈門永記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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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瑕雖未入仕,但河東裴氏,盛名久著,族中子弟在朝為官者,不計其數。

他不過敲打那押解的小頭領兩句,那小頭領便唯唯諾諾,一副恨不得跪在地上替他擦去靴上塵土的諂媚姿態。

裴瑕也知馭人,須得恩威並施。

廢了那癩頭衙役一隻手,殺雞儆猴,又舍了小頭領一斛珠,足夠沈家人一路看病吃藥,吃飽穿暖。

玉嬌見他安排妥當,心下稍安,含著熱淚與家中親人惜彆一番,這才戴上帷帽,隨裴瑕離去。

倆人先回長安,除了玉嬌的奴籍,重獲了清白自由身,再回河東。

玉嬌知道,這世道的女子,未嫁從父,出嫁從夫。如今娘家已指望不上,她想要好好活著,想要家裡人好好活著,日後隻能仰仗身旁這位裴郎——

母親臨彆前也叮囑她:“裴夫人乃琅琊王氏嫡女,出身高貴,心氣兒也極高,她必然不願守真娶你為妻。若她出言羞辱,你切莫爭一時義氣,萬萬要忍。隻要你顧全大局、端正賢德,依守真的君子本性,定會想辦法迎你為妻。你若順利嫁進裴府,記得與守真好好相處,戒驕戒躁,賢惠溫柔……你隻要做個本分賢婦,守真必不會虧你。待到你肚皮爭氣,為裴氏誕下嫡子,你也算站穩腳跟,能和守真提一提你父的冤案了……”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1]。李氏之言,聲聲在耳,玉嬌謹記在心。

回了河東裴府,見過裴家一乾長輩,她照著母親的交代,作出一副唯諾本分的姿態。

她也不知裴瑕是如何說服裴夫人,最終,她還是拜了裴氏的祖宗,進了裴氏的大門,成了裴瑕明媒正娶的妻。

哪怕婚儀辦得簡單,她也知足——

畢竟這個身份,哪還敢奢望十裡紅妝,有八抬大轎、鳳冠霞帔,裴家已給了她體面。

洞房花燭夜,紅燭高照。

玉嬌一襲大紅喜服,持著織金繡並蒂蓮花的薄紗團扇,端坐喜床。

待聽到槅扇外男人吩咐喜婆婢女退下,她握著扇柄的手指下意識捏緊。

不多時,同樣身著大紅喜袍的男人行至身前。

站定兩息,他抬袖躬身,一貫平淡的嗓音徐徐響起:“請娘子卻扇。”

玉嬌垂了垂睫,順從放下掩面的團扇,而後盈盈起身,回禮:“妾請郎君安。”

“玉娘請起。”

身前的男人伸手,隔袖扶住她的腕:“今日,辛苦你了。”

腕間的熱意灼灼傳來,玉嬌臉頰也隨之發燙。

他是正人君子,兩人一直發乎情止乎禮,先前他扶她上馬,也隻是短暫托舉一下,很快就收回手。

極少像現在這樣……握著不放。

“郎君在外酬客才辛苦。”她盯著紅色裙擺,一動不敢動。

直到腕間那隻修長的手鬆開,她才覺得呼吸通暢。

裴瑕轉身,取了合巹酒回來,見她還站著:“不坐?”

玉嬌啊了聲,下意識抬眼。

這才看清男人今日的模樣。

臉還是那張英俊的臉,隻是他平日常穿的淺色長袍,換做大紅色繡祥雲暗紋深衣,腰係黑色革帶,懸香囊、玉佩、並紫結纓。烏發束髻,戴簪花烏紗高冠,這身鮮亮明媚的打扮,襯得男人冷白臉龐愈發如玉,又多了幾分從未見過的穠麗好顏色。

這樣的裴瑕,真真是郎絕獨豔,世無其二

玉嬌一時看怔了,腦中空白,唯剩心跳如鼓。

這就是她要廝守一生的夫君麼……

心尖忽的生出一絲從未有過又難以言喻的情愫。

“玉娘?”

