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騫比先前的衛青還迷糊。
陛下說的是漢話, 他離家多年鄉音未改,合該聽得懂才是。
春望一臉與有榮焉:“殿下很會種菜種莊稼。”
張騫脫口想問,哪個殿下。他對上小孩稚嫩的臉龐, 張騫心底五味雜陳,陛下變了。
來的路上他已經知道陛下子嗣艱難, 可也不能這麼沒頭沒腦的寵孩子。
劉徹挑眉:“子文不信?”
張騫幾次張口也沒有說出一個字——信!
“太子殿下一看就是個聰慧的。”張騫擠出一絲笑。
劉徹個人精瞬間明白他不信, 可他又不希望過多人發現兒子聰慧過人, 於是令人備車,一行人從椒房殿後面抵達劉據住所。登上遠沒有宣室高的台階,迎接張騫和堂邑父的便是一圈木箱。
東西兩側鬱鬱青青,面朝南、殿門兩側一排金黃金黃。
霍去病有些日子沒到表弟這裡來,他禁不住驚呼:“據兒種的小麥熟了?”
張騫和堂邑父驀地轉向他, 他說什麼?
霍去病伸手揪一個麥穗,然而手才伸出去身體往後踉蹌。霍去病很生氣,扭頭想吼,對上帝王嚴肅的神情, 霍去病心裡咯噔一下:“這上頭,有, 有藥啊?”
不怪霍去病這麼想,他知道表弟會熬藥,藥櫃以及藥鼎等物就在他身後。
春望笑著解釋:“霍公子誤會了。這些麥穗得留作種子。”
霍去病想笑, 這老奴也不知道找個好點的理由。
劉徹平日裡是慣霍去病,但也分什麼事:“你也不信?”
霍去病又不瞎, 見他像是真動怒了, 還有外人在,總要給陛下面子,他不住地搖頭。
衛青伸出手:“陛下, 據兒給臣吧。”
劉據在宣室不困,做上馬車晃晃悠悠,他控製不住身體反應——蔫了。劉徹見狀就沒舍得把兒子放地上。他聞言遞給衛青,帶張騫和堂邑父二人去東邊看看菜,接著又去西邊。
霍去病拽著春望遠遠地跟在後頭,低聲問:“有那麼珍貴?”
春望怕不懂庶務的少年聽不懂:“民間最好的種子畝產六石,咱們這個——”他比劃一下手指。霍去病點頭表示知道。春望見狀知道他還是沒聽懂。
“如今大漢最缺什麼?”
霍去病愈發不懂了。
春望:“跟匈奴比,大漢不缺人。以前缺馬,去年長平侯弄來的牲畜,如今各營地拉糧草都不用驢——”
“我知道了。三軍未動,糧草先行。”霍去病看一下身後的金黃,“過兩年,這些麥種多產的小麥和麥秸就夠大軍一次用的。”
春望點頭,孺子可教也。
“難怪陛下緊張。”霍去病說出來,猛地看春望,試探地問:“如果我沒記錯,那些是據兒種的?他竟不是種著玩的?”
春望好笑:“殿下去年就種了。您不會才知道吧?”
“不——去年知道不等於今年知道。不不,我是說,去年種麥和菜的不是韓子仁他們。還有個叫張順子的?”霍去病薅表弟的菜,薅的心安理得正是一直認為表弟就是跟在奴婢身後玩玩。
哪怕韓子仁等人不止一次告訴他,那些是“小殿下”種的。霍去病也點頭表示知道,其實心裡不信。他相信張騫辛苦藏的種子到表弟手裡不會糟蹋,蓋因張順子等人很儘心。
霍去病敢對天發誓,他二舅一樣這樣認為。
“你和陛下,你們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們?”
春望:“陛下沒有這樣想過。陛下也不止一次說,這些都是太子殿下種的。霍公子不信,陛下說再多也枉然不是嗎?”
