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不棄(1 / 1)

除夕,有風雪夜歸的侍衛策馬直奔被禁足的太子宮外府邸。

前線有叛軍倒戈,宮宴逢文官挾君,莽朝皇權岌岌可危。

太子陳宥安此刻正端坐在書房案前抄寫經書為太後祈福。耳邊似有響動,他放下手中毛筆,起身拉開房門。

門外鵝毛大雪被西風裹挾著湧入屋內,侍衛顧不得禮節,跳馬衝到太子面前,嘴裡低聲催促著“殿下速逃”。

陳宥安表情驟變,顧不得穿上大氅便朝著側門方向跑去,幾步路又轉頭,竟是去了後面太子妃院裡。

太子妃萬寧正披著鬥篷在屋外堆雪人,見太子來勢洶洶,下意識往出逃。

陳宥安大喝一聲:“萬氏!過來!”

誰知萬寧聽了這肅殺的命令,猶如聽見什麼索命符咒,跑得更快了。隻見她雖慌亂,卻似早有防備,衝著花牆邊一摞陶土大缸跑去。

陳宥安腿長步子大,又有些功夫底子在身上,不多會兒就抓住了她。

他握著她的肩膀,看她一雙圓目瞪大了看著自己,兩人交換了個眼神,沒人出聲,可萬寧也不跑了。

侍從跑著把太子的坐騎送來,陳宥安拽著萬寧的胳膊將她拋上馬,自己緊跟著坐上去,把她圈在胸前,腿一夾馬肚,挾著萬寧離開府邸闖入黑夜。

可惜終究回天乏力,跑馬不過一刻鐘,便被逆賊追兵逼到了懸崖邊,千仞之下乃是深不見底的湖水。

馬蹄無措的倒退,萬寧看著火把下一張張陌生的臉,怒氣衝天地扭頭問陳宥安:“殿下仍舊不信臣妾?”

不信她萬家跟反賊無瓜葛,她也不是什麼安插在他枕邊的眼線。

多說無益,陳宥安看這局勢,此刻插翅難逃,不如跳崖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即便是死,也能留個體面。

還有這萬氏,他既然將人帶了出來,也隻好一起帶“走”,不然留她在這些賊子面前必定受辱。

萬寧看著陳宥安深色的眼眸裡越發堅定的光,心裡一個咯噔,再看他拉韁繩的手,預判他是想帶著她尋死。

萬寧不想死,以下犯上地扒拉開太子的大腿,想跳馬,想求生。

天邊劃過一點光亮,像是叛軍的火把飛過。

緊接著又是一點兩點,一片兩片,星辰墜落似雨。

天降異象,叛軍被擾了心神,紛紛仰頭看天邊,便是這個空檔裡,陳宥安向馬兒發布指令,同時摟緊萬寧的腰不再讓她掙紮。

良駒忠誠,聽從主人安排毫不遲疑躍下懸崖。

萬寧在懸空的瞬間,全身血液湧上腦袋,再沒有禮儀尊卑,在落水前一秒用力踹了一腳環抱著自己的太子,即使話根本說不出聲,也要破口大罵:“陳宥安!你個混蛋!”

噗通——

水從四面八方蔓過來,刺骨的寒涼,寂冷的壓力,一切畫上句點。

……

再醒來,入眼是白茫茫一片。

陳宥安手撫著額頭,暈。再看自己的手,手背上青筋凸起,還有一塊白色布連著透明的管子插在手上。

陳宥安心念不好,下意識便把手上的累贅扯掉,卻見是銀針插進皮膚,眼下帶著自己鮮血的水珠成串落下。

“你醒了!”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陳宥安還沒搞清楚眼前的事情,扭頭看到了萬寧,她穿著奇裝異服,表情也有些古怪,不像是見到他醒了欣喜的樣子。

萬寧幾步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他半晌,才問了句:“你還記得你叫什麼嗎?”

陳宥安聽到這冒犯的問話,又看著四處完全陌生的環境和裝飾,斷定他們落水後飄到了異邦,遭人搭救。隻是看這萬氏的神情,似乎還有什麼難言之隱,他便也跟著不動聲色的作戲:“哦,我叫什麼?”

萬寧一臉詫異:“你真的不記得了?”

陳宥安:“似乎是這樣。”

萬寧嘴巴張了張,沒說出話來,抬手按了牆邊的呼叫鈴按鈕,對講接通,護士問:“有什麼需要嗎?”

陳宥安看到床頭喇叭突然傳出聲音時嚇了一跳,差點就要從床上跳下去防衛,以為有刺客藏在牆後。

可他臥床太久,腿腳無力,根本沒法完成跳躍的動作。

而且還有萬氏在一旁呢,陳宥安從醒來見到她的那刻,就把她劃入了自己人的陣營。

“陳宥安醒了。”萬寧對著牆邊這樣說。

不一會兒,就有穿著白色大褂的一行人,推著些設備進來。

萬寧似乎看出來了陳宥安的防備和躲避,先是溫聲告訴他:“這是大夫,是好人哈,你彆怕,他們要檢查一下你的情況。”

又跟進來的白大褂們說:“他好像真的傷到腦袋了,剛才說不知道自己叫什麼。”

為首的大夫是個中年男人,對萬寧慈愛地笑笑,讓她先去一旁坐著。

陳宥安聽到那人喊萬氏為“小姐”。

他皺眉,仍舊抗拒這些人碰他,但他自小習慣隱忍,審時度勢相信了這些人是要替他看病,隻是對著要離開的萬寧喊了聲:“阿寧,過來。”

萬寧詫異地望著他:“你叫我什麼?”

陳宥安沒說話。

萬寧轉身走過來:“你記得我?”