裴瑕喚回她的思緒,與她同坐床沿,遞上那鏨纏枝石榴紋的金杯:“飲下這杯合巹酒,日後你我便是夫妻了。”

玉嬌粉面羞紅,接過那杯酒:“好。”

金杯相碰,雙雙飲下杯中酒。

裴瑕接過她手中空杯,起身放回桌邊,再次轉身,發現玉嬌仍在看他。

他眉頭輕折,緩步過去:“還想喝?”

玉嬌微愣,紅著臉:“不…不想了……”

裴瑕淡淡嗯了聲,再看她染著酡紅的嬌麗臉龐,也不知是酒水作用,亦或想起昨夜翻過的那兩頁《房中術》,喉頭忽的有些發澀。

默了兩息,他在床邊坐下,握住玉嬌搭在膝頭的手。

感受到她的輕顫,他眼簾撩起:“很緊張?”

玉嬌咬了咬唇。

畢竟頭一遭,定是緊張的。

但她謹記著母親的教誨,要伺候好他,與他琴瑟和鳴,儘快懷上子嗣。

忍著頰邊火燒火燎的羞意,她垂著眼,軟了嗓音:“求…郎君憐惜。”

話音落下,握著的手掌好似緊了些。

須臾,大紅色百子千孫帳逶逶放下,裴瑕擁著她朝裡躺下,薄唇落在她的耳畔:“疼了記得說。”

……

鎏金獸首的香爐裡,幾縷殘香幽幽在屋內散開,豆大雨聲劈啪敲打著窗外芭蕉,驚了沉夢。

下雨了?怎麼就下雨了。

愈發清晰的雨聲,攪得沈玉嬌心煩意亂,雙眸猛然睜開。

從夢境到現實,不過眨眼間。

寢屋還是那座寢屋,卻早已沒了紅燭喜帳,換作清新的蔥色紗帳,香爐裡的香丸也從名貴的沉木檀香,換做她慣用的鵝梨帳中香。

如今已是元壽十九年的初夏,她嫁入河東裴氏,已有半年。

“娘子,您醒了。”婢女白蘋的聲音隔著蔥色繡花紗帳緩緩傳來。

沈玉嬌扶額從榻上坐起,沉睡後的嗓音透著幾分慵啞:“現在什麼時辰了?”

“快至申時。”

白蘋彎腰,恭聲詢問:“娘子可要起身?”

“嗯。”帳中人應了聲,一隻纖纖素手掀起蔥綠紗簾,露出半張雲鬢微亂的美人臉。

饒是已經在娘子身邊伺候半年,乍一看到這張天生麗質的嬌靨,白蘋仍會恍神。

娘子不是那種乍一眼傾城的明豔絕色,五官單論算得上精巧標致,但湊在一起,卻有種如沐春風的韻味,讓人看了一眼,忍不住再看第二眼第三眼,猶覺不夠,越看越好看,不知不覺就勾了魂魄。

生著這樣一張臉,卻有著最端莊清雅的氣質,就如高台上的觀音,平添幾分不敢褻瀆的聖潔。

照說這份性情氣度,和自家郎君如此相似,夫妻倆應當是一對誌趣相投的佳偶。

可偏偏娘子家裡出了那樣的禍事,好好的高門貴女,灰溜溜嫁進裴氏門楣。

甚至連嫁妝,都是郎君拿出私產,替她購置撐門面。

這樣嫁進夫家的女子,能得什麼好臉色?

就連外頭那些平頭百姓,聽聞這婚事,也都扼腕歎息:“裴氏這樣好的郎君,卻配個罪臣之女。這下倒真是應了他的名,裴瑕裴瑕,白璧染瑕了。”

白壁是裴瑕,瑕是沈玉嬌。

她是他的美中不足,更是整個裴氏都不待見的、形同虛設的“宗婦”。

細雨紛紛,菱花鏡前,沈玉嬌正納悶自己怎麼突然夢起那些往事——

夢見親人,尚可理解為思念。

夢見洞房夜,難道她……想裴瑕了?

柳眉輕蹙,正要將腦中雜念擯棄,竹簾外就傳來另一個婢子綠檀歡喜的嗓音:“娘子,郎君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