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正如秦禮推測那樣,趙家小娘子不僅自小熟讀兵法,還會靈活運用在生活各處,例如離家出走這事兒。她知道自己阿父與河尹那邊關係不清不楚,跟前後兩任河尹郡守都有不淺交情,自己若是投奔河尹,無異於自投羅網,用不了幾日就會被抓回家。
於是,她拋出了假消息迷惑視線。
故意跟車馬行主事提了河尹,防止對方沒印象,她還專程多提了兩三遍加深印象。
在租賃來的兩位短途護衛保護下,連夜離開天海治所,又在前往上南的路上,結算了二人的工錢。起初二人不肯答應,按照行規是要將人安全護送到目的地才能走。
中途解雇,自己拿不到全款。
趙家小娘子笑道:「我不扣你們錢,不僅不扣,還多給你們兩成傭金。你們拿著這兩成傭金在附近耍玩七八日再回天海。待回去了,直接說將我護送到目的地就行。」
一聽有這好事兒,二人心下動搖。
不過——
出於職業素養和良心,他們還是遲疑著提醒這位面嫩的小郎:「外頭混亂,盜匪橫行,小郎一人上路恐遭遇歹徒……看得出,小郎也是練家子,畢竟雙拳難敵四手。」
趙家小娘子這會兒是小郎君裝扮,為了凸顯男性特征,刻意摸黑面部和脖子,化粗雙眉,勾勒出眉峰棱角,儘可能淡化女性的特征。加上年紀不算大,還能蒙混。
「這個嘛,二位儘可放心。小子預備投靠商隊一起上路,互相有照應,應當無礙。」
見趙家小娘子有主意,短途護衛也不好再勸說,掂量掂量結算的傭金,滿意離開。
二人走後,趙家小娘子也確實在官道旁的茶肆坐了許久,一邊喝茶解渴一邊觀察來往的商販。世道雖然亂,但人也是要恰飯的。商賈不走商,如何賺錢養家糊口?
為保證安全,降低走商風險,往往幾個同鄉商賈結伴同行,分攤聘請護衛的成本。
趙家小娘子觀察他們,不僅是為了觀察他們走商目的地,還有商隊規模、實力乃至商賈護衛的脾性。尋覓許久,茶水也添了三趟,這才鎖定目標,上前自薦當護衛。
不圖錢財隻圖同行有個伴。
圍坐的幾個商賈見她個子不高還面嫩,遲疑。誰知道她嘴裡是真是假?是真的想搭夥結伴,還是盜匪派來的探子?於是出言刁難婉拒:「你若能跟他過兩招,便答應。」
趙家小娘子提著槍說道:「好說!」
商賈雖不懂門路,但也不得不誇一下她的槍法身段漂亮。幾乎是一個照面,她就將槍尖送到隨行護衛面門,並穩穩停在距離不足一指的地方。驚得那護衛汗毛直立。
見狀,商賈也不好再拒絕。
點頭應允她加入車隊。
趙家小娘子被分配到商隊末尾。隨行有個商隊老長工見她身量矮小還背著個長槍,生得又喜人,一時心軟,便揮手招呼她坐到板車上,能少走兩步:「小郎上來吧。」
「多謝!」
趙家小娘子喜得跳上車。
這才發現裝貨物的板車上已有人坐著,對方一副文士裝扮,衣裳鮮紅,青絲長束,發冠旁簪著一朵鮮嫩欲滴的紅色大花,坐姿隨意地伸著兩條腿,占了大半個空地。
再觀其面貌……
怎麼說呢?
