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來到衛生室門口,就聽見裡頭嘰哩哇啦的說話聲。
“彆著急,清大夫很厲害的,肯定有辦法救你。”
“就是,你知道嗎,再大的病清阿姨都能治好,有清阿姨在,你就不會死。”
“對,沒事的,以後還能一起寫作業。”
清音打眼一看,最前面的還是自己在家屬區的“老病人”,平時不是被狗咬了就是手指被切個口子,又或者三天拉不出屎的熊孩子們,還都煞有介事的安慰傷員呢。
“清阿姨快救救王鐵柱吧,他快死了!”有個膽子小的說了一句。
其他幾個孩子全都哭起來,當真跟人已經死了似的,哪裡還有前一秒的信誓旦旦。
清音也沒時間笑他們,隻見簡易“擔架”放在地上,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躺在上面,臉色蒼白,身形蜷縮,一雙手藏在衣服裡,哆哆嗦嗦。
清音注意到,他的嘴唇是青紫色的,這可不是武俠的中毒,而是醫學上說的發紺。再把他右手拉出來一看,果真食指指尖有個小小的傷口,看樣子是被咬好幾天了,早就不流血了,但也沒完全愈合結痂,關鍵是還看到了後勤乾事說的“一條紅線”,從食指尖一直蜿蜒到肘部。
“清阿姨,王鐵柱不會死吧?”
“他要是死了,我就沒同桌了嗚嗚嗚……”
清音被吵得頭疼,“閉嘴。”
一瞬間鴉雀無聲,明明清大夫也沒比他們大幾歲,但大家就是怕她。
清音冷著臉,戴著手套和口罩,“往後退,都彆圍著,說說事情經過。”
孩子們七嘴八舌,講述的跟劉紅旗說的差不多,隻不過在她引導下多了更多細節,譬如那個耗子洞的位置,不是在牆上,而是地板之下,譬如被咬是一個星期前的事了,隻是怕家裡大人責罵,一直忍著沒敢說。
“清阿姨您能幫咱們保密嗎,要是我爸知道我去倉庫,一定會把我屁股打開花的阿姨……”
清音眼皮都不抬,“現在知道怕了,三令五申不讓去,王鐵柱要真有個好歹,何止是讓你們屁股開花,說不定……”
幾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頓時嚇得縮了縮脖子。
“阿姨,王鐵柱要是治不好的話,是不是得截肢啊?我看電影上的戰鬥英雄就是截肢的。”
一說起這個,孩子們又開始七嘴八舌爭著說誰誰截肢了,誰誰是被凍壞的,誰誰是被毒蛇咬傷的誰誰……“王鐵柱你的右手要保不住了,以後就不能寫作業咯。”
清音煩都快被煩死了,揮手關門,“去去去,把王鐵柱父母叫來。”
反正甭管他們敢不敢,不叫也得叫。
這時,在藥房裡配製針水的林莉也過來,“小清你說這會不會就是中毒?跟中蛇毒一樣,真要截肢啊?”
林莉也有點拿不準,所以才讓老張去喊清音過來,主要是拖了這麼多天那真不是鬨著玩的,孩子也說了那“中毒”的紅線最開始隻在手指
上,一天比一天爬得高,現在都爬到肘部了,再晚幾天豈不是要爬到脖子和心臟啊。
清音沒說話,隻是沉思。
她腦海中仔細回想自己學過的專業知識,無論中醫西醫,隻要能治病就行,可偏偏腦子短路,白茫茫一片。
“小清啊,要是連你也治不了的話,咱讓他們趕緊轉院吧,我去小車班找人,直接送區醫院。”李姐也有點著急,孩子要是截肢了,可就成殘廢了啊。
清音皺眉,有點好笑,“先不忙。”
說著,她把孩子胳肢窩下面的體溫計拿出來,“誒主任你幫我看看,是不是我眼花了。”
“三十八,三十九,四十,四十一……四十一點三攝氏度!怎麼會這麼高!”
林莉使勁瞪大了眼睛,恨不得把體溫計插進自己眼睛裡。
“離遠些,先去戴雙手套和口罩。”
雖然大家是有這個意識,但自從上次鬨的傳染病烏龍後,這些衛生消耗物資都是有數的,大家也習慣了能省則省,慢慢的看什麼病都不做自我防護了。
此時的林莉明顯沒有這心思保護自己,“這體溫計不會出錯吧,剛才我給量的時候才39度不到,怎麼變化這麼大?”
