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旗紫蓋,旌旗蔽日,啊,師父啊,這正是賢主降世的征兆。”梅夢的思緒被一道不遠處的沙啞女聲打斷。她循聲看去,卻見一棵樹正中央位置有對形貌狼狽的男女。
男的年紀五十上下,膚色黢黑,皺紋深刻,滿頭灰發,一把胡子拉碴打結,也不知道多久沒有梳洗了。女的年紀小,下巴圓潤且人中偏短,瞧著十三四的樣子,手中握著木棍。
最吸引梅夢的卻是少女的眼睛,瞳仁大片的白色,雙眼無神,顯然是目不能視。
少女說完就被她師父捂住嘴。
“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場合就亂說。”
少女道:“說了就說了。”
一聲聲“吾王萬歲”喊得震天響。
哪個不比她剛才的話更“亂”?說不定還能說得民眾開心,施舍他們師徒一口飯。
梅夢聞言將視線收了回來。
這對師徒的氣息與常人無異,就是這個徒弟生得特殊,剛才說的那些話也不是大字不識的庶民能講得出來的。她收回視線,師徒中的少女卻偏首望向她的方向,再收回。
師父低聲問:“瞧什麼呢?”
徒弟壓低聲音道:“沒瞧什麼。”
師父還想說,周遭的歡呼聲震耳欲聾,似乎連腳下的樹乾都被震得有了動靜。他抬頭一瞧,原來是大軍靠近。一片蔽日旌旗之下,為首的紅色人影格外矚目,笑容燦爛。
對方正抬手向道路兩旁揮舞招呼。
正是差點招架不住庶民熱情的沈棠。
這是她闊彆多年之後,第一次回到一切的起點。她有想到當地庶民還記得她的好,卻沒想到他們會回饋如此熱情。烏壓壓的人群看不到儘頭,附近山上樹上還不知掛了多少人。
沈棠一邊笑著回應,一邊暗搓搓私聊詢問:“大義他們還未轉移民眾去彆處?”
康國和高國徹底撕破臉皮了。
吳賢還親率兵馬禦駕出征。
這一仗就算不打到一方徹底滅國,也要乾得一方元氣大傷。不管是哪一種,河尹郡作為兩國邊境州郡都是首當其衝的。自家的地盤自家心疼,沈棠當然不忍心將兩國交戰戰場放在河尹,但保不齊戰事失利被高國推進來。
以防萬一,民眾還是要疏散的。
沈棠心中立眉豎眼。
莫非是河尹郡府官吏傳達不到位?
按照康國的規矩,一旦地區作為戰場,官府會提前號召庶民轉移避戰,打完仗再給予適當性的補貼,之後還有扶持政策幫助庶民彌補戰爭時期受損的經濟與民生,底下的庶民沒道理不配合。眼下還有這麼多人,那必然是當地官府不作為或者治理效率低下。
沈棠眼神銳利如刀。
提前一日迎接大軍的河尹郡守暗暗流汗。
道:“回主上,庶民已經轉移了。”
沈棠:“那怎麼還這麼多人?”
“庶民聞王師駕臨,自發相迎。”
河尹郡守心中懊悔貼告示了。
他原先是想討個好。
哪個國主不想看到庶民相迎?
人越多越能說明人心就在自己這邊啊!
哪怕是昏君暴主也喜歡這排場。底下官員迎合上意,挨家挨戶敲鑼打鼓將人趕出來當群演的例子比比皆是。國主在河尹的名聲不需要官府去喊,但他沒想到會跑出來這麼多人。
沈棠面上仍掛著笑,語氣卻不怎麼開心。
“如此多人,發生踩踏可怎麼辦?”
