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據並不沉迷耍錢, 也沒有把贏來的錢據為己有,甚至用來做善事,可韓子仁仍然不希望他頻繁出去。
常人說道, 小賭怡情。
韓子仁嗤之以鼻, 怡情可以策馬,可以撫琴,可以載歌載舞。偏偏是賭?不過是賭徒的借口罷了。無論旁人如何辯解, 韓子仁一直這樣認為。
“殿下,過幾日吧。”韓子仁一臉不讚同。
小孩奇怪:“韓韓,你說不攔我。”
韓子仁:“奴婢以為您玩一次就不玩了。可您要是三天兩頭玩,奴婢這就去稟報陛下。”
比起六博棋,擲了六根箸之後才能走棋, 主要在“擲”上, 劉據更喜歡你一子我一子, 需要一直動腦, 也不喜歡旁人打擾,清清靜靜的圍棋。
玩六博棋的時候身邊圍一圈人下注,那些人身上什麼味都有——不愛乾淨的人有汗臭味,愛美的人身上濃濃的脂粉味,還有口臭、狐臭, 等等夾雜在一起, 多來幾次劉據很難保證自己不會吐。
劉據起先並不知道士大夫喜歡的、連個匾額也沒有的店是賭坊。劉據跟主父偃賭也是臨時起意。但通過跟主父偃賭, 劉據看到更多。
劉徹看似很清閒,時常有空逗兒子。住到宣室隔壁劉據才知道皇帝老父親其實很忙,十天有七天他要睡了宣室殿依然燈火通明。一個月有五六天休沐日,老父親最多可歇四天。雖然幾乎每年老父親都會去秦嶺狩獵,去渭河兩岸踏春, 但也經常因為朝廷有事,剛到秦嶺或渭河就得起駕回宮。
老父親也會去甘泉宮,不過是把批閱奏章的地點由宣室改成甘泉宮。
劉據年幼,無法幫他的老父親處理政務,也不希望因為主父偃這些人他越發忙碌。
主父偃的錢輸給他,他又是個愛錢的,接下來怎麼辦?等待朝廷賞賜?賞賜並不常有。主父偃隻能繼續摟錢。其他公卿大夫也一樣。
貪官汙吏鬨出事,苦的是黎民百姓,辛苦的是他的老父親啊。
“韓韓,你不稟報主父偃也會稟報。”小孩搖搖頭,“你不要擔心啦。”
韓子仁懷疑聰慧的小孩騙他:“主父偃不怕陛下降罪於他?”
“韓韓,你聽我話嗎?”
韓子仁下意識點頭。
小太子指著錢箱子:“你先買冬衣和米。”
韓子仁:“奴婢去?”
小太子點頭,總不能他去吧。
韓子仁想想該怎麼解釋:“殿下,奴婢乃宮中宦官,沒有自由出入禁宮的腰牌,也不能成天往外跑。此事不如交給,交給衛家幾位公子?您三舅或小舅。不必刻意宣揚旁人也會把此舉記在皇後或大將軍身上。”
世人皆知小太子的三舅和小舅不富裕,蓋因二人住的房子隻比城中百姓稍微寬敞一點,跟東方朔家幾乎一樣,不可能有錢做善事。
如今的衛家需要的是低調,而不是錦上添花。小太子並不希望這筆錢被世人猜到出自椒房殿或長平侯府。之所以不擔心自己,小太子對外說這筆錢是他的也沒人信,因為他才六歲。
“可是我不想給母後和舅舅添麻煩啊。”
韓子仁其實也覺著衛家如今要擔心的是“功高震主”,並不需要“心善”之類的虛名:“可是殿下叫奴婢出面,旁人一定會認為是皇後吩咐的。”
小太子禁不住皺眉。
枇杷等宮女看著心疼他,忍不住埋怨韓子仁為難殿下。
小太子搖頭:“不為難。韓韓,你有父親母親嗎?”
韓子仁下意識說:“人人都有父母。”說出來他瞬間明白小孩的意思,“殿下想把此事交給奴婢父母或兄弟?”
“可以嗎?敬聲家得施粥,他沒空欸。病病和奴奴不得閒。伉兒比我還小。”
韓子仁想笑:“多大點事啊,何須勞煩幾位小公子。殿下在何處發放冬衣施粥?咱們得提前通知京兆尹。人多容易出亂子,京兆尹得挑一些衙役幫咱們盯著。奴婢這樣說,殿下能聽懂嗎?”
“我知道。”小孩點頭,“在城門外發冬衣施粥。”
韓子仁懷疑他沒聽清:“城外?”
小太子點頭。
櫻桃提醒:“殿下,您剛才說送給城內的乞丐。城外沒有乞丐。”
小孩一臉無奈。
櫻桃不禁問:“婢子說錯了?”