清音和她對視一眼,忽然冒出個想法,“弛張熱?”
“弛張熱?”林莉也是脫口而出。
弛張熱是一種發熱的類型,也就是一天的體溫波動很大,一般在2度以上,即使是最低溫也遠高於正常體溫。
“弛張熱一般多見於敗血症、重症肺結核和化膿性感染,可肺結核這孩子沒有,化膿也沒明顯創口,敗血症……不至於吧?”
半粒米大的傷口就能得敗血症,確實匪夷所思。
清音搖頭,“應該都不是。”
正要說話,門被一把推開,一對中年男女進來,嘴裡叫著“鐵柱”。
清音現在大著肚子,儘量不去第一線,林莉主動出去解釋情況。
幸好兩口子都是廠裡工人,有一定的文化基礎,解釋起來倒也不難,表示一定全力配合,隻要能治好,花多少錢都願意雲雲。
“對了,最近一個星期以來孩子有沒有什麼異常?”
王父搖頭,“我經常加班,不太清楚。”
王母凝神想了想,“星期三晚上好像是發燒了,我摸著跟個火人兒似的,但等我洗完衣服又不燒了,就沒管他。”
清音點點頭,那應該是被咬第三天,發熱,同樣是弛張熱。
“對了,星期四那天他還說眼睛疼,我看他不紅不腫的,以為是他不想上學找借口,還罵了他一頓。”
“眼睛哪裡疼?”清音連忙追問。
“就眼眶一圈吧,哎呀你不知道,鐵柱這小子總叫頭疼腰疼的,一開始我也緊張,後來發現都是懶驢上磨屎尿多,就懶得理他了,你說一個娃娃家家的,哪有腰啊?”
清音卻是眼睛一亮,“那他最近一個星期也說頭痛腰痛嗎?”
“說
,怎麼不說,氣得我打了他兩下,你說這孩子為了不去上學,什麼謊都敢撒,這次也就罷了,等病好看我不打死他!”
清音卻笑起來:“嫂子您誤會鐵柱了,他這次是真沒說謊。”
“頭痛、腰痛、眼眶痛,就是‘三痛’,莫非他是流行性出血熱?”林莉終於也發現不對勁了,連忙插嘴問。
“可沒有‘三紅’啊,我看他臉、脖頸和胸部都不紅,出血熱的典型症狀不是三紅三痛嘛?”
清音笑笑,指指自己右手小臂。
林莉雖然窩在衛生室多年,技術略有荒廢,知識更新換代也跟不上時代發展,但她的醫學邏輯還在,也就是一瞬間,恍然大悟:“那條紅線其實是毛細血管或者淋巴管發炎?根本就不是什麼中毒。”
“原來如此,齧齒類動物,尤其是老鼠,最容易攜帶流行性出血熱病毒,總以為現在是冬天,就把這茬給忘了。”
“要是有條件驗血就行了,能確診一下。”
清音卻笑起來,“病因、流行病學、症狀和疾病發展進程都對上了,應該不會有錯,即使有錯,但咱們隻要對症治療,也是一樣的效果。”如果非要拘泥於實驗室和影像檢查,那還需要醫生乾嘛,直接讓機器看病算了。
在落後的農村,哪裡有那麼多條件?這種時候就很考驗醫生的醫學知識儲備和臨床經驗。
林莉一想也是,“孩子現在高燒,那咱們就先退燒就行。”說著就去配藥,人也從容不少。
王家兩口子見醫生們不慌不忙,心也踏實不少,“謝謝清大夫,謝謝您。”
林莉邊走邊撇嘴,她在廠裡當了這麼多年大夫,還真沒被多少人謝過,搞得看好病就是天經地義一樣,可這小清來了就是不一樣,大家都學會說“謝謝”了,哼。
“這是我們應該做的,林主任是咱們所裡經驗非常豐富的內科醫生,你們儘管放心。”
林莉這人吧,頓時感覺腳步都輕了不少。
一直等到針水打上,王鐵柱的體溫降下來,清音才放心回家休息,懷孕後精力真的差了很多,隨時隨地都在感覺累。
既然考核已經通過了,隻等著成績通知就行,清音也懶得看書了,給自己放個假。
顧大媽拎著菜進門,“聽人說你們廠裡又把你叫走了,沒事吧?”
