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和病病皆不得閒。
病病和趙破奴跟師傅練騎射, 舅舅身體抱恙還要處理軍務。劉據不好打擾霍去病,也不好打擾衛青。可他來都來了,也不能就這麼走了。
小孩坐到舅舅書案對面。
衛青以拳擋嘴:“據兒, 今日你先回去, 明日舅舅去找你。”
劉據要是真小孩還就信了。
皇帝老爹,舅舅,表兄,不知道說了多少“明日”,從來沒有後續。
小孩跪坐在地墊上, 伸出小短手摟水壺。
“渴了?”衛青叫來奴仆。
小奴上前:“殿下,奴婢幫你倒。”
劉據摸到壺是溫的不是燙的, 裡頭的茶水一定不涼不熱剛剛好。劉據抬手推他:“不要!”
小孩力薄, 隻把小奴的手推開,人沒有移動半寸。
小奴滿臉糾結地看衛青。
衛青抬抬手示意他一旁候著。
小奴退到他身後盯著劉據。小孩瞪大眼睛, 伸出兩隻小手像小老虎似的“啊嗚”一聲,看什麼看?再看撓你!
衛青險些笑嗆著。
小奴低下頭,身體抖動,臉憋得通紅。
劉據假裝看不見, 扭頭瞅他的人,吳琢等人彆過臉。劉據很是滿意地微微頷首,衛青看著外甥強裝老成又想笑。劉據轉過頭, 衛青慌忙低頭,拿起毛筆在竹簡上寫什麼。
無人在意, 劉據的機會來了, 眼珠一轉,手裡多一粒強身健體“糖丸”。身體虛弱易生病,身體強健病自然而然就好了。劉據佯裝好奇打開壺蓋, “糖丸”順著壺邊滑進去,悄無聲息。
劉據直起身抱著比他腦袋大的水壺,給自己倒半杯,給舅舅倒滿。衛青擔心他潑到竹簡上,慌忙伸手護一下。小孩放下水壺眼巴巴看著舅舅。
衛青不得已一口悶下去。
小孩又很吃力地倒滿。
衛青沒胃口,不想用飯更不想喝水。他試著問:“還喝?”
小孩微微歪頭,仿佛在問,舅舅為何不喝?
外甥才過兩周歲生日沒多久,這麼小的孩子很需要長輩引導。長輩肆意妄為,小孩有樣學樣,不可能循規蹈矩。衛青暗暗提醒自己,你是舅舅,你是舅舅啊。
衛青再次一口悶下去。
溫熱的茶下肚,衛青明顯感覺到腹中舒服許多。他認為喝了熱茶的緣故,頭腦也不像劉據來之前一樣昏昏沉沉。劉據見他眼中有了神采,又給他倒一杯。
衛青喝下去,抬手按住壺:“不能再喝,再喝舅舅就飽了。”
小孩暫時放過他,小手捧著自己的杯子抿一口。
嗯,身上不燙,很好!劉據又抿一小口就不敢再喝。
劉據生過病,但每次都是喝點熱水就好了,可見他身體有多好。這樣的身體補多了,要麼像上次渾身發燙,要麼流鼻血。無論哪種情況,一旦被舅舅發現,他都會被送回去。萬一叫父皇知道,未來三天他彆想出來。
過了片刻,劉據又抿一小口。隨後他拿起水壺。衛青很是好奇:“怎麼不出去玩兒?”
劉據拎起他坐下後就放在地上的荷包,推給舅舅。衛青拿起來看看:“裡頭什麼?”說著話打開,兩塊金幣足足有半斤。衛青詫異,“給舅舅?”
“出去玩兒,東市。”小孩指著東市方向。
衛青試著理解他:“希望舅舅陪你去東市玩兒?”
小孩乖乖點頭。
“今日晚了。”
小孩點頭:“明日。”
衛青啞然失笑:“你找舅舅不是來給舅舅斟茶倒水,而是叫舅舅明日陪你去東市?”
小孩撐著書案直起身,抓過他的杯子,抱起水壺又給他舅倒杯水。衛青慌忙說:“好了,好了,舅舅知道了。”
小孩揚起下巴看向茶杯,知道就喝。
衛青覺著他不喝這杯水外甥一定認為他敷衍他,隻能喝下去。衛青忍不住打個飽嗝,跟外甥商量:“舅舅真喝飽了。”
小孩拿開壺蓋勾頭往裡看。
小奴上前問:“是不是沒了?奴婢再添些水?”
衛青猛地轉向他。小奴被瞪的縮了縮肩,忙不迭道:“奴婢記錯了,沒熱水了,奴婢這就去燒。”
吳琢等人想笑,長平侯的奴仆怎麼這麼呆啊。若是有可能,長平侯恨不得把壺裡的茶水全倒了,他還再添點。
衛青揉著額角忽然覺著腦袋越發清醒了。
難不成喝茶的緣故。
為了印證這點,衛青叫吳琢等人看著外甥,他去恭房。回來洗漱一番,坐回外甥對面:“還有水嗎?”
