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浮現出一抹魚肚白,黎明撕破了深沉的黑夜,隨後光線越來越明亮,但太陽沒有升起來,今天是個罕見的陰天。
迪安搭著兩姐弟的旅行車好幾個小時,後排的身邊那堆臟衣服散發的汗臭反複折磨著他的靈敏嗅覺。
但兩姐弟嘰嘰喳喳的討論,稍微舒緩了這種鬱悶。
他們倆都精力充沛、活潑且健談,不停挑起各種話題,講講學校裡的八卦、家裡面的瑣事、趣事,以路邊隨處可見的事物打賭,互相吐槽對方的缺點、揭露糗事,這是重中之重,兩人幾乎每隔半小時就要挖苦對方一遍。
毫不介意車裡面有個外人在。
迪安也看出來了,這對由單身母親撫養的孿生姐弟關係很好,從小玩到大,就讀一個學校,互相吐槽就成了一種表達感情的方式。
“嘿,哥們兒,老實說,有女友嗎?”轉動方向盤的戴利看著後視鏡裡的迪安問,
迪安目光在兩姐弟期待的臉上一掃,恍然,“用我打賭呢?”
戴利懇求,“抱歉,但我必須贏一回,我們已經落後這個走了狗屎運的女人一分,再輸一次,我下個月的零花錢都要用來給她買衣服了!”
“我猜你沒有女友。”翠施從副駕上回過頭,下巴搭在座椅的頭枕上,精致的臉上紅唇微翹,露出一個迷人的笑容,“我要猜對了,我就請你吃個飯!”
“看來這頓飯我是吃不上了。”迪安認真說,“我的‘好朋友’不止一個。”
“耶!我扳回一局,二比二!”戴利興奮地拍了下車喇叭,衝姐姐耀武揚威地吐舌頭,“我就知道這哥們兒很受女孩子歡迎!”
“哼!渣男!”翠施皺了皺鼻子拋給迪安一個青澀稚嫩的小白眼。
……
中午,汽車正式駛入了波浩縣的地界,在匝道口拐了個彎兒,停在了路邊一家叫做鮑勃兄弟的修車廠外,迪安隨即下了車,
“哥兒們,就送你到這兒了,媽媽還等我和翠施回去吃晚餐。”戴利朝著車窗外揮了揮手,熱情邀請,“下次去帕維納縣給我打電話,帶你逛一逛有趣的地方。”
翠施頓時一陣威脅,“敢去那種地方,當心我給你女友告狀!”
“開個玩笑罷了!”
“拜,迪安!”
吵吵嚷嚷中,銀色的旅行車消失在馬路儘頭。
迪安搖頭一笑,走向汽車底盤下的老板,忽而腳步一緩,臉色凝重地調轉方向走到修車廠院子裡布告欄前。
這裡面居然張貼著五、六份尋人啟事。
看頭像男女老少都有。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名年輕男性,黑發黑眸,不到二十歲,長相俊秀,嘴巴斜正下方左側有一顆美人痣。
迪安把告示具體內容掃了幾眼,這些人失蹤時間都在最近半個月。
他當過誌願者,非常清楚,如此高頻率的失蹤案,放在任何地方都屬於影響惡劣的重大案件。
如今卻發生在一個偏僻的縣城裡。
他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太陽穴不受控製地跳個不停,轉身朝向滿身油漬靠過來的老板問,“這些尋人啟事是怎麼回事?”
修理廠老板抬了抬工作帽說,
“最近這半個月縣裡面跟中了邪一樣,連續發生了好幾起失蹤案,你見過他們?”
迪安搖頭,“沒。”
“那你要小心,現在縣裡面很不安全,你最好不要逗留太久。”
“這麼多起失蹤案,縣警局沒有調查?”迪安看向老板的臉,
“調查過,也加強了巡邏,可失蹤者一個也沒能找回來,就跟人間蒸發一樣。”老板用扳手撐著下巴,一臉鄭重地警告,“我聽縣警局的一個哥們兒說,他們失蹤的地點都在穿過縣城的65號高速路邊,時間都在晚上,所以晚上千萬不要出門。”
迪安點頭,眼中浮現出一抹躍躍欲試的神采來,他預感到市區裡應該能觸發一個事件。
但隨即,他眼前又閃過了那對開朗活潑的姐弟的臉來,兩人正在65號高速路上開車,入夜之前應該能到家吧?