清音把事情簡單的說了,聽得顧大媽唉聲歎氣,“這些熊孩子,咋就不知道聽話,非得闖出禍來才知道害怕。”
清音深以為然,自己肚子裡這個,可千萬彆成熊孩子,不然她可不會客氣。
似乎是感覺到媽媽的想法,肚子裡的小魚兒遊啊遊的,輕輕拱了一下,倒是難得的溫柔。
晚飯顧媽媽隻買到豆芽,這個季節的綠色蔬菜本就不多,豆芽也算難得,“豆芽咋吃,就這麼炒著吃,還是再加點啥?”
清音想了想,孕期對碳水真的是真愛,“咱們吃炒粉吧。”
正好夏天進山撿的木耳和蘑菇都還有一些,清音用開水泡發之
後,打算做一個木耳蘑菇豆芽雞蛋大雜燴炒粉,在她看來嫩韭菜才是炒粉的王牌配料,可惜這個季節很難買到,就家裡有啥用啥。
這一次的紅薯粉是去年顧媽媽自己做的,勁道十足,可著勁的吃了好幾個月依然還有好幾斤。這次,清音直接炒了一鍋,三個人都吃不完的份量,她最近晚上睡前要吃點東西,不然會睡不安穩,如果有剩的話就熱一下墊吧墊吧。
三人正吃著,小菊抱著個大碗顛顛的跑來,“姨,豆豆。”
原來是玉應春家今天煮了紅豆湯,這種花腰紅豆也是她們老家那邊的特產,加半根臘豬腳,用小火慢慢燉開,燉到豆子和豬腳都軟爛不已,再把豬腳上的豬皮撕下來,浸泡在沙沙的湯汁裡,又軟又糯,不僅有紅豆的香味,還有誘人的臘豬腳香味。
清音吸了吸鼻子,“原來是這個好東西啊,我就說老遠的聞到香味,謝謝你喲。”
小菊靦腆的笑笑,顧媽媽接過碗,倒進自家的碗裡,就著她的碗,給裝了冒尖兒一碗的炒粉,“回家跟你爸媽吃。”
“謝謝奶奶。”
經過幾個月的休養,小丫頭長高了一些,頭發也長出來不少,短短的一茬,沒以前黃了,看起來像個男娃娃似的,現在由小海花帶著,也敢出門玩耍了,漸漸沒了那股子膽怯。
顧家三口都笑起來,“記得不能去結冰的河邊玩哦。”
“好,我乖乖!”
眾人又笑,會說的詞越來越多了呢,這種乖兮兮的,靦腆的小女孩,清音真的特彆喜歡,雖然她本人覺得太過靦腆的性格容易吃虧,但見到這種性格的女孩子,就是特彆戳她。
嗯,希望自己肚子裡這個,也能乖一點,男孩女孩其實無所謂,她這麼想著,摸了摸肚子。
可惜事與願違,她剛想著“乖”,肚子裡就狠狠地挨了一腳,一下子痛得她“哎喲”一聲。
“孩子又踢你了?哎喲喂,這小崽崽,真是個孫猴子,動不動就踢人,等出來看我不打他她屁股!”顧媽媽笑著罵,“趕緊吃,吃完你先出去走走,估摸著是長時間坐著孩子又不舒服了,安子扶著你媳婦,廚房我來收拾。”
胎動最厲害的時候,往往是清音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就會被提醒要起來動動。
結果清音剛出門,就在大院裡遇到一堆聊閒的婦女,被眾星拱月的居然是清慧慧。
說居然,是她已經很長時間沒這麼“受歡迎”過了,今天居然這麼多人跟她說話,倒是稀奇。
“慧慧啊,我看你這肚子尖溜溜的,應該是個閨女。”秦嫂子倒不是故意給她添堵,而是她的經驗就這麼覺得的。
清慧慧把眼一翻,“誰說尖肚子是閨女,聽人說圓肚子的才是閨女,再說了,我這孩子動得厲害,肯定是個皮小子。”
“動得厲害,有多厲害?”