眼耳口鼻唇,單個拎出來都稱得上標誌好看,但組合在一張白皙勝雪的臉上,卻有種說不出的怪異。青年緊抿著唇,眉峰微聚,正以最閒適的姿態,垂首思索什麼。
趙家小娘子又下意識往男子腰間看去,果然發現那裡綴著一枚殷紅文心花押。
這青年是個文心文士。
花押印紐還是朵盛放到極致的牡丹紋。她知自己斤兩,出門在外欺負幾個普通人不成問題,但碰上文心文士或武膽武者,能避則避,能躲則躲,能不得罪就不得罪……
她爹可不能從天而降解她困境。
趙家小娘子一聲不吭,蜷著手腳,在僅有的空間坐下,還要注意避開青年的腳。
商隊走商是枯燥的。
偶爾有人說笑,也隻是讓氣氛稍微緩和,待進入人煙稀少的路段,全隊都要提高警惕防止盜匪突然跳出來殺人劫貨。路途顛簸,趙家小娘子維持一個姿勢久了也難受。
正猶豫著要不要跟青年文士說說,給她勻點地方,對方倏忽抬頭看向了遠處。
趙家小娘子見此,下意識抓住槍身,心下敲起了鼓——莫非,這是有情況了?
誰知——
青年隻是神情淡淡轉過頭。
「你很緊張?」
「有一點。」
青年文士:「緊張還跑出來闖江湖?」
趙家小娘子吞咽口水。
「誰都有第一次!是不是有人要來?」
青年文士脊背放鬆力道,向後一靠,耷拉著眼皮,不甚在意道:「幾個小賊罷了。」
文心文士有底氣說出這話。
但趙家小娘子是普通人。
她蹭得起身跳下板車,往商隊頭部邊跑邊喊:「前方有盜匪,大家速速警戒起來!」
前行的商隊猛地停下來,也不管是真是假,領頭的開口大喊「戒備」,護衛刷刷抽出刀。見行跡敗露,一顆顆腦袋從隱蔽處冒出頭。三十來人手持沾血大刀攔住商隊。
「留下東西,饒你們不死。」
商賈可不是被嚇大的。幾個漢子喊兩句就想讓自己拋下關乎一家老小命根的貨物?
做夢!
卻不想這些盜匪種類齊全。
明處的強搶,暗處的放冷箭偷襲。
粗估規模在五十人以上。
眼看著有一場苦戰,但土匪未曾料到商隊裡面有個文心文士,還是個實力不弱的文心文士,暗中箭矢全被此人文氣城牆攔下。一番交戰,丟下十來具屍體狼狽逃走。
為首的商賈對青年感激涕零,青年啥也沒說,隻是往對方懷中丟了一塊金黃餅子。
「接著。」
商賈不明所以地伸手那物。
這物件還帶著體溫,而且很眼熟!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脖子,空的。
「先生,這、這是……」
青年文士淡聲道:「你的。」
「我、我的?確實像是我的……」
商賈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他行商之前,無意間得了一塊成色極好的金錠,便找了工匠把金錠打成一塊小金餅掛脖子上,希望自己財運滾滾。它何時離開自己,到了青年文士手中的???
他也不敢說,他也不敢問。
有些事情難得糊塗,何必追根究底惹惱對方,反而是自己討不著好處……
轉身招呼商隊其他人打掃戰場。
趙家小娘子提著被鮮血染紅的長槍,在溪邊仔細清洗,湊巧青年也在附近坐著。
她抬頭又低頭,低頭又抬頭。
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青年被她看得不自在:「要問就問。」
趙家小娘子好奇道:「此前在茶肆的時候,我親眼看到那東西掛人脖子上。你也沒有靠近對方,怎麼後來跑你手上了?」
青年文士不答反問。
「你可知道有句話?」
趙家小娘子不懂:「什麼話?」
雖然阿父沒拘束著她,但趙家小娘子能接觸到的人和事依舊匱乏無趣,哪裡有這行商半日碰見的刺激?距離產生美,阿父是武膽武者,所以武膽武者於她而言沒什麼神秘性。文心文士不一樣啊,她對後者的了解僅限於時常來家中做客的秦叔叔……
明明是那麼斯文儒雅的人,而阿父高壯魁梧,渾身肌肉,卻對秦叔叔尊重敬畏。
這份好奇也轉移到了青年身上。
跟著聽他說:「君子不奪人所好。」
趙家小娘子老實點頭:「知道的。」
青年文士第一次上揚了唇角,那張還算端莊正派的臉,無端變得奸詐邪惡起來。
比那盜匪還像個盜匪。
「我不是君子。」
趙家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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