霍去病嘴巴動了動,卻無言以對。
張騫看到韓子仁、枇杷等人,跟霍去病想的一樣,這些莊稼是奴婢們打理的。哪怕他已經親耳聽見,帝王用滿足的口吻說:“這些全是太子種的。”
既然種子會被善待,張騫也沒有什麼可擔憂的,他給堂邑父使個眼色。堂邑父把他二人認識不認識的作物種子都拿出來,一粒不剩,呈給天子。
劉徹叫韓子仁收起來。
張騫和堂邑父相視一眼,果不其然,種莊稼的是奴婢。
劉徹以為張騫總算相信了,心底正得意,以至於沒有發現二人的小動作。
霍去病在後頭看得一清二楚,低聲嘀咕:“我敢發誓,張騫跟我之前想的一樣。”
春望:“那也沒辦法。”頓了頓,“這樣也好。太子殿下安全。三歲小孩,像霍公子這麼大的少年也能無聲無息把他抱走。要是叫各地藩王知道,太子聰慧不亞於陛下,他們有生之年不反,子孫更沒有機會,一個個還不得鋌而走險。”
霍去病本想回去就告訴舅舅,舅舅敢敷衍不信,他非得當頭給舅舅一下。聞言瞬間決定他相信就好。種莊稼是農夫的事,太子可以不懂。再說了,他這麼小,傳出去誰信呢。
劉徹見兒子要睡著,叫衛青把他給吳琢,帶張騫等人回去。
吳琢令櫻桃在室內照看,他出來問韓子仁:“都是些什麼種子?”
韓子仁搖頭:“我不認識它們,它們應該也不認識我。”
吳琢:“……”
“張騫有沒有說何時種?”
韓子仁:“西北天冷,冬日裡寸草不生,隻能開春種。那個叫堂邑父的匈奴人說,草原上的開春四五月。我們恐怕得把這些種子分兩份。二月先種一份,四五月份再種一份。”
吳琢很是失望:“今年種不成了?”
韓子仁下意識點頭,餘光中他神色不對,忽然心中一動:“你不是想這時節種下去,冬日正好食用?這才幾個種子?彆做夢了。”
吳琢心虛:“這麼明顯?”
韓子仁懶得理他,小心收好,放劉據房中。
劉據醒來,韓子仁告訴他種子在哪兒,劉據拿出來倒榻上,挨個看一遍,眉頭微蹙。
“有問題嗎?”韓子仁輕聲問。
雖然劉據不認識這些種子,但過往經驗讓他一眼就能分出好壞。他修煉早年沒少到處曆練,找靈草抓靈獸。宗門人多,不能隻出不進,也不能全指望宗門長輩,他們這些小輩也得出力。
“有的好,有的不好。”劉據挑出兩個,“這個亮亮的,這個不亮。這個胖胖的,這個扁扁的。”
韓子仁仔細看看,訝異:“真是這樣。那——那用藥湯泡呢?堂邑父說這些都是春天種的。”說到此時,韓子仁很納悶,他確定以前從未見過堂邑父。堂邑父好像對他很有好感,他問什麼,堂邑父說什麼。甚至還主動告訴他,要不是走得匆忙,他們會把種在地裡的葡萄什麼的挖回來。
韓子仁心想,陛下叫你們去西域,難道就是叫你們尋這些。
自然不是。
張騫認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想必西域人也是這樣認為的。既然交心難,不如先從小方面入手。西域有的大漢也有,以後跟西域、甚至匈奴不就好常來常往了嗎。
張騫也是入關後才知道大漢變得他一度覺著高攀不起。
不過因為韓子仁沒問,張騫不可能出動說,所以直到張騫去世,也隻有劉徹一人知道他因何弄些種子回來。
“殿下,秋天可以種嗎?”韓子仁想想,“有像蘿卜的嗎?”