“每天要動好幾次呢,還在肚子裡頭打哈欠伸懶腰。”清慧慧驕傲地說,這話柳老太愛聽,她也跟著附和,“就是,我活了這麼多年還沒見過動這麼
厲害的孩子(),肯定是個帶把兒的!
這倒是⑨[((),以前紅梅懷海濤的時候也說胎動厲害。”
“對,我懷我家臭蛋也是,外頭天一黑他就知道在肚子裡鬨覺。”
聽著逐漸離譜的“攀比”,清音看了看顧安,倆人都在憋笑,好想問問鄰居們:朋友們,你們聽說過滾筒洗衣機嗎?那種定時定點像上了發條,隻要到飯點不吃飯它就開始作業的滾筒洗衣機。
倆人趁著天色還早,打算走遠一些,消消食。顧安牽著清音的手,走得很慢,看著她的肚子也有點想笑,這個孩子性格方面應該是像他多一點,因為以前清音就說過他睡覺不老實,像滾筒洗衣機,現在又來個小滾筒洗衣機。
想到會有一個那麼像自己的小生命來到這世界上,顧安覺得這日子真是越來越有盼頭,越來越有意思了。
“對了,那個收音機的事,你們查得怎麼樣了?”
“差不多已經把他們送東西進來的線路摸清楚了,咱們廠裡,後勤這一塊可不乾淨。”
清音點點頭,能清楚知道陳家事情的,就是後勤。
“瞿建軍那邊怎麼樣?”
顧安皺眉,“我跟他說了,但他似乎不太高興。”換誰,要是來跟他說清音不好的話,他也會不高興,但清音和柳紅梅不一樣。
對自己敬重過的建軍哥,他也隻是儘力告知,跟誰處對象那是他的私事,他無權乾涉,但失望肯定是有的。
對瞿建軍的失望跟對祥子不一樣,自從哥哥走後,建軍哥在他心目中就是兄長一樣的存在,可現在看著他被所謂的愛情迷昏頭,一意孤行,他在失望之餘,又有種深深的無力。
以後,自己的事還是彆麻煩他了,畢竟他忙著談戀愛呢。
***
第二天一早,清音到衛生室第一件事,先找林莉問王鐵柱的情況。
“用藥後燒退了半天,剛才家長來說昨天夜裡也沒再發,神誌清晰,對答如流,就是……”
“就是什麼?”
“就是今早起來又燒起來,還是一樣的四十一度,昨天已經用光了咱們這裡最後一支抗病毒的針水,我正準備去拿藥……”這是林莉第一次遇到針水不夠用的情況。
清音卻皺眉,治病哪有治一半等著現拿藥的,“沒有利巴韋林嗎?”
“什麼利巴韋林?”
清音這才反應過來,利巴韋林這種後世用爛了的抗病毒藥也是七十年代才在國外面世,國內自主研發的利巴韋林要到八十年代。
而這時候買進口藥,那更是難於上青天,人脈她能厚著臉皮找元衛國,但價格卻是個問題,他們買得起,病人也用不起。
“等著也不是辦法,主任你問問家屬意見,接受的話我就給開點清熱解毒的中藥,效果跟抗病毒藥也是一樣的。”
“中藥也能治流行性出血熱?”