小孩點點頭,給舅舅滿上,又打開蓋子瞅瞅,然後抱起壺晃晃:“還有一杯,舅舅。”
“倒給舅舅吧。”衛青喝完把杯子遞過去,看到外甥杯中還有一點水,“你怎麼不喝?”
小孩給他倒滿,叫躲到角落裡的小奴:“添水。”隨即回答舅舅,“涼了,加熱的。”
小奴拎著放在火爐上的水壺過來:“殿下,這裡頭是清水,還加嗎?”
“舅舅,茶。”
小奴放下熱壺找來煮茶的一應物品。
劉據抓一塊茶葉扔壺裡,示意小奴添水。
小奴心說,哪有這樣衝茶的。
可他方才才失言,此刻一個字也不敢說,隻能欲言又止地看他主人。
衛青不愛跟人一較高低,尤其小人兒還是他外甥。衛青眼神示意小奴添水。小奴硬著頭皮倒半壺水。劉據蓋上壺蓋,抱著壺晃晃悠悠好幾下,又盯著壺看一會,起身給自己添點水,給舅舅倒一杯。
衛青看著漂浮的茶葉有點喝不下去。
劉據不但喝,還把喝到嘴裡的茶葉拿出來放案上,衛清見狀就覺著他矯情了。
吳琢拿出手帕給劉據擦擦手:“殿下還喝嗎?”
小孩點頭。
外甥敢喝舅舅必須得敢。
衛青給自己倒杯漂滿茶葉的茶,試圖放一放,拖到外甥走。
小孩趴在案上,小腦袋放在手上,歪著腦袋看他,舅舅怎麼不喝啊。
衛青喝下去,又忍不住打嗝:“舅舅飽了。”
小孩滿意地應一聲,抓一卷竹簡翻開玩。衛青鬆了口氣:“看得懂嗎?”
劉徹抱著兒子教過幾十次,劉據連蒙帶猜才能看懂。他可沒有忘記算虛歲他才三歲,理直氣壯地說:“看得懂!”
衛青笑了,很是敷衍地點頭:“據兒比舅舅厲害,舅舅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連自己的名都不認識。”
小孩笑著指著舅舅:“笨!”
衛青想說什麼,抬眼發現室內暗了下來:“據兒,你該回去了。”
吳琢趁機提醒他天色不早了。劉據衝吳琢伸手,吳琢抱起他,小孩拍拍他的肩,吳琢停下。小孩轉過身:“舅舅,明日去東市。”
“還沒忘?”衛青脫口而出。
小孩瞪著眼睛看他,你說什麼?
衛青忙說:“舅舅逗你呢。明日去東市,舅舅記下了。”
小孩滿意地回去。衛青長舒一口氣,朝太醫署走去,叫太醫給他看看,他是不是不用喝藥了。
太醫以為長平侯怕吃藥,詢問一番過後,又替他診脈,確定他真好了:“長平侯身體好,這麼快就痊愈了。”
衛青說出他喝茶時的感覺,末了感慨:“竟然不是錯覺。”
太醫恍然大悟:“長平侯有所不知,茶其實也是藥,可以起到理頭痛、明目等作用。”
“難怪喝下去之後頭腦清醒了。”衛青笑自己,“竟是我無知。”
太醫:“長平侯又不是醫者。是我等忘了告訴您病了需要多喝熱茶熱水。”
衛青啞然,據兒今日還來巧了。
“我知道了。回去後多喝水。”衛青回到住所,又灌一壺水。
翌日,衛青神清氣爽地去找小外甥。
霍去病要跟他回長平侯府,劉據車上自然多了兩個人,他和無家可歸的趙破奴。
到府裡,衛青把小外甥交給夫人,他去洗頭沐浴。
真小孩衛伉忘了小表兄,看到他一臉好奇地打量。劉據彎下身拉住他的手:“伉伉,我來找你玩兒了。”
很少有人喊衛伉“伉伉”,這倆字叫衛伉瞬間想起給他狗狗的好表兄。小不點朝他身後看去,劉據明知故問:“找什麼啊?”
小孩不會說話,哇哇好一會,劉據搖頭沒聽懂。
今日韓子仁和幾名禁衛隨劉據出來,禁衛門外等著,韓子仁隨他進來:“公子,伉公子可能想問花花來了嗎。”
小不點衝他伸手,對對,花花來了嗎?