劉據不認識。
哪怕認識也不能說,誰叫他才三歲。
“春天種。”劉據把種子往他跟前推一下。
韓子仁驚呼:“殿下輕點。張騫隻帶來這些。往後指不定還有沒有呢。”
舅舅能征善戰,劉據覺著有:“想尿尿。”
韓子仁頓時顧不上種子,抱著他朝恭桶走去。
伺候的人不再是奶姆宮女,劉據方便起來沒有任何心理負擔。身心舒服,劉據穿上鞋就跑出去玩兒。
皇宮很大,能玩的地方不多。劉據到殿外,左瞅瞅右看看,成天不歸家的黑貓趴在貓窩裡睡覺,可見這些帶毛的都嫌熱,不太可能隨他出去探險。
劉據沉吟片刻,打開他的藥櫃。
吳琢上前:“奴婢今早查過,什麼都不缺。”
劉據想想他比去年大一歲,藥鼎應該大一圈。他轉身指著藥鼎:“小啦。給我做個大的。”
吳琢:“這事奴婢和韓子仁聊過,確實小了。十味藥同時下竟然都放不下。”用手比劃一下,“做個這麼大的?”
劉據點一下小腦袋。
枇杷端著托盤出來:“殿下該餓了吧?吃點東西,喝點茶。”
話音落下,殿門另一側的雞鴨鵝貓狗翻身起來。
枇杷等人聽到動靜回頭看,差點失態。
隨後出來的韓子仁見八隻眼巴巴瞅著枇杷:“真成精了?以後還怎麼殺了吃掉?”
枇杷瞪他,說什麼呢。
韓子仁:“殿下說雞鴨鵝不聽話就殺掉吃肉。”
劉據此時此刻也是這樣想的。
貓狗有可能通人性,大鵝再養幾年可能懂,但雞鴨永遠不可能。除非他還可以修煉。然而靈氣這一點就不許。
枇杷不待韓子仁開口:“殿下才沒有你那麼狠心。”
韓子仁嗤笑:“吃隻雞殺隻鴨子算什麼狠心?”
“可,這是殿下養的。”劉據三天兩頭吃雞肉,枇杷等人因此可以喝到肉湯,她不好說不能吃,“不信你問殿下。”
劉據不好回答,乾脆坐到他的小茶幾前面等枇杷。
吳琢奪走枇杷的托盤,把點心茶水一一放到小主人面前。
枇杷看韓子仁,殿下不想理我?
韓子仁:“依你這樣說,哪天你犯了錯,殿下也不能罰你?聽你的意思,陛下不該處死趙起和李成?”
枇杷無言以對。
韓子仁見狀知道她聽懂了:“善良不必用在這些地方。”指著金黃的小麥,“這些種子以後種下去得養活多少人?這才是大善!”
這一刻劉據忽然明白老父親為何不介意用犯事後受腐刑的人。鄉野小民要麼小打小鬨,裡長能調解好,要麼大鬨,不是砍頭腰斬,就是把牢底坐穿。能遭受腐刑的人多是世家子弟或能接觸到朝廷官員的富家子弟。這些人就算是紈絝,也是識文斷字的紈絝。
不說他們能力如何,至少眼力見不是鄉野小民可比的。
“韓韓,明天出去玩兒。”
韓子仁脫口道:“殿下又要出去?”
劉據斜著眼看他,再給孤說一遍!
韓子仁:“奴婢這就去安排。明日一早出去。”
劉據此舉乃臨時起意,因為宮中太無聊。不過他也另有打算。
如今劉據可以吃的東西多了,可美食不多。肉食和面食不少,素食極少。他身邊人一個比一個精明,想糊弄他們,劉據就得常出去。
韓子仁等人問起來他才好說聽鄉民說的。
往常劉據會往北,越過北宮前往東市。翌日他往南,先去鄉間,午飯在東市用,這樣一天可看到的人和物可就多了。
劉據千算萬算沒有算到宮裡寂寞宮外熱鬨。
馬車行不到一裡路,被一群“大野雞”攔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