“你這麼大了,怎麼這麼笨啊?敬聲都知道乞丐晚上住外面。”
櫻桃想說什麼,到嘴邊卻發現無法反駁。
近幾年關中越發太平,百姓有心思經商耕種,劉徹重用能吏,當真做到了刑上大夫,乃至公卿,所以百姓生活一日好過一日。人有了錢自然想搬進城,一來城中繁華,二來城中安全。大漢地廣人稀,馳道兩側常有猛虎出沒,何況鄉野之中。
大漢民風彪悍也跟老虎豺狼遍地走有關。
城裡人一多,城中寸土寸金,哪有乞丐容身之地。
枇杷禁不住感慨:“公孫公子怎麼什麼都懂?以前可是什麼都不懂。”
韓子仁:“你也不想想他在哪兒讀書。太學!同學不是世家子弟就是豪強之後。去年秋太學擴招,更有來自四面八方的學子。他就算不想懂,跟同窗用飯的時候聽一耳朵,也比咱們知道的多。”
小太子點頭:“孫孫懂事了。”
韓子仁差點被口水嗆著:“殿下,公孫公子知道羞了。再叫他聽見你喊‘孫孫’,他真有可能打你。”
“韓韓,我累了。”小孩又忍不住打個哈欠。
吳琢抱著他去寢室。韓子仁叫個小黃門把那一箱錢抬他們房中。
枇杷皺眉:“放在正殿怎麼了?”
張順子也忍不住說:“這是殿下辛辛苦苦贏來的。”
“殿下並不喜歡這些錢。否則也不會一把一把的賞我們。”韓子仁看得很清楚,小太子都沒碰過這些錢。來的路上也沒問大概有多少。
枇杷想想小孩的態度,確實跟賣東西賺到錢那次不一樣。那次也賞過他們,但賞的是賣剩的物品。那筆錢物早被小孩用光了。
櫻桃不懂:“殿下不是很喜歡,怎麼還想玩兒?”
韓子仁:“殿下越大越不好懂了。先看看。你們伺候殿下,我這就回家一趟。”
太子宮有幾塊自由出入禁宮的令牌,韓子仁取一塊就出去辦小孩吩咐的事。
太子交代的事雖然吃力落不著好,可他父母族人依然感到無比光榮。
當天下午,韓家人就出去打聽冬衣和糧食價格。
翌日上午韓子仁把錢物送回家,下午那一箱錢物就換成許多車冬衣和糧食。
第二天小太子帶著韓子仁等人出現在東市,韓家奴仆忙著去城門外掛“施粥”的告示。
這次韓子仁陪他進賭坊,直奔看起來最有錢的人。沒人說廢話,一個時辰,賭坊裡的人就輸紅了眼。小孩身邊隨從多,個個帶著寶劍,沒人敢動手,隻能看著小孩帶著兩箱錢物揚長而去。
小孩一走,所有人都打聽,小不點何方神聖,怎麼那麼會玩六博棋。
錢輸沒了得回去,一部分不想回家,就移到斜對面茶肆賒茶吃。這些人坐下很難不聊小孩。聊著聊著被店裡其他人聽見,有人就告訴他們,小孩運氣好不奇怪,他父親比他運氣還好。
此言一出,輸錢的人都問小孩的父親又是何人。
皇後弟弟,太子舅舅,當朝大將軍——衛青衛仲卿。
很想找機會收拾小孩的人頓時歇了心思。
有人不信邪,有些人想贏回來,以至於第二天齊聚賭坊附近等著堵小孩。小孩沒出現。休沐日,東市很是熱鬨,小太子去了西市,西市沒人認識他。小太子在西市呆一天贏走幾箱錢。
回去的路上韓子仁忍不住說:“殿下,以後不能再去了。奴婢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吳琢好奇:“什麼預感?”
“十個賭錢的九個不要命的。”韓子仁不想說晦氣的話,哪怕他沒有詛咒小太子的心,也不想說出詛咒的話。
小太子點頭:“下次休沐去東市,最後一次。以後不去啦。不好玩。”
韓子仁聞言希望休沐日快點到來。
臘月十八上午,小太子一到東市賭坊附近就碰到幾個士大夫和位列九卿的官員。
值得欣慰的是沒有公孫賀,也沒有三公。
小太子叫那些人去茶肆跟他玩。到了茶肆看到主父偃,小太子問主父偃玩不玩。主父偃就怕碰到小太子,最近都沒敢過來。得知小太子幾天沒來了,主父偃才敢在茶肆坐下。誰能想到他那麼倒黴,又被小太子撞上。
更倒黴的是他手癢心也癢,看到小太子跟人玩起來,叫家奴回去拿錢。
午時三刻,小太子帶著兩箱金銀玉器起駕回宮。
輸紅眼又誤以為小孩乃大將軍長子不敢動他的人決定“子債父償”。翌日廷議,三份彈劾大將軍的奏章出現在禦案上。
劉徹打開一看驚呆了——大將軍縱子耍錢、仗勢欺人。劉徹直覺不好,仔細看下去,算算日期,劉徹起身往外走。
春望著急:“陛下等等,外面下大雪。”
劉徹腳步一頓:“不必跟著。朕想冷靜冷靜。”
春望一手拿著傘一手拿著鬥篷跑出去:“冷靜也不能去雪地裡。陛下,出什麼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