韓子仁:“花花在你表兄家。”
小不點可不管在哪兒,大聲哇哇著要花花。衛青夫人隻能扯謊:“我們家也有花花。”
此言一出,小不點停止大鬨。
衛青夫人令家奴速去買隻花斑狗。隨後糊弄兒子,等一會花花就來了。
劉據心底想笑,面上好奇:“舅母家也有花花?”
衛青夫人認為他年幼無知可以糊弄:“在我母家養著。”
劉據和韓子仁奴仆二人心底微微驚訝,她也不傻啊。
劉據拉著小表弟的手:“花花一會就來啦。伉伉,餓不餓啊?”
不清楚衛青得洗多久,韓子仁就把小花籃拎出來,從裡頭拿一塊豆沙餅遞給劉據。劉據想起“賽猴腦”。那次到膳房他隻看到磨盤,什麼也沒乾成。
倒不是沒有機會,隻是那時他沒法解釋。多出去幾次,搞出點東西來,不需要他解釋,身邊人自己就能幫他找出緣由,所以劉據才想出來。
再比如他不放棄熬藥,哪天不小心在舅舅和表哥那兒暴露了,他們也隻會驚訝一陣。過幾年會給父皇治病,老父親也隻會誇“吾兒聰慧”。
劉據一掰兩半,大小一樣,遞給表弟一塊。
衛青夫人:“不能給他這麼多。一點就行了。”
劉據把他的一半放回籃中小碗裡,把給表弟的那塊掰開,“你一半,我一半。”一手遞給小不點,一手放嘴邊咬一口。
衛伉咬一點,候在一旁的奶姆猶猶豫豫說:“小公子吃不了豆沙餅。”
衛青夫人聞言想哄兒子先彆吃,劉據問奶姆:“伉伉吃什麼?”
“吃奶啊。”奶姆納悶,陛下的兒子三歲了,怎麼連這點都不懂。
劉據點一下頭,扯扯韓子仁的衣袖:“韓韓,伉伉不吃奶,奶姆無事做,得回家?”
韓子仁下意識點頭,待他反應過來很是驚訝:“公子聽誰說的?”
“父皇說,不養無用之人。”
這點不是劉據杜撰,他窩在老父親懷裡聽政,劉徹嫌底下官吏蠢的時候不止一次這麼罵過。春望勸他:“聰慧之人本就極少。不然陛下也不用三番五次下旨召賢良方正之人。”
“陛下說的沒錯。”韓子仁瞥向奶姆,“殿下六個月大就可以吃奶以外的食物。”很是謙卑地請教:“夫人,伉公子幾個月了?”
衛青夫人算算:“快八個月了。”說出來看韓子仁,“據兒當真六個月吃輔食?”
霍去病小時候衛家尚未顯貴,衛少兒得做活,她不能及時回來,霍去病跟著哪個長輩,哪個長輩喂他點吃的。這樣長大的霍去病跟個小牛犢似的,衛子夫就認為幼兒沒有那麼脆弱。
劉據出生前有八個奶姆,出生後太後又挑四個經驗豐富的夫人照顧他。其中兩個讚同衛子夫的做法,小孩半歲以後可以加點蛋,肉糜之類的食物。
如果不是這樣,劉據滿周歲隻用飯菜不再吃奶,他的腸胃肯定受不了。
劉據點頭:“飯飯好吃,肉肉也好吃。”咬一口豆沙餅,“伉伉,好吃嗎?”
牙不利索的衛伉雖說隻能嗦,但也比寡淡無味的奶香。小不點點一下頭,舉起手要給表兄嘗嘗。
劉據嫌棄,誰要吃你的口水:“我有,才不吃你的!”
韓子仁見他快吃完了:“公子,還吃嗎?”
小孩拍拍肚子:“留著!”
韓子仁差點笑噴:“東市美食很多,是得留著肚子。”
衛青夫人母家有許多孩子,五歲大的侄兒也不如劉據機靈。再說了,皇家都敢給兒子吃輔食,她有何不敢。衛青夫人令奶姆退下。奶姆很是不安地想說什麼,女子橫她一眼,奶姆很是不甘心的掉頭走人。
年輕的夫人皺眉,這是給她甩臉子?
韓子仁知道這是長平侯府的事,他不該多嘴。可陛下指望長平侯打匈奴,小殿下喜歡長平侯,以後肯定會常來,長平侯後院亂了,很有可能影響到國家大計。
思及此,韓子仁不再猶豫:“夫人,有句話小人不該說,但不吐不快。夫人回頭可以問問長平侯,殿下身邊的李成和趙起哪兒去了。”
劉據看韓子仁。
周圍有很多人,韓子仁不好直接說“奴大欺主”,也不希望這話從他的小殿下口中說出來,平白為自己樹敵:“殿下,擦擦手。”遞給他個手帕。
劉據像是瞬間被人轉移注意力:“韓韓,舅舅還沒洗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