“對了,夥計,你是來修車的嗎?你的車停在哪裡?”老板打量迪安身後空空蕩蕩的馬路。
“我不修車,我來買車,我需要一輛結實耐用的汽車陪我長途旅行。”
老板遺憾搖頭,“抱歉,我經營的是修車廠不賣車。”
“我買你最好的車。”
“你沒聽明白嗎?”老板一臉看傻子的眼神,不耐煩地抬高嗓音強調,“我不賣車。”
“我加錢!”
“…尊貴的客人,請往這邊來,你即將看到莪這輩子最珍貴的座駕!”
……
另一邊,漫長又平坦的65號州際高速路上。
戴利看著兩腳放在前台上怔怔出神盯著窗外的姐姐,鬼祟一笑,“回神,翠施,還在想迪安?”
女孩兒像是被戳破心事一般惱羞成怒,“閉上你的狗嘴!”
“你瞞不過我,你已經半小時沒有罵我,這放在以前簡直不可思議!”
“好吧,你不覺得他有些不一樣?”
“什麼不一樣,同時交往幾個女友?”戴利羨慕地說,“我要是像他那麼一身漂亮的肌肉、酷帥有型,我早就睡遍整個啦啦隊。”
“認真點,他跟常人不一樣…”翠施雙手交疊撐著下巴說,“我感覺他擁有某種超乎尋常的特質,你知道的,我的直覺一向很靈驗!”
戴利見姐姐一臉嚴肅,收斂笑容點頭,
“下次有機會,咱們當面跟他問清楚!”
嗡嗡嗡…
突然一陣急促的轟鳴聲從身後傳來打斷了兩姐弟的討論。
一輛暗褐色的雪佛蘭載重貨車不知何時逼近了他們的車尾,好像要狠狠撞上去。
“上帝啊!”兩姐弟轉身看了一眼臉色大變,戴利瘋狂地轉動方向盤,“這家夥有什麼毛病,腦子進水了嗎?”
“給他讓路,戴利!”翠施衝他大吼。
“你瞎了嗎,我在讓!”戴利飛快地換道,但他變換了好幾次車道,大貨車跟屁蟲一樣跟著他換道,仿佛不撞上他們不罷休。
“讓他超過你,他是瘋子!”翠施揮舞粉拳,
“你贏了,快過去!”戴利扭身衝雪佛蘭貨車大吼、咆哮,連續重複了好幾遍,就在兩姐弟被嚇得心臟快要跳出胸膛,快要肝膽俱裂暈厥的時候。
大貨車終於換了道,超過了銀色旅行車,加快速度將他們遠遠拋在了身後。
呼…吸…
旅行車裡響起了兩道長長的舒氣聲,渾身大汗的兩姐弟相視一望,驚恐消失,憤怒油然而生,他們衝著前方破口大罵,
“謝特!”
“他腦子有什麼毛病?”
“這次我先猜,這家夥是個畸形的怪胎,住在移動的鐵棺材裡,看不到路所以才會亂開!”戴利把頭鑽出車窗大喊,“畸形”、“鐵棺材”的聲音在高速路間回蕩。
“我打賭他是在故意嚇唬我們。”翠施撫著胸口平複下躁動的心情,
“為什麼?”
“有的人生下來就是這麼惡趣味!”
“惡趣味?”戴利點頭,狠狠地說,“他車牌上寫著BEATNGU(毒打你),的確是個腦殘!”
“所以我贏了,三比二!”翠施得意洋洋地看向弟弟,露出勝利者的笑容,“你下個月的零用錢歸我了!”
“法科!”戴利衝前方豎起中指,嘴角卻露出釋然的笑容。
……
昨夜被人連續彆車,今天又遭到追尾恐嚇。
兩姐弟都有點身心俱疲,加快車速隻想早點到家。
但上帝似乎喜歡跟他們開玩笑。
夕陽時分。
他們駛過了一片高速路邊的小樹林。
林間聳立著一座風雨飄搖的破舊小教堂、教堂左邊有個冒出地面的、通向地窖的管道。
而管道旁邊停著一輛暗褐色雪佛蘭載重貨車。
一個穿著厚厚的黑色大風衣,黑色寬邊帽、手套,幾乎遮住全身皮膚和面容的怪人正從貨車貨廂裡抱出一床裹好的白色床單,丟進管道裡,動作嫻熟得像是在丟垃圾,他還愜意地哼著歌。
戴利放緩了車速,“‘毒打你’車牌的大貨車!是之前追尾我們的腦殘!”
“他在乾嘛?丟垃圾?”翠施明媚的眸子裡閃過一絲懼意,“不對!床單上有血!”
“你看花了吧?”
“感覺告訴我那就是血!快躲起來,把車開到草叢裡去,他要發現我們了!”