“早在清朝咱們老祖宗就發現並記載了這個病,葉天士是第一個記載流行性出血熱的醫家,隻是咱
() 們不叫流行性出血熱,而叫溫病,從衛、氣、營、血幾個階段論治,正好對應西醫診斷上的幾個病程……”
林莉聽不懂,但不妨礙她信任自己的得力乾將,“成。”
王父王母那邊哪有不同意的,反正現在廠區都知道小清大夫醫術高明,什麼病都能治。
清音問了孩子一些情況,把了脈,看了舌苔,這是典型的暑熱邪毒,循經感染,隻是罕見的是發生在冬天,但機理是一樣的,都不用怎麼加減,葉天士的醫案裡就有現成案例。
兩劑藥下去,再配合三棱針點刺出血,短短三天時間那條“紅線”就沒了。
被各家家長揍得屁股開花的熊孩子們哭喪著臉,都快給王鐵柱送花圈了,誰知他不僅沒死,也沒截肢,還連長“紅線”的地方都完好如初。
“誒你們說,我不會是做夢了吧?我記得鐵柱……”
清音給他們腦袋瓜上拍了幾下,“這事沒完,私自進入庫房重地,該處分還得處分。”
孩子們把胸脯一挺,“好,我們認著。”
“我爸說了,男子漢敢作敢當,犯錯不可怕,可怕的是逃避處罰,逃避責任。”
清音點點頭,看來孩子熊,家長倒是還不熊。
一直躺床上的王鐵柱也捏著拳頭,“我也認,就是截肢我也不帶怕的,我再也不去……誒清阿姨,我告訴你一秘密。”
清音心說你這熊孩子能有啥秘密,但可能是有了自己的孩子,清音對彆人家孩子的耐心也多了一丟丟,“嗯,你說。”
“我那天被耗子咬,其實不是看見鏈條,而是看見一個東西,像廠長穿的皮鞋。”
清音一愣,“當真?”
皮鞋能出現在老鼠洞裡,這比他被老鼠咬傷還令人匪夷所思!
“是真的阿姨,我沒說謊,我親眼看見,還摸到了的!”王鐵柱拍著胸脯。
清音是真被這些熊孩子吵怕了,先把其他人支出去,“老鼠洞的口那麼小,皮鞋怎麼可能進得去?”
王鐵柱撓撓後腦勺,“估計是咬爛了拖進去的吧,我隻是看見一個角。”
“那你怎麼知道是皮鞋?”
“就跟廠長開大會時穿的那雙一個色,棕黃棕黃的,我還看見硬硬的鞋幫……當時我看著那皮子還是好好的,就很奇怪誰會把這麼好的鞋子扔掉啊?”
現在人造革還沒大面積流行,也沒什麼萬元戶暴發戶,除了領導還真沒人穿得起皮鞋,就這樣的金貴東西,誰不是穿到爛得不能再爛?就連劉廠長那雙皮鞋,那都穿了好幾年舍不得扔,鞋底都磨平了,補了好幾次還隻在開大會時候舍得穿的,以至於劉大叔最近都新增了補皮鞋這項業務,她遠遠地見過幾次,生意比配鑰匙興隆多了。
所以,這東西要真出現在老鼠洞裡,那絕對不正常。
“清阿姨你說會不會是誰偷了,故意藏在那裡面的啊?這種事是不是應該報告給公安呀?”
小孩子想問題簡單,但清音不會,她總覺著老
鼠洞裡出現皮鞋有點古怪,但又遠不到直接報公安的程度,“行,這事我會跟保衛科說的,你先彆跟人說,誰都不能說哦。”
要真有什麼蹊蹺,搞不好會害了他自己。
“行,我保密。”
“要是劉紅旗他們問起來知道怎麼說嗎?”
“知道,我就說我病糊塗了。”
清音笑笑,男孩子心粗,估計也沒人會去較真,當即脫掉白大褂,往樓上保衛科去。
一路走過去大家都跟她熱情的打招呼,“清大夫來了?”
“清大夫幾個月啦?”
“清大夫來找安子啊?”
清音全都笑著答應,上下樓的關係,全都認識,況且也都是顧安的同事,還能聊幾句。李科長聽見她的聲音,甚至還專門跑出來一趟,“哎喲小清,進屋坐來。”
清音婉拒了,“您忙,不打擾您,對了,老太太最近身體怎麼樣,好點沒?”