“臣已在各處派遣人手維持秩序。”他原以為就出來萬把人的,誰知道浮姑城的人幾乎都跑出來了,治安壓力大得驚人。中途想要阻止又害怕發生騷亂,隻能硬著頭皮。
唯一慶幸的是河尹郡是唯一一個每年承辦大型活動的地區,諸如燈會、運動會。一開始獨辦,之後是聯合附近州郡合辦,熱鬨非凡。幾年鍛煉下來,積攢了豐富的經驗。
沈棠聞言不再多問。
沒出錯最好,有差錯就問責唄。
輕則貶官,重則砍頭。
河尹郡守瞧出沈棠笑容下的殺意,暗中替自己小命捏了一把冷汗,內心求爺爺告奶奶,希望這次不要出岔子。在康國,他跟隴舞郡守簡直就是一對異父異母的難兄難弟。
不,他比後者還要難。
河尹郡作為國主發家的起點,繼任者還是大族徐氏的族長徐解!徐解原為一介白身商賈,為人不齒,但河尹郡交到他手上不僅沒凋敝,反而蒸蒸日上,延續了國主在任時的繁榮趨勢,吏治清明,政簡刑清,完全可以用“政通人和”四個字形容。如今的河尹郡守作為第三任,壓力之大可想而知。吏部考核標準高且嚴格,監察禦史更是隔三差五來串門。
他坐在這位置上,每天都在掉頭發。
彆說貪汙受賄擺威風,郡府收到一封投訴都能讓他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回到家還要一天三次詢問老小有無被人做局,不該收的東西千萬彆收,記得低調做人謹慎做事。
不過,他也取巧。
新官上任三把火就不搞了,就怕搞砸。
老老實實沿用兩位前任郡守的政策,多看看他們留下的筆劄心得,時不時伸長脖子看看隴舞郡守搞出什麼搞錢的新花樣。彆人是摸著石頭過河,他是摸著隴舞郡守當官。
抓緊機會跟其他地方官員交流治理心得。
連續三年吏部考核甲等。
他隻要再熬個兩年就能升一升了。
河尹郡守看著沈棠將一圈絨花編織成的花環戴在頭頂,心中不免冒出幾個酸泡泡。主上在河尹郡就治理了兩年,離開九年,本地庶民仍念恩情。自己在河尹待了三年,也不知道兩年期限一過,自己調去彆處的時候,會不會有這麼多庶民記得他的好?羨慕不已。
人群之中爆發出響亮歡呼。
仔細聽還有人近乎瘋癲的呼喊大笑。
“主上戴了,主上戴了我的花——”
附近的人紛紛投來羨慕目光,恭喜的恭喜,奉承的奉承。絨花作為河尹郡特色,這些年已經卷出了新高度,花樣之多讓人目不暇接。本地女子可以不會洗衣做飯,但一定要會這一門手藝。這裡出產的絨花不僅暢銷康國,在其他國家也非常受達官顯貴歡迎。
沈棠將隨手接住的花環戴在頭上,無心之舉卻能讓花環款式成為久經不衰的熱款。花環的製作者也能一躍成為炙手可熱的行業新貴,她的訂單怕是要排到三五年以後了。
因為人太多,這段路走得不快。
河尹郡守從未有一日像今天一樣覺得時間漫長,唯一慶幸的是老天爺和老天奶聽到了他的卑微祈求,除了十來個倒黴鬼從樹上跌斷腿就沒其他事故。至於人群過後留下的一地狼藉,反倒是小事,回頭派人清理就行。
沈棠在郡府停留了半日。
大部分時間都在詢問教考河尹郡守。
河尹郡守:“……”
國主紆尊降貴教考自個兒的政績,嗬嗬嗬,這事兒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慶幸自己平日為官還算勤勉,對境內各地政策都了然於胸,總算沒出醜,沒給國主斬殺的機會。
沈棠道:“嗯,做的不錯。”
聽到這話,河尹郡守就知道今年吏部考核穩了!他激動握緊拳!甲等,絕對是甲等,四年甲等!隴舞郡守拿什麼跟自己比!
康國官員的文運組成比較複雜。
一部分是基礎文運,跟隨俸祿一同發放,剩下都是跟政績考核掛鉤,其中吏部考核評分占了三成。吏部考核甲等就意味著這部分的文運能拿滿,五年任期滿了就能往上晉升。
升官不升官還是其次。
重要的是文運!
這位河尹郡守算是三國老臣,最初在辛國出仕,之後任職庚國,如今在康國安家。
在康國任職獲得的文運,勝此前十倍不止!前面倆老東家不僅吝嗇,還國運赤字。王室勳貴都不夠瓜分,哪輪得上其他官員?
一般都是象征性打發。
康國不一樣,文運給的大方啊!
隻要是在編的員額都能分到,乾的事情多,做出的政績漂亮,分到的文運就多。文運不僅能拿來自身修煉,還能交易惠及他人。
主上親口肯定,河尹郡守今年都不愁了。
沈棠注意到他想笑又克製的扭曲表情。
失笑道:“這麼開心?”