……
銀色旅行車開進了草叢,這次兩姐弟終於交了一次好運。
鬼鬼祟祟的貨車司機似乎並沒有發現他們,丟完“垃圾”就開車重新上了高速路遠去。
姐弟倆長長鬆了一口氣,戴利忽然收斂了嬉皮笑臉,看向翠施認真地說,“剛才那家夥往地窖裡丟了東西對嗎,而且你看到了帶血,你覺得他丟的會不會是某個人?”
高速路邊,地窖、拋屍?
空氣裡有了片刻的死寂,一時之間隻能聽到兩人砰砰的心跳聲。
戴利興奮又恐懼地問,“他會不會是迪安口中高速路上殺人拋屍的變態殺手?”
“不排除這種可能性,你想說什麼,直接點?”翠施抿了抿嘴唇不安地問,
“萬一被丟下去的人沒死了,”戴利看著姐姐的眼睛,“他需要幫助!”
翠施表情掙紮了一下,點頭,“當然,我們馬上開車趕到附近的市區,借個電話,報警!”
“這根本來不及,人命關天,必須抓緊每分每秒,”戴利搖頭拒絕,“而且你不好奇他之前為什麼追尾嚇唬我們嗎?或許一切答案都在那個地窖裡。”
“你瘋了嗎?我們剛才被襲擊了,你還要進他的地盤去,這不是找死?”翠施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無法理喻的精神病人,“你忘了迪安怎麼告誡你的,好奇心害死貓!”
“迪安的話沒錯,我們各退一步如何?”戴利以不容商量的語氣說,“我就在那根管子外面看一眼,如果什麼都沒有,我們就馬上離開!求你,成全我的好奇心,否則我三天三夜都睡不著。”
翠施胸膛起伏,壓下心頭的憤怒和不安,“你發誓!”
“我以親愛的媽媽的名義發誓,若我說謊,叫我這一輩子都結不了婚。”
……
兩姐弟開車返回了破舊的教堂。
他們這才發現教堂屋頂上站滿了嘎嘎叫著的烏鴉,就像是一片聒噪的烏雲,攪得人心浮氣躁。
而教堂的牆壁上的每一扇窗戶都被木板封釘了起來,看不清裡邊。
至於教堂外那根連通地下的管道,兩人剛一靠近差點被一股強烈的惡臭熏暈過去。
他們捂住了鼻子探首往管道裡望去,但光線太暗看不到底部,隻能看到管道四周沾滿了黏糊糊的惡臭的液體。
戴利著急地朝著管子裡大聲呼喊起來,“哈嘍,下面有人嗎,有人需要幫助嗎?”
沒人回應,戴利又跑到車邊取回一個手電筒,對著管道一照,眼中映入一片乾燥發黃的地面,但是空無一物。
戴利不滿足,直接抬腳跨進管道裡去,
翠施拽住了他的T恤,俏臉扭曲著諷刺,“戴利,你知道嗎,恐怖片裡總有人做一些極其愚蠢的事,看得人咬牙切齒,就像現在!我命令你,十秒以內控製住你泛濫的好奇心!跟我離開!”
“彆說話,仔細聽,有聲音!抓住我的腳,讓我往裡邊滑一點!”戴利不等姐姐答應就頭下腳上順著管道爬了下去。
“你這個白癡!我真想鬆手!”
翠施崩潰地大吼了一聲,然後渾身一顫,震驚地瞪圓了眼睛,自家弟弟的一隻運動鞋留在她手中,身體卻順著管道滑了進去,消失在視野裡。
砰!
“戴利!”
“我的天,說話啊!求你!”
“回答我,以後什麼事情都你拿主意!”
“翠施,記住你的承諾!”管道裡傳來一個哼哼唧唧的聲音,
“上帝保佑,”翠施擦了擦發紅的眼眶,關切地問,“下邊怎麼樣,你受傷了嗎?能上來嗎?”
“手掌破了點皮,但很安全,我能跳上來,你先安靜一點,我找找剛才的床單…”
渾身臟兮兮的戴利舉起手電筒環目四顧,管道下邊比普通地窖更暗,他看得到的地面和牆壁不曾粉刷過,也沒有塗抹水泥,露出粗糙又原始的土壤。
這地方就是個純粹手工挖掘出來的地洞。
空氣裡彌漫著比外邊更加濃烈的腐臭味兒,以及另一股令人頭暈目眩的刺鼻氣味,上過生物化學課的戴利記得,這是福爾馬林防腐劑的味道。
手電筒照向不遠處,他眼神一凝,地上躺著一個纏繞著麻繩的床單,人形的輪廓非常清晰。
他百分百確定裡面躺著個人,瞬間為自己的精準猜測振奮不已!