說到這個,李科長可是嘴都要笑歪了,“好啦好啦,都好啦,你是不知道,自從吃了你的藥,我媽就接連幾天一覺睡到大天亮,打雷下雨都不帶醒的。”
李老太太啥都好,就是有個毛病——失眠。
從四十歲開始有幾十年了,無論幾點睡,頂多三小時就要醒,醒了再也睡不著,中藥西藥都吃遍了,就是沒改善,兩個大大的黑眼圈跟焊在臉上一樣。可自從上個月喝了清音開的中藥,她的睡眠明顯改善很多,能一覺睡六七個小時了,這睡眠一好,精神也好,連黑眼圈都慢慢消退了,其他老太太看見都誇她怎麼越活越年輕了呢。
李科長感謝了幾句,“安子在那屋,你進去吧。”
自從聽說副科長退休後顧安有可能接任,科裡給顧安的待遇就開始不一樣起來,最明顯的就是讓他搬進了一間獨立辦公室,以前這是一間空房間,堆放些雜物,現在名義是讓他看著點東西,其實就是給他的獨立辦公室。
門虛掩著,清音推開,顧安正坐在椅子上盯著一台收音機研究什麼。見到她隻是點點頭,手上的動作也沒停。
桌子很乾淨,除了一個筆記本和一個水杯,啥也沒有,就是櫃子和抽屜裡,也是乾乾淨淨,空無一物,這不知道的還以為這裡沒人呢。
顧安把拆下來的東西歸回原位,摘下手套,這才有時間問她:“你那邊不忙?我聽著是不是王鐵柱快好了?”
“嗯,我來就是告訴你個事情,你有空去核實一下。”
三分鐘後,顧安的眉頭皺了皺,“行,我馬上去,中午吃飯不用等我。”
倆人相攜離開辦公室,科裡的單身漢們頓時起哄:“喲喲喲,這是夫妻雙雙把家還啊?”
李科長也跟著笑,心說這小兩口感情可真好,天天上下班都要一道,上個樓梯安子都要扶著老婆,生怕她絆了摔了,廠裡多少女同誌羨慕啊,這才叫老公,才叫照顧。
“彆起哄了,你們幾個單身的,趕緊找個對象,彆人千有萬有不如自己有。”
“安子就是結婚了才開始懂事知道上進的,等你們結了婚也能這樣。”
眾人又是大笑,鬨著要他介紹對象。鋼廠本來就是重體力勞動多些,女工比男工少很多,這種情況下想要在廠裡找對象可不容易。
李科長也有點頭大,他能去哪兒找?狼多肉少內部消化都不夠的,“你們啊,彆指望廠裡了,趕緊上外頭找去。”
***
一直到晚上,清音也沒再見到顧安,剛考完試實在不想看書,她就躺在暖融融的大炕上閉目養神,要是顧安的收音機買回來該多好啊,至少給自己的耳朵找點事情做。
迷迷糊糊躺倒快十點,她“卡塔”一聲拉響了炕頭的燈線。
然後,肚子忽然“咕嚕嚕”兩下。
“小家夥,媽媽要睡覺啦,不許動了喲。”
小家夥果然不動了,可清音被攪得睡不著了,想起來吃點啥,她記著外屋有半斤帶殼花生,連紅色的花生衣都是香的。
想著,又拉響了燈線。
然後,肚子又“咕嚕嚕”兩下,這一次,她明顯感覺小家夥更興奮了,因為滾筒洗衣機又開始作業啦!
清音忽然靈光一動,在幾十次重複開燈關燈的“卡塔”聲中,她總結出自己的崽就是喜歡聽聲音!每當她把開關燈間隔時間拉長,崽崽就懶洋洋的,不怎麼動,但一旦間隔拉短,崽崽就興奮得不得了。
清音捂著嘴,興奮得差點叫出聲,真想第一時間跟顧安分享這個發現。
然而,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顧安也沒回來。倒是夜裡大概三點多的時候,隔壁傳來清慧慧的哀嚎,嚎了大概半小時,另外一家鄰居實在聽不下去,去前院喊了柳大媽過來,大家這才知道,清慧慧要生了。
柳誌強不在家,柳家人老大不樂意的去請接生婆來家,因為他們小氣,不願包紅包,人接生婆也故意磨磨蹭蹭,一直到天快亮才來到,而清慧慧已經痛得說不出話了。
清音懶得管,自己是大夫,清慧慧就跟自己一牆之隔都不來找自己,柳家人也寧願舍近求遠,她要是還腆著臉上門去看,那她是得多賤皮子呐?清音揪了兩坨棉花塞進耳朵裡,睡得很香甜,就是肚子裡的小家夥也沒有被吵醒。
第二天一早,就見清慧慧屋裡端出好幾盆血水,大家彼此交換一個眼神——還是沒生。
有看不下去的,就勸柳老太:“大媽,慧慧也生了一整夜了,要不還是送醫院看看?”