河尹郡守老實道:“主上開了金口,吏部那些官員今年就不能再刁難臣,開心。”
康國三省六部就屬吏部最難搞了。
做什麼都慢吞吞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學了吏部尚書欒公義。每年吏部考核都要挖空心思,修修改改,吏部那邊一個不爽就給你打回來。也有大聰明同僚想政績造假,但是無一例外都被發現。
河尹郡守每到年底就開始失眠。
沈棠:“……公義他們也是秉公辦事。”
吏部負責官員調動考核,也是最容易出問題的部門,沈棠這些年盯得緊,每次加大考核難度也有她的授意。不過官員不知道這事兒,一直將這口鍋甩在欒公義的頭上……
欒信反應慢,辯駁不了乾脆認了。
河尹郡守反應過來,連忙告罪。
當國主的面說吏部不好,也是樂昏了頭。
慶幸沈棠並未追究。
一部分軍情要務已經堆在她的桌案,沈棠挑燈夜戰,燈油添了兩輪才勉強看完。
這些內容除了高國吳賢禦駕親征,大軍抵達邑汝,與天海兵馬互相呼應,形成對河尹的夾擊之勢,還有便是西南眾神會的動靜。這部分內容又以一個名為“梅夢”的女人為主。
“梅夢?”
“這不是守生念叨好幾年的夫人?”
沈棠不擔心呂絕拖後腿或者這位夫人搞事情——前者不可能,她敢這麼篤定是因為手上有一封呂絕的密信,關於捉拿梅夢的;後者有些可能,因為康國覆滅不符合戚國利益。戚國最想看到的是康國疲於奔命,跟北漠以及高國互相消磨兵力,最好三敗俱傷。
奈何北漠已經倒下,隻剩一個高國。
戚國看到如今的形勢會怎麼想?
幫助高國對付她?
但戚國隔得這麼遠,遠水解不了近渴。提供的幫助有限,還會將沈棠徹底得罪,倒不如改變方案。根據祈善送上來的奏折,梅夢現身此地還有圓滿文士之道的目的……
沈棠不得不懷疑——
這事兒或許與康高兩國交戰有關?
思及此,她想到了欒信。
康國上下隻有他能精準得知他人的文士之道情報,若能確定梅夢的目的,己方也能趁早做打算。於是,沈棠給秦禮那邊傳送了一道密令,讓吏部尚書欒信儘快趕過來……
忙得差不多,沈棠才準備歇息。
此時距離天亮不足三個時辰。
偏偏這時候,外頭傳來一陣騷動。
沈棠聽到動靜是郡府外傳來的。
“外頭發生什麼事情了?”
因為浮姑城庶民將家中特產送到郡府,郡府門前大道並未把守戒嚴,普通人來送禮可以出入。隻是隨著天黑,送禮熱潮已經散了。這都三更半夜了,怎麼還有人跑過來?
沈棠說完便有人進來回複。
外頭有一對爺孫乞丐在鬨事。
“乞丐?”
沈棠聞言好奇。浮姑城有專門安置接濟乞丐的地方,城中發現有人乞討就會送到那裡安置,給學手藝或者安排工作,除非是年紀太小或者年紀太大,一般都能自力更生。
剛剛河尹郡守還跟自己吹噓說浮姑城已經連續兩年沒有新乞丐了,轉眼就打臉了?
沈棠問:“鬨什麼?”
“說是要見主上。”
親衛準備將他們扭送去安置所。
“見我?”沈棠出去,“那就見見。”
橫豎現在沒什麼事情乾。她也想知道這位河尹郡守有無作假,她看到的是不是他想讓自己看到的。一對爺孫上門,或有隱情。
沈棠眸色漸冷。
那對爺孫被帶了進來,二人的表情還有些懵,似乎沒想到自己真能見到一國之主。
見到一身紅衣未換的沈棠,先後行禮。
“你們可有什麼隱衷?”
沈棠開門見山。
爺孫二人又是一愣:“並無隱衷。”
沈棠問:“那你們見我作甚?”
其中的少女邁步向前,雙手高舉。
這一舉動驚得親衛紛紛警惕拔刀。
白瞳少女道:“國主有天子之氣。”
沈棠:“嗯,就這?”
類似的恭維她這些年聽得耳朵生繭子。
白瞳少女:“但虎狼環伺,危險重重。”
沈棠饒有興致問:“如何能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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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八,開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