他咬緊牙關,大氣不敢喘,輕緩地挪動右腳蹭了過去,
“剛才是你在求救嗎?”
“請告訴我你沒事。”
戴利沒有得到回應,便用腳輕輕蹬了帆布包一腳,接著他緩緩揭開了繩子和床單,一具慘白的屍體露了出來。
年輕男性,黑發黑眸,看上去不到二十歲,長相俊秀,嘴巴斜正下方左側有一顆美人痣,但臉頰、其他顯露出來的肌膚,就像是被抽光血液一樣慘白。
最滲人的是貫穿他胸腹的一道蜈蚣狀的縫合口,讓人聯想到進行過開胸手術的重症病人。
遭受過巨大折磨。
他瞪大眼睛半張嘴巴,無聲地凝視著黑暗,漆黑的眼眸中似乎還殘留著臨死之前的痛苦和驚恐,
戴利捂住了顫抖的嘴,強烈的震撼,無法抑製的嘔吐欲、驚訝、恐慌、種種情緒讓他眼泛淚花,瑟瑟發抖起來。
“說話啊,戴利,你發現了什麼?”管道上方傳來關切的問候,
“一具…人類的…屍體。”
“法克!給我滾上來,馬上去警局!”
“我還沒…看完!”戴利壯著膽子跨過這蒼白的可憐蟲,輕手輕腳繼續前進,手電筒往地窖深處照射。
他看到了一副車床,結滿蛛網,遍布斑駁劃痕,很有一定年頭。
車床上裝滿了各式各樣的工具,戴利能認識的有銼刀、鑿子、尺子、裁皮刀、錘子、釘子、線轆、紡錘,甚至打鐵的鐵砧…他不認識更多。
毫無疑問,這副車床的主人很擅長手工打造各種工具器械。
而車床邊是一副爬滿灰塵的桌子,擺著各種尺寸的浸泡著不明物的瓶瓶罐罐,桌子也明顯是個老物件,表面雕刻著古樸又神秘的花紋——一個女人被綁在堆滿柴火的木樁上?
戴利拂去桌面的灰塵,用手電筒光芒照射,想要進一步確認。
滴答。
一滴發黃的液體從天花板落到了他的鞋子上。
他下意識地抬起手電筒,視線也隨之轉向天花板。
呼…吸…
屍體、遺骸,全部都是,用福爾馬林做過防腐處理,密密麻麻粘滿天花板,互相緊貼,就像是拚好的拚圖一樣沒有留下任何空隙。
手電筒向側面轉動,戴利的雙眼也像是照相機的鏡頭一樣呆滯、僵硬、機械地轉動,忠實記錄一切畫面。
地窖深處,側面的牆壁同樣鑲嵌著遺骸、至少五六百具。
遠遠看上去,這些牆面好似共同組成了一副描繪地獄的,栩栩如生的、邪惡又恢弘的壁畫。
一股凍結靈魂的冷氣從尾椎骨鑽到了戴利的腦子裡。
嘔哇…
他終於忍不住嘔吐了出來,人生頭一次因為自己的好奇心而感到了後悔!
“這、這是惡魔的老巢,逃,逃!”
他瘋了一般往地窖出口的管道跑去!
……
波浩縣地廣人稀,路邊到處都是草坪、綠樹,隔著好幾裡地才能看到一棟孤零零的房子,街上行人也很少,走上十分鐘都不一定能見到一個。
迪安開著一萬刀新買的藍色福特水星美洲豹,按照戴利標記好的地圖,花了一下午的時間把市區裡的幾家酒吧逛了個遍,然後逐一排除它們的嫌疑——都不是萊娜待過的俱樂部。
傍晚時分,滿心失望又饑腸轆轆迪安走進了馬路邊一家晚餐店。
店裡面幾十張桌子基本多坐滿了客人,熱鬨非凡,與外邊的冷清形成鮮明對比。
“烤雞、潑辣牛排、烤豬排…再來一份橙汁。”
“好的,你看著坐這兒行嗎?”圍裙的服務大媽把他安排在角落的座位就笑著離開,
迪安坐上了餐桌,無聊地等待了幾分鐘,忽然轉身看向餐廳的玻璃窗外。
刺耳刹車聲透過百葉窗簾傳入他耳朵。
一輛銀色旅行車停在遠處的停車場裡,一對年輕男女衝下車,心急火燎地往餐廳跑了過來。
“這不是戴利和翠施?發生了什麼,如此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