“送啥醫院,女人生孩子誰不是這麼過來的,我們家可不興資本主義做派。”
“農村是沒條件,咱們城裡的小年輕,上醫院生的可不少,犯不著省這點錢……”
“你給錢啊?”
真是個老無賴,彆人為她家好,她還想訛人,呸!
秦嫂子忍了忍,女人終究是更同情女人一點,“要不去把你家紅梅叫回來看看,她是醫生,也有經驗。”
“紅梅上班多忙啊,怎麼能去麻煩她,這才哪兒到哪兒,熬著吧。”
眾人於是也不勸了,這柳家是鐵了心不想在清慧慧生孩子這件事上花一分錢了。
一直到中午,清音下班回家吃午飯,隔壁還是沒生出來,但基本已經聽不見喊叫的聲音了,她心裡有點懸,這……不會是出事了吧?
正在猶豫要不要過去看看的時候,院裡忽然傳來柳老太高亢的聲音:“哎喲喂,大孫子,是個帶把兒的喲!”
“我家大孫子,長得真大,真好,這壯實!”
“哎喲喂你看看這小雀兒,可大呢!”
“你們看,是不是比他爸的還大?”
清音差點一個踉蹌:“……”你是誇你兒子呢還是罵你兒子?
眾人趕緊躲開,柳誌強有多大她們不關心,更沒見過,她們可是正經人!
“老不修的,一隻腳進棺材了說話還這麼葷素不忌!”
清慧慧這次生產,雖然僥幸撿回一條命,但十幾個小時的疼痛,生出一個八斤多的小孩,跟要了她半條命也沒區彆,接連三天清音一點聲音都聽不見,足見有多累多耗損。
可就是這樣,柳家也舍不得給她煮倆紅糖雞蛋,林素芬雖然出不來,但終究是惦記自己唯一的閨女,拜托娘家人來看看,人家送了幾十個雞蛋,卻一個也沒進清慧慧的嘴,反倒是柳老太天天吃得抹嘴巴。
大家看不過意,趁著柳誌強回來看兒子的時候,旁敲側擊說了幾句,總覺得他作為丈夫,作為孩子爸爸,怎麼也該看在兒子的份上,說他媽幾句,讓清慧慧吃幾頓好的,不然沒奶怎麼喂孩子?
“吃吃吃,吃啥吃,她生個孩子生了大半天她還長本事了?雞蛋這麼好的東西,她吃了也是浪費!”
“為啥浪費,她吃好點,奶水足,孩子也能吃飽不是?”
“她哪兒來的奶水,這都多少天了,擠也擠不出一滴,我大孫子要靠她還不得餓壞?我家紅梅說了,她這天生就是沒有的,孩子早就喝上奶粉了,喝奶粉的孩子,以後長得那叫一個壯實,你們看看那些蘇聯人哪個不壯實?”
哦豁,因為沒母乳,連吃紅糖雞蛋的機會都被剝奪了。大家除了歎息也隻能歎息,回家去趕緊教育自家閨女,千萬千萬彆戀愛腦,看看清慧慧就是最好的例子,生個孩子連吃碗紅糖雞蛋的待遇都沒有,這就是嫁給所謂的“愛情”的待遇呀!
接下來幾天,清音都正常上班,又是一年年關將近,今年衛生室的衛生還是請玉應春去打掃,一來她有經驗,二來做事認真,小菊又發生了那樣的事,大家都比較同情她,能給她掙點外快也不錯。
顧媽媽又開始了一年一度的囤年貨大賽,今年小兩口廠裡發的福利不少,她手裡的票也寬裕,買起東西來毫不手軟,不說去年就吃了兩個月的瓜果糖,今年她還屯了十來斤紅糖。
大院裡的鄰居們看見,咂吧咂吧嘴,“哎喲喂安子他媽,你這是把商店賣糖的給打劫了?”
顧大媽挺挺胸膛,“我家音音現在六個多月了,我得給她準備點,以後生了咱天天吃,雞蛋我已經
跟鄉下的哥嫂說好了,從他們生產隊買,隻要她吃得下,一天吃三個都沒問題!”
“謔——”
“一天三個紅糖雞蛋,這得是啥樣的人家才吃得起呀!”