陳宥安點點頭。

萬寧看看他又看向醫生,在醫生點頭肯定後,還是走到了他的身邊。

陳宥安對她的遲疑似乎是不滿,又像是缺乏安全感,當那些塗了膠體的探頭吸在他額頭胸口時,陳宥安一把抓住了萬寧的手。

萬寧的表情依舊是詫異的,應該說從他喊出她的名字開始,詫異就沒從她臉上消失過。

她看著自己被他包裹在手掌裡的手,看他骨節分明的手指,覺得他好瘦。

檢查過程中,陳宥安一直在觀察,觀察大夫的表情,觀察奇怪的會發光的儀器,也觀察萬寧。

饒是再沉穩的一個人,見到這離奇的場景還是大受衝擊。陳宥安努力回想自己看過的野史遊記,思考著哪個鄰國是這般風土。

“身體各項指征都不錯,腦部受創產生短暫失憶情況也是可能的。”醫生最後跟萬寧說明了病況,“繼續觀察,好好休養。”

這波醫生剛離開,又有一群人簇擁著一位中年男人趕來,他們喊他“萬總”,萬寧叫他“爸”。

“宥安,你終於醒了,好好好。”萬江坐到了床邊,拍著陳宥安的肩膀,看起來很是激動。

陳宥安依舊保持沉默,他深信言多必失。

萬寧先替他解釋:“爸,他失憶了,什麼都不記得了,連自己叫什麼都不記得了。大夫說先觀察,明天再做個磁共振。”

萬江聽了女兒的話,眉頭皺著,又打通醫生電話,詢問了幾句為什麼今晚不能做檢查,最後叮囑一定要給陳宥安最好的醫護安排。

能隔空通話的黑色亮光匣子,再次突破了陳宥安的認知。

而他唯一熟識的萬寧,也和這群陌生人一起,說著他聽不懂的話。

他心裡有些慌亂。

陳宥安聽到萬江吩咐他身邊侍衛一類的人,讓他留下來“幫”自己回憶回憶,看還記得多少事情。

然後他們就要走了,還要帶走萬寧:“寧寧,你這身子骨也沒好利索呢,回去了,好好休息。”

萬寧應了聲“好”,走之前有些擔憂地看向陳宥安:“你,多睡點,興許還能記起來什麼,我走了,明天再來看你。”

陳宥安的心隨著她的話一句一句墜得更低。

為何她看起來好像跟他認識,可又不認識?她和那些人更熟?是叛軍同黨嗎?

這又是哪裡?

她怎麼放心就把自己丟在這裡,獨自離開?

滿腹疑問,竟然生出幾分苦澀。

“宥安,你還記得我嗎?”人都走光了,屋裡隻剩陳宥安,和……那個侍衛。

“好吧,看來是不記得了,不記得也正常哈,咱們沒見過兩面,我是萬董的秘書何策,你叫我策哥就行。”

陳宥安看他。

何策點點頭,又說:“你都忘了什麼事啊?你記不記得這次怎麼落水的?哦,看來不記得了,是小姐在生日派對上喝多了,從船上掉下去,多虧你也在那裡,及時救了小姐,但是小姐驚慌之下,這個,這個,踹到你的腦袋了……總之還好有驚無險!咱們都及時送醫了!”

說到這個,陳宥安還真是有些印象,落水前被萬氏踹了一腳。

隻是自覺的,先去找那段話裡的漏洞:“她被人陷害了?”

何策雖然不想承認,卻不得不肯定地說:“小姐就是太開心了,喝多了……”

畢竟這事已經是萬董找人調查清楚過的,而且當時最大的懷疑對象還正是病床上躺著的這位英雄救美的主兒。

陳宥安覺得離譜,可眼下哪一樁哪一件不離譜的。他又問:“我昏迷了多久?”

何策:“半個多月了,昨天剛過完元宵節。”

陳宥安:“這是哪裡?”

何策:“這是萬家集團的,呃,惜月護理會所。醫院環境太嘈雜,醫生說你情況穩定,隻需要靜養,萬家的私立醫院正在裝修升級改造,就先把你安置在這邊,這裡照顧得還更細致些,環境也好!不過沒想到你居然睡了這麼久,醫生說你可能是太累了,高三生壓力是挺大哈?”

陳宥安感覺這個何秘書的嘴挺碎的,話多得他腦袋疼。

他忽然產生了個奇怪的念頭,好像是在小時候看見過的誌怪裡描述的那樣,進到了和外界完全隔絕的桃花源裡,這裡的一切都和他從小到大的生活環境不同。

陳宥安問:“現在是哪朝哪代?”

何策一愣,這問法太奇怪了,讓他的回答也顯得鄭重:“啊?現在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

說完,兩個人都沉默了。

陳宥安是完全沒聽懂。

何策以為萬寧說陳宥安失憶了是說忘了些最近發生的事,可現在看他樣子,怎麼倒好像整個格式化了。

陳宥安還想多聽聽何策的話,可又怕自己問多了露餡,借口頭疼要睡覺,讓何策先走了。

何策很負責任地表示,明天會準備好材料過來,幫陳宥安一起找回記憶。

結果第二天清早,何策還沒來,萬寧先來了。

陳宥安睡覺輕,一點響動都會讓他豎起耳朵。

聽到套房外間的磁卡大門被刷響的時候,他立刻從床上坐起來,眼神清明地望向臥室門口。

不一會兒,萬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一束晨光正好從窗邊透進來打在她身上。

萬寧看他直愣愣坐著嚇一跳,“你沒睡啊?”

陳宥安眯了眯眼睛,聲音清冷地問:“萬氏,見到孤為何不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