“顧大媽,你家真是日子好過啦,安子是乾部,工資又高,可著勁的吃也舍得。”
顧媽媽不服了,“啥叫安子工資高,音音的也不低呀,她五十多的工資吃幾個紅糖蛋咋啦?再說女人家生孩子一輩子也就一兩回,養不好要留下一輩子毛病的,咱們家可不像有的人,缺德。”
眾人紛紛豎起大拇指,看向柳家的目光都是鄙夷。雖然在任何年代都不缺磋磨兒媳婦的老婆婆,但像柳家這麼過分的,確實少見,人娘家人送來的雞蛋都進不了產婦肚子,反倒把倆老東西吃得滿嘴流油,這一家子真是缺了大德!
清音走進大院聽了兩耳朵,有點想笑,一天三個紅糖雞蛋,那她得補成啥樣啊?不敢想不敢想。
難得的,今天顧安居然早早的在家裡,“你怎麼在?”
顧安沒說話,先把門關上,這才小聲道:“我查到了。”聲音略微有點顫抖,似乎是在克製著極大的興奮。
清音有點納悶,就一個耗子洞,至於這麼高興?莫非是又要立大功啦?“查到什麼了,慢慢說。”
顧安的眉眼裡,多了種她從未見過的暢快。
清音忽然心頭一動,莫非這個進展是關於顧大哥的?那個男人,她從未見過,但幾乎見過他的所有人,都在說他的優秀,他的善良和英勇。
她連忙握住他的手。
顧安咽了口唾沫,壓著嗓子,輕聲說了這幾天他在忙的事情。
原來,當天他就去庫房找那個老鼠洞,還真在裡頭找到皮鞋,而且不是一隻,是一雙,他沒忙著往上報,因為一旦上報,這雙平平無奇的皮鞋就要被交到失物招領處,而清音覺得古怪的地方,一定是有什麼真的古怪。
鞋子是一雙老式的蘇式皮鞋,這些年市面上基本買不著,根據皮質和磨損情況推斷應該是至少十年前的東西了。當時他也很疑惑,這樣的東西為什麼會出現在鋼廠深處的廢舊倉庫裡,莫非是哪位領導的私人物品?
“你猜我把鞋子拆開,在夾層裡發現什麼?”
清音:“!!!”居然有夾層!
“夾層裡藏著一張油紙,上面有一些數字,但又不是普通數字。”他一開始不懂,後來想法子截成幾段,找了白組長幫忙,才破譯出來。
靠紙條傳遞密電,這是解放前地下戰線常用的手段,誰能想到這都解放二十多年了,還存在呢?
那個密碼條,翻譯出來就是八個字:二月初六,劉國棟走。
沒有具體的哪一年幾點,對其它人或許沒用,但對顧安卻夠了——劉國棟,就是當初那兩本假護照中一個人的名字!
“這說明,這個劉國棟,也就是那本假護照的主人,至少曾經在鋼廠出現並長期活動過,而咱們隻要找出最近十幾年內鋼廠失蹤或者死亡的人,他一定就在這些人中,甚至,他或許都沒死,隻是隱姓埋名了。”
顧安在腿上拍了一下,“對!”
隻要能找出這個人,他就能找到楊六,就能找到到底是誰給哥哥偽造的假護照,這就是翻案的關鍵!
清音緊緊握住他微微發抖的手,“你越來越靠近真相了,不要緊張,好好謀劃,一定能成功的。”
顧安咽唾沫,他緊張得說不出話來,瞿建軍沒給他的,他終於靠著自己,一步一步越走越近了。
這種越來越接近答案的感覺,而且是全憑自己和清音做到的,沒有求助任何外援,內心的成就感自然不一般。
不過,他的心理素質也極強,沒多會兒就冷靜下來,又變成以前那個玩世不恭的樣子,“最近會很忙,找不到我不要擔心,我不會有事。”
清音點點頭,“好,無論發生什麼,第一要務是保全自己的生命。”
顧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進廚房在顧媽媽正在切的砧板上撚了一塊年糕,然後又吹著口哨出門了。路上遇到大爺大媽們,樂意他就喊一聲,不樂意他鳥都不鳥,這才是那個當了乾部依然不改吊兒郎當本性的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